【军旅小说】谢仁利‖​这样挺好(全文)

文摘   文化   2024-09-28 14:29   山东  
 

 

 

这样挺好

谢仁利

         

 

         

 

电话铃是晚上《新闻联播》结束的时候响起来的。
这种掐着点打进来的电话,十有八九是熟悉我的人。因为大凡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有看中央台《新闻联播》的习惯。虽然只有短短的半小时,但国际要闻、全球热点、世界风云、海外奇闻,国内大事、要事、喜事、新事,政治、经济、军事、文化都一览无余。
我拿起手机一看,果然是我在843医院工作时的老搭档江新强院长打来的。我连忙按下收听键:“喂,喂,”电话哧哧啦啦,信号不好,“江院长吗?你好!信号不好,听不大清。”    
“余政委,听见了吗?看完《新闻联播了》?”
“看完了,军队精简整编,精简整编的情况又上联播了,上联播了。”
“是的,军队规模小了,质量,质量上去了。余政委,我跟你说个事,说个事儿,我要调到你们医院,调到你们医院工作了。”
“啊,是吗?没听说,怎么没听说呀?什么情况啊?”
“没什么情况,善后结束了。这两天,调令就该到了,信号不好,以后见了面再说吧。”
“好的,好,欢迎啊!我说欢迎你!我把台子搭好,等你来唱戏啊!”
“好,这样挺好!”
信号不好真费劲。
“这样挺好!”是江院长的口头语,以前我们一起共事的时候,开会也好,与人谈话也罢,结束的时候江院长总是一句“这样挺好!”
放下电话,我仍然没有回过神来。江院长要到我现在的869医院来工作,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呢?我现在的搭档是李卫东院长。都知道他有点背景,能力水平也不错。半年前传说他要提拔了,传着传着就没影了,看来这次是真的了。这个李卫东真不地道,要提拔了还对我保密。    
第二天上班,我特意观察了李卫东的表情神态,和平常并无二致。一般来说,人有喜事是藏不住的,再怎么装也装不出来。因为人有喜事,嘴角是舒张往上翘的,眉宇是张开的,脸是放松的,眼睛是明亮的。而李院长怎么看也不像有大喜的样子。半个月前一场医疗纠纷,让他闹心生气,整张脸处于阴天状态,至今没有转晴。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呢?总不至于配两个院长吧。
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江新强的调令下午到了,调令是以电话通知的形式下达的。很简单就一句话:联保中心干部处通知:原843医院院长江新强调869医院工作,具体工作由869医院党委安排。
看了这个电话记录,我明白一点,江新强不是来当院长的,不来当院长还能让他干医生吗?怎么会这样安排一个优秀院长呢?
我不理解,拿起电话找联保中心干部处刘处长问问情况。刘处长在联保中心组建前是我们医院上级单位分部干部科科长,分部撤编以后,到新组建的联盟中心任干部处长,彼此熟悉。    
刘处长回答:“联保中心党委就是这么定的,你们可以根据医院实际情况,征求一下老江的意见,然后给他安排一个合适的岗位。”
我拿着电话记录到李卫东院长办公室让他看,又把和干部处刘处长的通话情况跟他说了说。李院长也很吃惊:“怎么会这样呢?老江出问题了?不可能啊。也许是这么个情况,分部撤编后,所属没有整编任务的单位都移交到新组建的联保中心了,843医院因为撤编由军区善后办负责管理,军区善后办分管的单位,目前可能没有合适位置,要临时过渡一下。”
他沉思了一会儿对我说:“我看这样,我们提三个方案让老江选:一是在办公楼给他找间办公室,对外说帮助院长工作,实际类似于医院顾问。医院建设发展中的一些大事,征求征求他的意见,没事就在办公室看看书读读报。二是让他参加医院专家组,专家组现在三个人都是退休的,他在职,正好负责专家组工作。三是把他安排在医务处,参与一下医务处业务建设规划、政策制定、制度完善等工作,不分担具体事务。你觉得怎么样?”
我说:“行,看看老江的意见。”
李院长说:“你和江院长是老搭档,你给他打个电话,说说我们的意见,看他有什么想法,只要在我们的权力范围之内,他有什么要求我们尽量满足他。我虽然没有和他共过事,但经常在一起开会。老江这个人还是很不错的,不能太委屈他了。”    
         

 

         

 

我从李院长办公室出来,用座机把电话打到江院长的办公室,没人接,只好打手机,通了:“江院长吗?你在哪里啊?”
“我在锅炉房呢。天像拉稀一样。昨天下了一夜,今天还没停。我怕锅炉房的墙泡塌了,过来看看。”
“墙没事儿吧?”
“还行,目前看塌不了。”
“江院长,你的调令到了。上个月我到军区善后办办事,特意问了善后办分管干部工作的干部部梁副部长,梁副部长说有你的位置呀,怎么会是现在这个情况?”    
“正常情况,这样挺好!”
接着,我把和李院长商量的三个安置方案告诉他,问他有什么想法。他说:“老余啊,还记得我当医务处主任之前是干什么的吗?”
“普外科副主任呀。”
“对啰,你们的三套方案都不合我的胃口,会把我闲出毛病来的。我今年才49岁,我想在退休之前多看几个病人。你跟老李说一下,让我到普外科当个医生就行。”
“你是院长,现在要到普外科当普通医生,大家会怎么看你呀?”
“谁说当了院长就不能回头当普通医生了呢?这是什么道理呀?做事情别管别人怎么看,只要无愧我心就行,你们就这么安排吧。”
“好吧!”
“哎,老余啊,别忘了给我找个房子,我估计再有十天半月善后工作就结束了。一结束,我就人走家搬到你那里去上班。”
“院长,房子目前有点紧张,我知道现在院里空着的房子就一套一间半的,是个连职转业干部刚刚倒出来的。”    
“能支开床吗?”
“支开床是没问题,就是一楼有点潮。”
“能支开床就行,这样挺好!”
说起来,我和江院长挺有缘分。那年,我在军区联勤部下属的某分部汽车营二连当指导员,他在843医院普外科当医生,我们一同到分部机关出席学雷锋先进集体先进个人表彰会,住在一个宿舍。分部招待所房间不大,摆两张床,一张在里边靠窗户,一张在外边靠近房门。
会议报到那天,我临时有事,让别人把我的行李先送进房间。送行李的同志看房间里没人,就把我的行李放在里面的床上。我到房间的时候,看见一个年龄比我大的军官,在外面床上弯腰整理自己的东西。每次直起来的时候,个子不太高,不到1米7,眉毛挺浓,戴副眼镜,瘦瘦的,很精干。我赶紧打招呼并自我介绍:“同志你好,我是汽车营二连指导员余德高,请问您是?”
“您好,我是843医院普外科医生江新强。”
“我们两个住一个房间,对不起,我让别人把我的行李送进来的,占了里面的床了,您年龄比我大,我们换换吧,我住外面,您住里面。”
“不用换,不瞒您说,我这人怕热,住外面最合适。这样挺好!” 
从那以后,我们就算认识了。不过,那时候没有手机,我们也没怎么联系。后来,我调到分部组织科当干事。有一次,我陪分部政治部主任到843医院参加党委民主生活会,本想抽空找江新强叙叙旧,一打听,他到杭州参加学术会议了。
过了几年,我从组织科调到843医院任政治处主任,他已经干了2年医务处主任。又过了3年,老院长年龄到杠,退出领导岗位,政委转业,我们一同提拔,一个接任院长,一个接任政委。不过,他年龄比我大6岁,我从来不好意思叫他老江,都是叫他江院长。他叫我,有时候是余政委,有时候是老余。
我们搭档5年,医院一年一个台阶。不谦虚地说,取得了辉煌成绩:医院先后被评为“全军优质服务先进单位”“军区科技创新先进单位”“军区正规化管理工作先进单位”“军区‘两个经常’工作先进单位”“联勤部后勤战备工作先进单位”等等,医院荣立一次集体三等功。我和江院长被军区树为一对好主官,双双荣立二等功。
就在我们大显身手,力图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时候,传来了843医院可能撤编的消息,我和江院长惊呆了。843医院可是有着光荣历史的老医院,由冀东抗日战争中的一个小救护所发展而来。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参加过许多重大战役,怎么能在我们手上说没就没了?    
我和江院长不甘心,决定去找军区分管联勤工作的张副司令。张副司令每年到我们医院查体,了解我们医院,我们也熟悉首长。找到张副司令以后,张副司令对我们说:“你们看843医院还有多少体系部队,坦克师移防了,汽车训练大队也合并到别的单位了,就剩一个军分区一个干休所,不撤你们撤谁呀?军区这些医院,哪个医院没点光荣历史?如果都强调这个,哪个医院也撤不了!再说,不光你们医院要撤,下一步军区机关也要撤,分部也要撤,部队精简整编,具有全局性、战略性,我们不能光看自己眼皮底下那么一点。”
我和江院长无言以对,张副司令是代表军区的意见,我们还是回去做准备吧。
大概过了20来天,撤编命令下达了。撤编命令由分部邱政委亲自到医院宣布。先召开医院党委常委会统一思想认识,充分肯定医院这些年取得的成绩,要求我们做到三个确保:确保人员顺利分流,确保医院安全稳定,确保所有财产不流失。接着,召开全院大会进行动员。临走,又把院长和我叫到一起,单独做了交代,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这几年你们合作得不错,得过很多荣誉,最后要把尾收好。这是一个考验,千万别出乱子。你们不要过多考虑自己的后路,将来你们怎么安排,分部党委会考虑。”    
过了一个星期,下达了123个转业指标。其余186名干部,符合退休条件的退休。技术骨干、优秀人才分流,分流不了的下一个年度再安排转业。120名聘用人员解聘,职工全部移交地方。
部队什么时候最难管?撤编的时候最难管!想留部队的留不下,想到地方的走不了,想到兄弟单位的人家不要,不想夫妻分居的,必须天各一方。尤其职工移交地方更困难,地方接收不积极。现在是市场经济,各单位找各种理由推脱搪塞。一时间人心涣散,思想混乱。
         

 

         

 

    
特别是院领导班子成员,政治处主任、院务处长转业,业务副院长半年前就年龄到杠免职,行政副院长调分部军务科当科长,剩下我和院长,医务处主任忙活一大摊子事。好在我和院长都不是新手,也不是遇事手足无措的人。我们因事设章,因人施策,多措并举,确保各项工作稳步推进和医院的安全稳定。
命令下达5个月后的一天,江院长到我办公室,悄悄地关上门,神秘的对我说:“听说了吧,869医院洪政委调走了。”
“听说了,洪政委调走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觉得对你是个机会,应该试试。”江院长坚定地说。
“那不行,我成什么人了?我怎么能把这乱摊子交给你一个人善后?”我表示不同意。
“老余,你傻呀!我是双轨制,行政待遇和业务技术级两边享受,善后时间再长也不耽误事。你不行,当年你是分部最年轻的团政委,5年熬下来,43岁了,也不年轻了。况且,你都副师后备2年了,再这么善后下去,没个平台,我担心你连后备都丢了。要是占个位置就不一样了,凭你的为人,你的水平,说不定还能升到副师职岗位。现在精简整编大裁军,空出一个位置好几个人盯着,我们不能太被动。这事你别管了,你找是跑官要官,那不行!我找是推荐优秀干部,领导也说不出什么,我明天到分部找邱政委。咱们医院这几年搞得这么红火,就该出干部。就这样,这样挺好!”    
“院长,你别跑了,这样不好。”
“老余,你别说了,事情的轻重我分得清。明天有两个职工要说说情况,你先接待一下,我一早就去分部。”
第二天一早,江院长真的去了分部。说心里话,我挺矛盾的,既希望有人帮我反映情况,又怕影响不好。据说,邱政委狠狠地把江院长训了一顿,说他管得太宽了,要指挥分部用干部了!
不过,半个月后,我还真调到了869医院担任政委。后来,干部科刘科长告诉我,其实分部党委就是这么安排的。
虽然如此,我还是很感激江院长。在我到869医院担任政委不长时间,分部也撤了。在分部机关原址成立联保中心,分部邱政委提拔为联保中心政委。分部所属单位大部分归建到联保中心,843医院因为是撤编单位,由军区善后办管理。从此,我和江院长分属不同的系统。
现在,善后工作要结束了,我的这位可敬的兄长,大我6岁的江院长,不仅没有得到相应的位置,而且,到我手下来当一名普通医生,真是太没面子了,连我也感到不好意思。 

 

         

 

江院长到869医院报到,是10天后的一个星期六。我算定时间,早上装车,路上跑4个多小时,高速路服务区吃点饭,大概下午2点左右能到。
         

 

         

 

2点以前,我让帮忙卸车的战士到位等候。1点40分的时候,在高速路口迎接的院务处何处长打来电话,说接到了,再有20分钟能回医院。
果然,不到2点,一辆印有退伍兵搬家公司广告的厢式货车,在一辆小轿车引领下,停在7号宿舍楼前。江院长和他家属老李,从驾驶室下来。江院长穿着迷彩服,脸上堆着笑容,只是半年多没见,明显比以前瘦了,可能搬家的缘故,也显得有点疲惫。我连忙走上前去,握住江院长的手说:“院长,欢迎啊!坐这么长时间的车,累坏了吧?”    
“还行,这两天光收拾东西了,有点疲惫。”
我又和他家属老李握手,说:“嫂子辛苦了。”
老李说:“我还行,他比我辛苦。你知道,装东西打包捆绑,都得他动手,我弄不了。”
“东西不多呀,你那4室2厅的东西,怎么一车就装了?”我问江院长。
“哈哈,现在不是精简整编吗,我来个家庭物品大裁减。”江院长说,“政委,我看过一个资料,有专家统计,家里的东西,35%是经常用的,30%是不经常用的,另外35%是基本不用的。各种用具物品总是越买越多,很多东西想用用不着,想扔舍不得,尤其像我们农村出来的,一个破凳子,一只破袜子,都舍不得扔。这一次,趁着搬家,我痛下决心,该扔的扔,该送人的送人。你知道我那沙发,皮都磨烂了,用25年了,这回扔了。我那写字台也20多年工龄了,送人了。穿不着的衣服,用不着的餐具,统统送人。我估计,一间半房子这些东西能摆下。”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再有半年,经济适用房就盖好了。经济适用房盖好,能腾出一批房子。等分了大房子,你再填新家具。”
“这样挺好!”
“院长,嫂子,咱们先看看房子吧。”
“好!”俩口子异口同声。
我领着江院长和他家属老李,一前一后进了房间。
“哎哟,怎么这么小啊?”一进房间,院长家属老李就惊呼。
“是的,这是连职干部宿舍,全院目前就这一套房子。”我赶紧搭腔。
房子确实很小。那一整间大概有十三四个平方,半间大概七八平方,客厅餐厅合二为一,中间摆上一米见方的餐桌,两把椅子,里面就只能挤上一个冰箱了。厨房也不大,好在洗手间能摆上一个小洗衣机,装上热水器。
看了一圈,江院长还算满意:“还行,比我想象的好点。”
我说:“你从4室2厅,搬到这一间半,是很难适应的,将就住吧。”
“没问题啊。”江院长说,“什么情况我都碰到过,你是不知道,刚结婚的时候,我还当个团结户。”    
“什么是团结户?”我不理解。
“就是几家住一套房子!”江院长对着我的耳朵悄悄地说,“房子不隔音,吓得我们晚上都不敢有动作,那才叫憋屈。”
“哈哈,还有这回事。”我感觉新鲜。
“好了,这样,”我看差不多了,对江院长说,“院务处何处长领着战士给你卸车摆家具,市委宣传部杜部长要来看个病号,我去陪陪她。”
“你去忙吧。”江院长说。
“对了,晚上,我说在我那里吃点便饭,欢迎你和嫂子,李院长不愿意,说我家属不在身边,没人做饭,让上他家里去,他家属老高掌勺,到时候我们一起去。下午,本来他要迎接你,他儿子回北京,他送站去了。”临走,我告诉江院长。
“好吧,你们都这么客气。”江院长答应。
市委宣传部杜部长,也是新调到市里的,第一次来我们医院。下午突然有事,3点多才来到医院。看完病号,我又陪她转了转,领她到院史馆参观,走的时候5点40了。这时,李院长打电话来,问我杜部长走了没有?我说走了,他让我直接去他家就行,他已经让公务员去领江院长了。
李院长住4室2厅的房子,孩子在外地工作,平常就她和家属老高两个人,家里收拾得特别利索。他家房子客厅和餐厅分列大门两侧,一进屋就能看见酒菜已经上桌,一切就绪。    
“老余,江院长和老李也是刚进屋,咱们是先坐下聊聊天再喝酒吃饭?还是边吃边聊?”李院长问我。
我说:“我估计江院长和嫂子今天中午一定没吃好,咱们边吃边聊吧。”
“好吧,老江,老李,咱们上桌吧。”李院长招呼。
“我看这样吧,你们喝酒,我也不喝,你们说话,我也插不上嘴,现在也不饿。要不,你们三个人先喝着,我和老高说说话。”李嫂子谈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看也行,老江,老余,来,咱们坐。”
坐上餐桌,我看菜还挺丰盛:油焖大虾、红烧排骨、汆丸子、干炸小黄花鱼、香椿炒鸡蛋、辣炒蛤蜊、白菜炖豆腐、酸辣茄子。老高烧菜,在869医院家属里面是出了名的,尤其是汆丸子、酸辣茄子更是一绝。看来,今天老高是下了点功夫。李院长拿起一瓶五粮液,对江院长说:“老江,今天是周末,又是在家里,不违规。你知道我喝酒不行,每顿不能超过二两,我今天就喝二两。我知道你能喝点酒,但今天你随意,你能喝多少喝多少。你说不喝了,咱就不喝了,行吧?”
“这样挺好!”江院长接话。    
“老余,你不能喝酒,今天就喝一杯啤的,行不行?”李院长又问我。
我说:“行,听你安排。”
李院长拿起五粮液给江院长和自己满上,打开一瓶青岛啤酒给我倒上。然后端起酒杯说:“来,老江,老余,咱们端起来。老江,我和老余,同时也代表我们全院,真诚欢迎你和嫂子来869医院工作,来,干!”
“干!”我们一起喊。他们两个一饮而尽,我杯子大喝了一大口。
“哦,对了,不知老余告诉你没有,老李在843医院是干收费工作,现在随你调来869,我和老余商量还是让她干收费,你看行不行?”李院长问江院长。
“行,这样挺好!”江院长应答。
“来,吃菜,老高就这么点特长,但不知道合不合你们的口味。”李院长热情招呼。
“老李,我这一来给你们添麻烦了。其实,我们一起吃个便饭就行,你让老高整这么丰盛。”江院长客气地说。
“没什么,都是家常菜。”
吃菜,倒酒。
“老余,该你说句话了。”李院长让道。
“好!”我端起酒杯说,“首先,从内心深处由衷地欢迎江院长和嫂子来869医院工作。特别感谢在我们共事期间,江院长对我无私的帮助、支持和鼓励。在医院撤编工作最困难的时候,我拍屁股走人了,我觉得特别对不起你。来,我敬你!”    
“你这是什么话?院长支持政委的工作,政委支持院长的工作,不仅是人之常情,工作需要,更是党的组织原则,是必须的。医院撤编调你来869工作,我开心,我高兴,说明上级对我们班子认可。没有对不起一说,来,干!”
江院长一饮而尽,我又是一大口。
吃菜,倒酒。
“老江,你孩子干什么?”李院长问。
“我就一个儿子,在北京外国语学院读博。”
“好啊,有出息。说起来,军队精简整编非常必要。我们都是老兵,看得都很明白。前些年,军队存在比较突出的问题是官兵比例失调、机关和基层失重,作战部队和非作战部队失衡,闲杂人员太多。这就好比一个人,虽然很胖,但那是虚胖,不结实,干啥都不撑劲。必须把多余的肉减下来,加强体能锻炼,才能把身体练结实,担当重任。这几年,通过精简整编,部队装备上去了,官兵素质上去了,战斗力上去了。不过,话说回来,精简整编说起来容易,裁军真要裁到自己头上,却总是有点想不通,有点小情绪。这并不是我们多么迷恋官位,实在是割舍不下对老部队、老单位的感情啊!”李院长饱含深情,侃侃而谈。    
         

 

         

 

“老李,你说得太对了。”李院长的话触动了江院长的神经,“843医院撤编的时候,我和老余找过军区首长,我们抱头痛哭过,我们舍不得呀,那是多好的医院呀!讲历史悠久,843在军区医院里面数一数二。讲发展现状,843也有很多优势。我跟你说句实话,我当了5年院长,一共休过两次假,每次不超过10天。没有完整地过一个星期日、节假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我们必须把医院搞好,不能让手下人骂我们是草包熊蛋。我更怕部队精简整编的时候,军区首长哪天不高兴了说:‘这办的什么医院,怎么这么差?撤了算了。’可是,工作再努力,医院建得再好,又怎么样呢?该撤还是得撤呀!”江院长眼睛都红了。    
“没办法,这是大局呀!咱们体系内的工程团,那是多好的部队?不也撤了吗?”我安慰江院长。
“老江,我挺佩服你的,”李院长又接过话茬说,“你不当院长了,来当普通医生,放在我身上,我做不到。我回顾了原来我们军区所属医院的情况,除了有一个院长犯了错误就地免职转业处理以外,有两个院长干得不好,半道免职,但也没有回临床科当医生,而是安排到总院医务部当编外副主任和医高专教研室工作。其他院长都干到55岁以上,年龄最大的干到59岁。退下来以后,都是在机关找间办公室当当顾问之类。我们都是搞专业的,都很明白,临床科医生可不好干,不是简单地看看门诊,要分管床位,要值班,要写病历,要做手术,现在的病人法律意识又强,一句话不合适,就可能产生医疗纠纷。老江,你试试看,如果不适应,我们随时把你调出来。”
“放心吧,老李,我相信自己,能做一个合格的院长,就能做一个合格的医生。”
“我跟李院长商量过了,您不一定急着上班。先休息休息,把家安顿好再上班。”我对江院长说。
“那可不行,既然决定回临床科了,我周一就上班,赶快去练练手。”    
“那好吧。我明天跟普外科乔主任打个招呼,周一让政治处林主任陪你去报到。”我接着说。
“这样挺好!”
从李院长家出来,我把江院长和李嫂子送回家。屋里大件都规整了,小的物品还有点凌乱。
“政委,你坐吧。”江院长用抹布把餐桌边上的椅子抹干净招呼我。
“老李,你去烧点水,泡壶茶吧。”他又吩咐李嫂子。
“烧水壶、茶杯在哪呀?”家属老李问。
“你看在不在阳台那个纸箱里,你找找吧。”
我和江院长都喝了点酒,坐下后有了说话的兴致。我把存在心中的疑惑提出来问江院长:“元旦之前,我到军区善后办办事,专门问过分管干部工作的梁副部长怎么安排你?他说会有你的位置,怎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呢?”
“唉!本来我不想说,既然你想知道我就说了吧,不过你要保密,对外说出去不好。”江院长说,“军区善后办首长确实对我很好,给我留了位置。一个月以前,我到善后办开安全工作会议,梁副部长特意把我叫到办公室,跟我说,医院善后快结束了,你有什么打算?我说,我听首长的。他说,军区善后办目前分管的医疗单位就滨城疗养院和878医院,这两个单位下一步都要交出去。初步设想,你有两个去向:一是到滨城疗养院医务部当副主任,也是超编;二是878医院吴院长55岁出头了,准备免职,这两个单位你可以选一个。我问,我们医务处陶主任,陶大林主任怎么安排?他说,准备让他暂时到军区善后办卫生组帮忙,以后有机会再推荐出去使用。”
“老江,茶叶放在哪儿了?”老李在厨房喊。
“找不到就喝白开水吧,又没外人。”
江院长接着继续说:“我考虑了一下,到疗养院不合适,咱们不能去。为什么?没有编制。现在全军都在精简整编,要把那些编外的干部、多余的干部减下来,我要是去了,那不是给领导添乱吗?也太不合时局了!领导对咱好,咱也得为领导着想是不是?况且,什么时候清理超编人员还是麻烦。878医院,说心里话我想去,但也不能去,为什么?医务处陶主任跟我们干了5年了,我们当院长、政委,他就当医务处主任,今年43岁了,机会不多了。他的人品、能力、水平,你我都清楚,我得给他搭个台子吧。我把想法跟梁副部长说了。梁副部长说,‘是你安排干部?还是组织安排干部?’我说,‘当然是组织安排!不过,组织安排也要走群众路线不是吗?陶主任正团后备好几年了,去年排到分部行政干部第一名,而且是分部几个医院中最老的医务处主任。部长,正常情况下,如果分部不撤,院长位置空出来,是不是该安排陶主任了?’梁副部长说,‘陶主任按说也该用了,分部把你们交到军区善后办的时候,邱政委专门到善后办找张副司令推荐过。说分部几次考核都不错,硕士研究生毕业,头脑清楚,思路开阔,为人正派,组织协调能力强,群众反映也很好。要是用陶主任,你怎么办?’我说,‘你让我到869医院当个医生就行。我当了5年院长,可以了。陶大林跟我干了5年医务处主任,也该出头了。’梁副部长说,‘那不委屈你了?’我说,‘不委屈,要说委屈,是我们余政委。我们搭班子5年,我是技术6级,今年年底就能调5级。余政委要是不提拔,就是再干10年8年还是正团。’梁副部长说,‘余政委的事,军区善后办管不了,那是联保中心的事。你的事我说了也不算,我得跟张副司令汇报。军区善后工作由张副司令统管,善后办党委还要研究。而且,你想去869医院,我们还要和联保中心联系,看看能不能去得了,你回去等着吧。’老余,我跟你说,我之所以选择869医院,就是冲着你和李院长来的。互相熟悉,对脾气。以后在你们手下干活,轻点重点你们也不会太在意。另外,我告诉你,前天陶主任已经到878医院走马上任了。我很高兴,老余你也一定很高兴。”    
“很高兴,院长,你不仅是一位好领导,也是一位好大哥,谁和你搭班子是谁的福气。”我动情地说。
“不能这么说,我们都是普通老百姓的孩子,成长进步要靠个人努力。但有时候光靠个人努力不够,得有人给你搭个台子,搭好台子你才能唱戏不是?”
“是啊,每个人的成长进步都不是孤立的,需要方方面面的条件。”
“大前天,我到联保中心转行政组织关系,特意去看了邱政委。邱政委安慰我说,你先去干着吧,下一步腾出位置来,也不一定没有机会。”我对邱政委说,“您放心,我一定做一个合格的医生!”
         

 

         

 

“院长,你当医务处主任之前,就是非常优秀的医生,现在回临床科工作,轻车熟路没问题。我离开843医院以后,你吃了不少苦,听说你尿裤子,挨过板子,是吧?”
“瞎扯,我能尿裤子、挨板子吗?实际是这么个情况,汽车班职工小林,电工房职工小马,你知道吧?”
我说:“知道。”
“他们移交地方,开始被安置到地毯厂。地毯厂半年没发工资了,他们能去吗?肯定不能去呀?这事叫我也不会去!他们天天来找我,我一想,这事儿找小萝卜头不行,必须找大领导。我直接找市长,结果去了三次,市长不是开会,就是下乡检查工作。后来,我和他秘书联系,秘书说周六下午在办公室。周六下午,我到了市长办公室,把情况跟市长一汇报,市长说,‘他们是你兄弟吗?’我说,‘是呀,比兄弟还亲。他们工作安排不好,我寝食难安。’市长说,‘别走了,晚上一起吃饭。’接着,他把秘书叫进来,让他给电业公司董总打电话,晚上在他那里安排2个人的饭,让他陪着。家常菜,准备高度酒。晚上,我们3个人在电业公司小餐厅吃饭。你知道董总准备了什么酒?衡水老白干,67度,要命啊!市长把一瓶老白干给我倒了一大杯,对董总说,‘你们不是准备招人吗?江院长那里有两个职工要交过来,你们接一下吧。当然,江院长今天要把这瓶老白干喝完了你们再接,喝不完不接。’董总说,‘市长,这几年我们接的都是硕士以上研究生呀。’市长说,‘今天破个例吧,现在部队改革知道吧。精简整编,843撤销,职工移交地方,这是大局,要给职工一口饭吃。我告诉你老董,拥军为部队办好事,无论出台什么优惠政策都不为过。公司里面如果有吵吵的,就说是市里定的。来,喝酒!’市长讲到这个份上,我能不喝吗?我一口一杯,很快就把一瓶酒干完了,接着晕倒了。你知道,我喝低度酒1斤2两没事,67度太高了。我本想喝点水冲一冲,结果手不听使唤,端起水杯全洒裤子上了。后来,接我的司机以为我尿裤子了。不过,市长说话真管用,两个职工上班一个多月了。至于挨板子,实际是挨了一鞋子。你知道,我们城里那块飞地,不是租给大虎二虎办洗车场吗?还有半年合同到期,上面要求不能等合同到期,年底必须收回。我去做工作,大虎二虎死活不愿意。二虎说,‘江院长,我是从监狱出来的,你要知趣就躲远点,你要硬收我就跟你拼了。’说着脱了自己的鞋,扔过来砸到我身上。我没跑,我迎上前一步说,‘二虎,蹲监狱不是一件光荣的事,我相信你为了老婆孩子,也不想第二次蹲监狱。现在部队精简整编,上级有要求,这块地要收回来,你就是跟我拼了,蹲了监狱,这块地还得收回来,因为这是部队的地。合同规定,遇到部队政策变化,随时解除合同,把地交还给部队。’后来,我又去了几次,没有大闹,如期把地收回来了。你想,谁愿意蹲监狱呀,傻子呀!”
“真为难你了!”我感慨地说。
“善后不就是这些事儿吗?”江院长说。
“院长,明天我要到联保中心干部培训基地,参加团以上干部高科技知识轮训班,时间是一个月。周一早晨,我会让政治处林主任陪你到普外科报到。今天你和嫂子很辛苦,早点歇着吧。”我准备告辞。
江院长说:“政委,你得经常给我提个醒。毕竟当领导多年了,官僚作风或多或少还是有的,我怕把一些臭毛病带到科室去,影响相互关系,影响工作,你要监督我!你先放心去学习吧。”
我说:“院长,你也别太难为自己,有什么事一定要跟我说。”
“好,这样挺好!”
出了江院长家,我伸了伸懒腰。发现今晚的月亮特别圆,满天的星星像明亮的眼睛看着我。院墙周边4月的蔷薇,香味扑鼻,沁人心脾,令人陶醉。


高科技知识轮训班,整整一个月。期间,关于江院长的情况有过两次通话。

         

 

         

 

那是开班第一天,也是周一的上午,国防科技大学教授讲课。我怕有电话找我,把手机定在振动上。大约上午10点钟,教授正在讲课,手机振动了。我拿起一看,是政治处林主任,我没敢接。11点10分,讲课结束以后走出教室,我接通了林主任的电话。

“政委,我已经把江院长送到普外科了。欢迎会气氛很好,乔主任很热情,讲得很到位,鼓掌很热烈。就是董博士开会的时候问,以后我们怎么称呼呢?是叫江院长呢?还是叫江医生或者老江呢?我没有思想准备,不知怎么回答。江院长说,我现在不是院长了,别叫我院长,叫江医生或者老江都行。还是乔主任反应快,说,咱们院凡是高级职称,大家都习惯称他们为主任,江院长也是主任医师,以后大家叫他江主任怎么样?江院长说‘这样挺好’。江院长也讲了几句话。比如,向大家学习,做得不周到的地方,请大家多多包涵之类,特别谦虚,大家反映很好,你放心吧。”    

“那好,你辛苦了!”

“政委,其他工作你还有什么指示吗?”

“政治工作几个重点、需要关注的问题,昨天我都跟你说了。就是有一件事,忘了交代了。江院长家属老李,安排到收费处上班,这个星期收拾收拾家,下周一报到,你跟院务处何处长说一下,让他安排好。”

“好的政委,一定落实好!”

第二个电话,是在轮训班第二周休息的那个星期日上午,我主动打给普外科乔主任,我问江院长的情况。

乔主任说:“政委,都很好,都是按你的要求办的,一切都很顺利。说实在的,开始我有点担心。虽然我们科缺医生,但你安排个院长过来,我怕让我们把他当神一样供起来。我们是要看病的,哪有时间和精力?没想到江院长非常自觉,甚至比年轻人都自觉。我考虑他年龄大了,又长期不在临床,不让他分管床位,不让他值班,他坚决不同意。他说,‘我是来当医生的,不是来养老的,当医生哪有不值班、不分管床位的?’没办法,我让他分管了12张床位,和其他医生一起轮流值班。做手术我先带着他,小手术他做我看,大手术我做他看。我看他手术基本功还在,就是熟练程度差点,动作慢点,熟悉熟悉就好了。每周安排他看一天门诊,大小工作都积极主动,早上上班比年轻人来得还早,一到就收拾办公室的卫生。现在医生办公室卫生状况,比以前好多了。年轻医生在他的带动下,也比以前早到了,我很满意。科里有人私下议论,说他由院长来当一名普通医生,一定是犯了什么错误,我听到后把他们批了一顿,不了解情况不能乱说。人都有走背字的时候,人走背字更需要关爱和帮助,他才能尽快重新站立起来。况且,江院长这个人不错,通过几天接触,我感觉他是一个好人。”    

“乔主任,江院长是一个非常优秀的院长。”不等乔主任说完,我就抢着说,“他来当医生,不是因为犯错误,而是他主动要求来的。现在部队精简整编,他不愿意占院长的位置。谁再瞎议论,你一定要跟他们说清楚。”    

“好的,政委,知道了。谁要胡说八道,我对他们不客气。”

“江院长过去在普外科工作的时候,干得很好,否则,也不会提拔他当医务处主任,后来又当院长。现在回普外科工作,有一个熟悉过程。你要多操心,多帮助支持他,他在科里会发挥很好的作用。”

“是的,我一定做好工作。”

轮训班结束的时候,我没有立刻返回医院。爱人从天津打来电话,带着埋怨的口气说:“儿子的事你到底管不管?还有一个来月就高考了。儿子最近情绪不稳定更厉害了,不愿说话,干什么都烦,晚上睡不着觉,影响高考准备。你无论如何要回来陪儿子几天,你要再不回来,我也不管了。”

这是爱人第三次来电话,前两次都因为有事走不开,再不回去就不好了。好在李院长说,医院近期没什么大事,我也没有休假,就打电话跟邱政委请了一周时间的假回家看看。

我回到医院,是轮训班结束一周后的星期六下午。院里道路两旁梧桐树叶子更绿更大了,小花园的月季、玫瑰、紫藤、芍药,姹紫嫣红,开得正艳。淡淡的清香迎面而来,让人身心舒坦。回到宿舍,搞搞个人卫生,吃点晚饭,接着上办公室。那里有积攒了一个多月等待阅读的各类文件,需要签字办理的报告、批件,等待审阅的工作方案、计划。    

         

 

         

 

第二天是星期日,吃了早饭,我去看江院长。刚走近7号楼,就看见江院长家的门开着,李嫂子在门口拖地。我走近前赶紧招呼嫂子:“嫂子,你好,这么勤快呀!”

“政委你回来了。”

“昨天下午回来的,院长在家吗?”

“在家练功呢。”

“练功,练什么功?”

“你看看就知道了。”

我走进屋里,看着江院长坐在椅子上,右手平端着一根棍子,棍子上吊着一块砖头。他咬着牙,很是吃力,尽量不让砖头晃动。    

“院长,你这是……”我很疑惑。

“别说话,还有5分钟。”

他在那里坚持,脸憋得通红。我自己便在屋里转转看看,屋子虽小,非常拥挤,但收拾得还算利索。上次没来得及摆放的电视机挂在客厅墙上了,空调也安好了。有只床头柜实在塞不下,就临时放在阳台。阳台上还多了一个铁笼子,笼子里有4只兔子,其中两只兔子的精神不是很好,耷拉着脑袋。我听见叮叮当当一阵响,然后江院长招呼:“好了,政委,来,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昨天下午回来的,昨天晚上到办公室处理处理事情,今天来看你。”

“你刚回来有好多事情等着你,不用往这里跑啊。”

“院长,你刚才练的什么功?”

“哪是什么功?乔主任说我做手术,有时候手有点发颤。我知道这是喝酒喝的。一方面,我要加强臂力训练,提高右手的控制力。另一方面,从上周开始戒酒。老余,酒害死人啊!你看年轻时候嗜酒如命无节制的,年龄大了以后有几个手不发颤的。”

“怎么样,还适应吧?”    

“不瞒你说,开始几天,真不适应。分管12张床位,12个病号天天要写病历。现在电子病历,格式没问题,但我打字太慢。在机关这么多年,哪用得着自己打字,参谋干事助理员都办了。现在,自己要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不过,我估计再有个把月,打字速度就提上来了。另外,做手术老站着,开始不适应。要是开会,让我坐一天两天无所谓,但站着做手术,有时一站七八个小时,确实累。尤其是手术拉钩,三四个小时不能动,真让人受不了。不过,感觉这几天慢慢好一些了,可能习惯就好了。”

“老李,政委来了,泡壶茶呀!”江院长对着门外咋呼。李嫂子进屋,把拖把放到洗手间,洗手,刷茶壶、茶杯,泡茶。

“院长,普外科这帮人行吧?”我问。

“行!都挺能干,没有调皮捣蛋的,几个骨干技术也不错。对我很尊重,也很关照。尤其是乔主任,对我很信任,很放手。不过,他越信任,越放手,我就越谨慎。前几天,有个甲状腺瘤病人要做手术,主任要出发,就对我说,‘江主任,这个手术你来做吧,通过这一段时间观察,我觉得你的功力恢复差不多了,做这个手术没问题。’我说,‘脖子上的神经丰富,为了更有把握,你让董博士和我一起上吧。’乔主任答应了,临进手术室,董博士对我说,‘医生做手术,就像骑自行车一样,只要学会了,放一段时间照样骑上就走。’我说,‘董博士,做手术和骑自行车可不一样!骑自行车跌倒了,受伤的是自己,而做手术出了毛病,伤害的是病人。误伤一个病人,对医生来说,可能是千分之几,甚至万分之几,而对病人来说,这是百分之百。所以,我们必须慎之又慎,严之又严。’董博士说,‘你这个观点是对的,做手术绝对不能草率马虎。’我和董博士合作得很好,手术很成功,病人非常满意。”    

“有没有碰到闹心的事?”

“没有!不过,我熊过护士长两次。我这么说,你别对护士长有什么成见。普外科护士长非常优秀,很能干。这两个事,也不能说都是她的责任。有一次,给一个病号打吊瓶,那个病号太胖,血管不太好找。第一个给他扎针的是个实习护士,扎了3针没扎上。换了一个又是实习护士,又是3针没扎上。第三个实习护士还想上,我一看生气了,我说,‘慢点,’指着边上的老护士说,‘你来。’老护士上来,一针扎上了。我到护士长办公室,对护士长说,‘有这样的吗?纳鞋底呀!病人受得了吗?实习护士扎3针扎不上,就赶快换个老护士。’护士长一个劲地跟我道歉,说没安排好。再一次,就是科里有个卫生员,对病人态度不好。病人把卫生间弄脏了,她训人;病人用过的卫生纸掉到了床底下,她训人;有的病人吃饭不利索,饭渣掉地上了,她也训人。我碰到不止一次了,都说她是护士长的一个什么亲戚,有看法也没人吱声,乔主任又不太了解情况。我把护士长叫到办公室,告诉她,‘这个卫生员你管得了就让她干,管不了我建议最好抓紧辞退,否则影响军队医院的声誉,影响你的声誉。’护士长一听,愣了说,‘这孩子在我跟前表现挺好,怎么一离开我就不是她了,其他的人也不告诉我。谢谢你,江主任,我明天就让她走人。’护士长第二天,就把她辞退了。政委,我是不是管得太宽了?”

“要是不管,就不是你江院长了。在843医院的时候,我记得你经常讲的一句话是,谁跟病人过不去,你就跟谁过不去!”

“是啊,我们部队医院跟地方医院不一样,毕竟还有军队形象、军人作风在里面,还有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宗旨在里面,要方方面面做得更好才行。不过,我毕竟不是院长,能克制还是应该克制。政委,中午别走了,在家里吃炒面吧,不喝酒啊——”

“太好了,吃炒面,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吃你们家炒面了。”我答应道。

老李炒面是一绝,以前在843医院,隔一段时间就上他家吃一回炒面。    

“老李,茴香还没买吧?”

“买茴香干什么?我记得炒面用不着茴香呀。”我问。

“查房的时候,有一个孤寡病号问我,哪有茴香水饺?你想,院里哪有茴香水饺?我让老李晚上包点给他送去,这些孤寡病号可怜啊!”

“有你这样的医生,是病人的福气啊!对了,院长,我看阳台上有几只兔子,是干什么用的,你还有闲心养兔子?”我问。

“这几只兔子遭老罪了。”老李在厨房说。

“怎么回事呀?”我又问。

“练刀法,练缝合技术。”江院长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不仅唱戏练功是这样,做手术也是这样。我脱离临床时间有点长,要想尽一切办法找补回来,这几只兔子就是我的病人。我坚信,练得多了,就会刀人合一,刀随人愿,上了手术台就得心应手,手到病除,只是可惜了这几只兔子。”

中午的炒面,确实好吃。炒面内容丰富,除了面条,还放了猪肉丝、香菇、豆干、小油菜、韭菜,关键是火候把握得好,不咸不淡不油腻,色香味俱全。不过,真没喝酒。    

由于江院长的工作已经走上正轨,以后一段时间我没再专门过问过他的事。只是有时上班路上碰到他,门诊看到他,全院开会教育看到他,点点头打个招呼,有时寒暄几句。

大概一个月后的周三下午,军区善后办梁副部长的一个亲戚,因为胆囊息肉做手术,我安排住到了普外科。正好下午有空,我就去科里看看安排得怎么样。普外科和其他科室的设置基本一样:护士站对着大门,护士站后面一侧是医生办公室,另一侧是药品器械室。进了大门往左走两步,我就看见江院长穿着工作服,戴着工作帽,站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桌子上摆着几瓶液体。我赶紧过去打招呼:“院长,忙着呐?”

“政委,你来啦。”

“这是谁用啊?”我指着液体问。

“我用,胆囊炎犯了,消消炎。”

“怎么不在保健室打呀?在保健时打多好。”

“在科里打,有病号处理起来方便。政委,你到科里有事?”

“也没什么事,军区善后办梁副部长一个亲戚住进来了,我过来看看。”

“我陪你一起去看吧。”

我们正要走,一个护士急匆匆进来,看看江院长,又看看我,掉头就走。    

“小于,别走,有什么事?这么急!”江院长喊住她。

“16床的病号拉不出来,肚子胀得难受,哭天喊地,想让医生去看看。”

“几天没拉了?”江院长问。

“今天是第4天。

“用过通便灵、开塞露吗?”

“都用了,还用过芦荟胶囊,效果都不好。”

“16床谁的病号?”

“刘医生的,主任带他们做急诊手术去了,值班的董博士被胸外科叫去会诊了。”

“走吧,我去看看。”江院长说着戴上口罩。

小于走得很快,我和江院长紧紧跟着来到16号病床前。

病人是男性,有60多岁。确实很痛苦,他头上冒汗,嘴里喊“哎哟,哎哟,我难受”,双手揉着肚子。

“老哥哥,别着急,忍着点啊,我这就给你处理。”江院长说。

“小于,有指甲刀吗?”江院长问。

小于摇摇头,我说我有,赶紧拿出指甲刀递给江院长。江院长把右手指甲剪了一遍,剪完又用锉刀锉了锉。    

“小于,准备酒精、棉球、两瓶开塞露、垫布。”江院长吩咐。

小于出去准备了。

“老哥哥,咱们侧着身,脸朝里,屁股朝外对着我,曲着腿,好吧。”江院长说完,帮助病人翻身调整好姿势。

“老哥哥,一会你别紧张,就这么躺着放松下来就行了,好吧。”

病人“嗯”了一声。

一会儿工夫,小于准备好东西进来了。江院长帮病人退下裤子,把垫布垫在病人屁股下面,用棉球沾酒精擦手消毒,左手擦了三遍,右手擦了三遍。又用酒精仔细帮病人消毒。接着,拿起一瓶开塞露剪开,把液体抹在右手食指上,对我说:“政委,你到门外去吧,我用手指把大便抠出来,前面几块很硬,肯定跟石头一样,这种情况抠出来就好了。”

我退到了门外,透过门玻璃,只见江院长俯下身子,右手轻轻地、轻轻地动作,一边安慰着病人:“老哥哥,别紧张啊,这就出来了。”

大概有1分多钟,江院长右手拿出一块东西,放在小于手上的盘子里。

江院长嘴上还在念叨:“真硬啊!”    

接着,10来秒钟,又抠出一块。然后第3块、第4块。

“老哥哥,别动啊,再坚持一会就好了。”

随后,江院长停下动作,一边到卫生间洗手,一边对小于说:“小于,把那瓶开塞露准备好。”

江院长洗完手出来,又用酒精消毒。然后,把一支开塞露全给病人用上,并用手使劲捏住排便出口,不让液体淌出来,说:“老哥哥,你想拉的时候说一声。”

大概过了五六分钟,病人说了一声:“要拉——”

江院长赶紧把病人放平,于护士顺手把便盆塞进病人屁股底下。刚塞进去,于护士就喊:“拉了。”

一股臭味从房间弥漫开来,病人说:“舒服,真舒服,谢谢大夫。”

江院长对小于说:“我跟刘医生说一下,还得给他用点通便的药。小于,你们得空把他扶起来活动活动,老不活动不行。”

他又对病人说:“老哥哥,你得活动,不能老躺着,要多吃青菜,才好拉。”

“知道了。”病人答应道。

这是江院长到普外科工作以后,我第一次亲眼见他处理病号。

         

 

    

         

 

从16号病房出来,他陪我去看了梁副部长的亲戚。然后,到医生值班室打吊瓶。进值班室不长时间,护士长就端着打吊瓶用的液体、输液管、胶带、消毒酒精、碘伏进来了。

“护士长,你亲自给我打吗?”江院长问。

“她们打,我不放心。”护士长说。

“不用你打,你把那个大个子实习护士叫来。”

“她呀,目前是科里扎针水平最差的,不能让她打。”

“正因为她水平差,才要多锻炼不是?你叫她来打就行。”

“这不合适吧?江主任!”护士长看看江主任,又看看我。

我知道江院长的脾气,他下决心要办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江院长说:“让你叫她,就叫她好了。”

护士长转身就去了。

大个子实习护士,确实扎针水平太差。江院长血管并不难找,两针愣是没扎上。她很紧张,手不停地抖,看得护士长非常着急。

江院长说:“你别着急,别紧张,就跟上课练习扎针一样,动作要领你都会,按照操作规程来就行了。

第三针,换了一只手,扎上了。

江院长说:“你看,不紧张不是很好吗?护士长,这两天打吊瓶,让她来给我打就行。”

“好吧,听你的。”护士长答应。

“这样挺好!”江院长说。

江院长以后打吊瓶的情况,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两个月以后,护理部配合学校组织实习护士操作技术比武考核,大个子在36名实习护士中,输液扎针技术排在第7名。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11月下旬,业务技术干部调资晋级的时间到了。从几次谈话交流看,江院长对选升5级还是很在意的。
         

 

         

 

由于精简整编,今年上级对选升工作卡得比较严,选升晋级一律不能超过30%。全院符合选升5级条件的一共9人,按比例是2.7个,可上报选升3人。
指标少,情况复杂,江院长能不能选上,我有点担心。他要是在院长岗位上,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可是,现在这个情况就不好说了。    
技术干部选升,一般有5道程序:科室支部意见、群众测评、专家考评、政治处综合意见、党委研究决定。江院长由于来院时间短,在许多方面不占优势。比如,群众测评,多少都带点感情因素。其他符合选升条件的,都是医院的老人,在869医院少说也干了20多年。
而江院长来的时间短,和大家没有建立起感情。尤其是他来了以后,为了尽快熟悉临床工作,业余时间基本不和其他人交往。院里年轻人及老主任的孩子结婚,因为不太熟悉也不叫他,测评的时候肯定受影响。又比如,专家考评分思想品德、业务技术、创新能力、工作业绩4大项。其中的业务技术主要看能解决哪些重大疾病以及疑难性疾病?帮助下级医生克服了哪些技术上难题?创新能力主要看出版了什么专著?发表了多少论文?获得成果多少?有几项专利技术?开展了哪些新业务新技术?
江院长回临床一共才7个来月,业务上还在恢复提升阶段,考评打分肯定不如其他老医生。按医生的身份他吃亏,按院长的身份他已经没有资格。加上这两年做撤编善后工作,乱七八糟的事每天搞得他焦头烂额,不可能有太多精力写论文,更难说有获奖成果。再比如,考评工作业绩,他当院长的成绩是两年前的,这一年多是收摊子,安全稳定就是成绩,把人安置好,分流好就是成绩,但真要总结起来,却很难归拢。这些,他都吃亏。
为了公平公正地处理好选升这个棘手敏感问题,我考虑了两个晚上,形成了新的思路。总的办法是,以公开求公正,以减少人为因素求公正。我把政治处林主任叫过来,当面作了交代:群众测评,以往是中层干部和机关干部参加,有的选升对象提前打招呼、拉选票,难以准确反映群众意见。今年,全院所有干部参加,减少拉票因素;群众测评,过去只列被测评人员名单,刚来医院互相不熟悉的人就很吃亏。今年,要把每个选升对象整理五六百字的个人情况介绍,政治处统一把关,测评前当众宣读,然后测评;群众测评分数量化,比如,测评把优秀、良好、称职、不称职四档,90分以上为优秀,测评时你认为优秀要打出具体分数。从而更好地把每个人的情况区分开;专家考评,以前都是采用院内专家。今年,从兄弟医院请专家,减少人情分。群众测评情况、专家考评情况、发表的论文专著情况、获奖成果情况、专利技术情况、门诊量住院量手术量、解决疑难病人数量、病种收费与国家规定比较情况、带教学生情况等,全部上院局域网公布。    
就在我们紧锣密鼓为选升工作做准备的时候,江院长出情况了。这天下午,来我院普外科进修的县医院黄姓医生,敲开我办公室的门,对我说:“政委,我给你反映个情况,上周四下午,我发现江主任收病人红包了。”
“什么,江主任收红包?”我非常震惊,“你是听说的,还是亲眼所见?”
“我亲眼所见,本来我不想说,这种情况在我们地方医院发生过,但也不敢明目张胆。没想到部队医院也这样,我觉得很不好,影响解放军形象。本来这事跟我没关系,我进修结束就走人了,可我担心送红包的人回去胡说八道,那会败坏解放军声誉。你不知道,我父亲也是退伍军人,对部队很有感情,谁要说军队半个不字,他会跟人家拼命。我从小就受父亲的影响,对军队也有特殊的感情。江主任是个好人,我又怕这里面有什么误会,考虑了好几天,只对你一个人说。你过问一下,其他任何人,我都不再说这个事。”
“你能说说具体情况吗?”
“好的,上个周四下午,2点多钟吧,江主任把25床病人家属叫到医生办公室术前谈话,手术签字。因为当时科里不太忙,董博士招呼我们大家去看篮球比赛,为外科篮球队加油。走到半道,我忽然想起手机落在办公桌了,就折回去拿。走到医生办公室门口,就听见病人家属说,‘江主任,你别推来推去,一定要收下,也没多少,就表达我的一点心意,明天还请你主刀。你要不收下,我这心里不踏实。’接着是江院长说,‘你太客气了,手术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做好,你放心。’我从门缝里,看他把钱放进办公桌抽屉。我在门口又等了一会儿,进去拿了手机走了。    
“小黄,这件事非同小可,我一定查清楚,请你不要再给任何人说好吧,万一搞错了了不得。”我叮嘱黄医生。
“政委,我知道,我保证不会乱说。”
小黄走了以后,让我思绪难平。说江院长收红包,打死我也不相信。他当院长的时候,那么方便,都滴油不沾,滴水不进,现在怎么会看上病人的几个钱呢?可小黄又是亲眼所见,有鼻子有眼,让人不敢不信。
当院长、政委之初,我和江院长约定,不该得的钱一分不要,不是自己的东西一件不拿,医院内部人员请客一概不去。我们互相提醒,互相监督,逢年过节,我们把家门一关,送礼的谁也敲不开。头两年,过节还有人提着东西敲门。后来,都知道我们的脾气,谁也不送了。有一次,院里要盖一座新的骨科大楼。一个施工队老板,趁我要出门的时候,提着东西挤进了家门。我让他拿走,他坚决不拿。我说:“再不拿走,取消你的招标资格。”    
他吓坏了,赶紧把东西拿走了。他一走,我就立刻给江院长打电话,说了刚才的情况,叫他注意把门。江院长说:“他来过了,是我把他撵走的。我刚要打电话告诉你,就接了个长途,我们怎么会吃他那一套。”
         

 

         

 

医院设备采购,是容易出问题的环节。好多院长出问题,都出在这个环节。但江院长给自己设定了防线,他主动找我商量,成立设备委员会。设备是否需要引进,由设备委员会提建议,党委研究决定。招标的时候,成立由业务副院长、医务处主任、器材科主任、使用科室主任参加的招标小组。招标小组确定中标对象后,把中标公司经理叫到医院,由我和江院长一起再从价格上砍上一刀。他从不给自己留一点捞油水的余地,怎么会在病人身上动歪心思呢?    
我把政治处林主任叫到办公室,跟他说了小黄反映的情况,要求林主任不能告诉任何人,必须把这个情况亲自查清楚,不能耽误选升工作。
第二天,林主任就开始行动。他重新询问了一下小黄,下午又找到25床的病人家属,核实有关情况。病人家属是个小老板,很爽快,他说:“我送了,不多,就3000块钱。江主任是个好人,开始就是不收,是我硬塞给他的。他收了,做手术我踏实。他不收,我不踏实。前一段,我父亲骨折,在一家地方医院做手术,也是这么办的,没什么奇怪,我有钱。医生出技术,我出点钱不是很正常吗?你们千万别找江主任的麻烦。”
林主任把情况一汇报,我头都大了,这可怎么办?江院长这是怎么想的?清白了大半辈子,现在糊涂了!也许里面有蹊跷,我必须当面和江院长说清楚。可江院长又到南宁参加学术会议去了,3天后才能回来。这事又不能电话里说,只能等了。
就在我急得火烧火燎的时候,林主任汇报完调查情况的第二天上午10点多钟,一个穿着皮夹克、牛仔裤、耐克鞋,留着板寸头的年轻人,到我办公室找我,说:“您是政委吧?”    
我说:“是呀!”
“我找林主任没找到,我跟您说吧。我刚才去办出院手续,退给我3800多块钱。现在每天用什么药、做了什么治疗,都有账单,我算了一下,住院费剩800多块钱。现在怎么剩这么多呢?我让他们查账,他们查了,说做手术那天下午,江新强主任帮忙交了3000块钱。原来,他是把我送的3000块钱,用这种形式还给我了。江主任真是个好人呐,解放军医院办事真让我服了。”
我当即打电话把林主任叫过来,又让小老板把情况说了一遍。让林主任和小老板一起,到住院处核查并复印原始单据,让收费人员做了笔录,我顿时松了一口气。心想,这才是我认识的江院长。
为了消除影响,我特意把小黄叫到办公室,向他作了解释。他听了非常高兴,说:“这才是我心目中的解放军。”
了结了这一档子事,政治处林主任便集中精力做技术级选升工作。支部上报意见、群众测评,尤其是专家考评,搞得非常认真仔细。外请的5名专家,每人都给所有考评对象打分,然后汇总,汇报个人打分情况及理由,对分歧部分统一思想,如果统一不了,按少数服从多数明确最后意见。    
林主任向我和院长汇报的时候,选升5级里面,江院长排在第四,没有进入前三名。按照这个意见,他今年选升就没戏了。
林主任说:“前两名是比较有名气的专家,军区没撤编的时候,是军区专业组的组长和副组长,学术地位摆在那里,论文成果也多。第三名去年有一个三等奖,临床技术也不错。江院长在专家考评中得分和第三名差0.5分,群众测评排在第五,政治处的意见把他放在选升第四名。”
选升工作的流程和组织是严密的,政治处的意见也没有明显漏洞,还真叫我难办。经过思考,我找李院长商量,能不能在选升指标上超报一个,再到上面做做工作。为了表示我们不偏向,选升6级7级都超报一个。李院长没有意见,说:“这个办法好,老江的工作上面是很认可的,做做工作说不定有希望。”
党委研究上报的意见,以及考评每个环节选升对象的得分情况公布以后,全院都没有不同反应。江院长也很快知道了情况,给我打电话,让我一定想办法跟上面争取一下。
我还没来得及打电话,几天后,干部处刘处长打电话找我了,说:“老余,你们真会做好人。你们怎么把矛盾上交呢?我跟你说,今年的选升绝对不允许超指标。选5你们本来是2.7个,报3个就超了,你们还报4个。选6选7都不该超报。”    
         

 

         

 

我把江院长的情况,向刘处长介绍了一下。刘处长说:“那是你们的事,我管不了,我就看你们上报的意见。跟你说,你别找邱政委,找他也没办法。今年不让超,规定很死,他知道。”
刘处长不让我找邱政委,我还是打电话向邱政委汇报了一下。邱政委说:“指标不能超是死规定,哪个单位都不能破。老江当院长期间的工作成绩,在考评的时候,也许专家不了解情况,有被忽略的地方,现在让你们重新研究也不合适。这样,按照组织原则,上级党委可以否定下级党委的意见,中心党委研究的时候再权衡吧。”    
联保中心党委如果否定我们的意见,重新排名,我感觉有些不妥,但又不知如何表达。我把和邱政委的通话情况,和江院长简单说了一下。本以为江院长会得到安慰,谁知道江院长一听就急了:“这怎么行呢?联保中心党委如果否定了院里的意见,把我弄上去,把别人弄下来,群众会怎么看?一定会认为是你老余在后面搞的鬼,一定会认为联保中心党委领导没有正事,一定会认为我江新强送礼了,我怎么做人?我怎么面对下来的同志?这可不行。怎么超报一个这么难?不行,我得去找邱政委。”
江院长什么时候找了邱政委,我不清楚。只是半个月后,我和李院长到联保中心参加党委扩大会,会议休息的时候,邱政委把我和李院长叫到一边说:“江新强找我了,就这样吧,他说,‘既然不让超报,今年就不给领导添麻烦了,不能因为他的事败坏两级党委的形象。’他的意见是对的,中心党委研究的时候也是这个意见。”
我再见到江院长的时候,他还是说:“这样挺好!”


冬去春来,感觉春节过后没多长时间,燕子飞回来了,小花园里的桃花开了。诗人杜甫描绘的春日美景让人心醉:
         

 

迟日江山丽,
春风花草香,
泥融飞燕子。
沙暖睡鸳鸯。
         

 

3月底,李卫东院长还真提拔了。新岗位是原军区总医院副院长。不过,他本人并不满意,曾私下对我说:“本来说好直接当院长,现在却是个副的,和在这里当院长相比,没多大意思。”
我劝他说:“山峰不高也是往上走,现在精简整编还没结束,能提拔就很好了。”
他听了说:“也是。”
李院长要走,就涉及接班人的问题。我到李院长办公室找他商量。李院长说:“老梁(业务副院长)年龄快到杠了,小宋(医务处主任)任职刚两年,太年轻。我的意见,如果上面同意的话,让老江重新当院长。”
李院长的话正合我意,只是我没有说出来。
李院长去总院报到后,我本想这两天到联保中心找邱政委汇报我们的想法。正巧,邱政委下部队检查年度工作开局情况,到我们医院呆半天,吃过午饭走。我把年度工作开局情况汇报完,又单独向邱政委汇报关于院长人选的意见。听完我的汇报,邱政委说:“一般来说,不能这么办,因为用干部不是儿戏,不能今天让你当院长,明天让你当医生,后天又让你当院长。不过,江新强的情况有点特殊。他来的时候,军区善后办是推荐使用的,但当时联保中心各医院班子刚调整完,没有合适位置。为此,军区张副司令专门给我打电话,说江新强干得不错,是个非常优秀的院长。尤其是843医院撤编善后工作做得好,军区收到好几封表扬信,都是843医院干部职工写的。表扬江院长工作细致、作风务实、敢于担当,既讲原则,又有人情味,很不简单。下一步你们空出位置了,希望能考虑一下,不要浪费了一个人才。军区副司令多大的官了,为了一个团级干部亲自打电话,我们得重视。所以,重新启用江新强,联保中心党委应该问题不大。现在的问题是,老江本人什么意见?老江挺有个性,他本人不愿意,也不好勉强。”    
我说:“我估计他不会不愿意,尤其经历了选5挫折。”
邱政委说:“你先征求一下他的意见,看看他的态度。我吃了饭就走,没时间和他见面了。他是什么态度,你打电话跟我说一下。”
当天晚上,我就到江院长家,说了我的想法,详细为他做了分析:第一,当院长是你的强项,你的能力水平已经被实践证明,当院长能最大限度发挥你的作用。而当医生是你的弱项,你已经脱离临床10多年了,无论怎么努力,都有个熟悉适应过程。况且,年近50,体力精力都会受到限制,你想在业务上往深度发展很难。第二,当了院长,年底调5级把里攥。不当院长,年底调5级还很悬。今年又有2个博士到选升5级的时间了,他们成果论文都不少。第三,从我个人情况看。我希望与你搭班子,与你共事舒心。”    
江院长听了我的话,思考了片刻说:“这个情况很突然,我从来没想过再当院长。你让我考虑一晚上好吧?”
我说“行。”
但我心里有数,他一定会干的。年前调5级受到挫折,对他打击很大,我信心满满。
         

 

         

 

    
第二天一上班,江院长就到我办公室,对我说:“政委,很感谢你始终想着我。我考虑了一晚上,决定还是好好当一个医生。第一,我今年49岁了,就是让我当院长也干不了几年了,不如把岗位留给年轻人。第二,当院长能发挥我的作用,当医生也能体现我的价值。你不知道,到普外科几个月,我看了1500多个门诊病号,200多个住院病号,做了120多台手术。当看到那些病人,被人抬着进来,自己走着出去的时候,我心里非常满足。古人讲,不为良相,则为良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医生救人是在行善,多有价值呀。第三,我对调5级确实看得很重,但假如别人比我强,我就是调不了,我也不可能不活了。我现在技术6级,相当地级干部待遇,在我们那个庄级别最高,待遇最好。如果不出来当兵,就在家里种地瓜,我很知足。第四,你当政委和谁都能配合好,你不是个爱争权的人,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我非常信任你。另外,未来战争,战伤救治对普外科的要求很严,我想结合临床实践,围绕战地创伤普外科救治技术及操作规范好好总结探索一下。”
“我尊重你的意见。”院长的态度既让我意外又让我佩服。
他坚定地说:“这样挺好!”    
又过了一年,我被提拔到锦城军分区任政治部主任。报到的前一天晚上,江院长请我到他家吃炒面。我们刚端起饭碗,江院长的手机响了,说是急诊科来了个车祸伤病人,让他去会诊。他立刻放下碗,对我说:“政委你慢慢吃,吃饱点,我去看急诊。”
我把他送出门外,望着他急匆匆离去的背影。我想,我走了以后,869医院恐怕再也不会有人叫他院长了,甚至多数人已经想不起他曾经当过院长。只记得普外科有个江主任,那是个把病人当兄弟姐妹的好医生,是个始终把病人举过头顶的好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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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仁利,安徽黄山人。1976年12月入伍,2013年6月退休,大校军衔。爱好写作,发表作品一百余万字,出版专著4部,有多篇作品获全国、全军及省级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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