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活到16岁,小兰就死了。
她的死,跟我无关,跟亲戚无关,跟村民无关。
得知她死去的那一刻,我没有丝毫难过和同情,甚至内心还掠过一丝快感:终于完整地欣赏完了一出活生生的悲剧。
在短短十六年的孤单悲惨的人生中,小兰有如一粒尘埃,孤零零地飘过、悄无声息地落地,不曾干扰过任何人。
小兰比我小几岁,大约是1978年,出生在我老家一个闭塞穷困的山村里。
出生不久,精神不大正常的母亲,突然失踪了,从此杳无音信,小兰此生从未享受过任何母爱。
小兰的母亲是哪里人,无从考证,反正是表叔路边捡来的”疯女人“,而表叔自己又是独子,因此,除了父亲,小兰连个叔叔姨姨这样的近亲都没有,独自跟着嗜赌成性的父亲过日子。
家徒四壁的屋子里,连一床棉被都没有,直到那一年,村里一个老人死了,表叔才把老人盖过的棉被捡回家。
说是表叔,其实已经隔了三四代。但是,只要家族祭祖,我们就会在一起凑钱,祭祀同一个祖宗。
让表叔整天沉溺其中的赌博,从不涉及巨款,然而,由于人太缺心眼,只要他偶尔出去做了几天泥水工,口袋有了一点点钱,村里一些男男女女就会争相拉他打牌入局。
在牌局中,几个村民总是悄悄合谋,把他口袋的钱赢光了,才肯罢休。哪怕他从小就没妈的年幼的女儿,因此挨饿受冻,他们也绝不罢休。
我对山里人“淳朴善良”的怀疑,就是从那些村民开始的。“穷生奸计,富养良心”,这一说法,不是毫无道理。
从社会学“结构功能主义”视角解释,乞丐的存在,对于缓解社会底层的不满情绪,起到一定的作用,因为看到乞丐们,底层群体便相信,自己的境况不是最糟糕的。一定数量乞丐的存在,在某种程度上,化解了社会底层的造反愿望。
这种解释虽然未必完全合理,却鲜活地折射出人性的微妙。己过得不幸福的人,往往能从别人(尤其是身边的熟人)的更加不幸福中,获得缓解自身痛苦的些许快乐。
总之,一句话概括就是,生活境况不理想的人,很难主动同情别人。
曾经的我,又何尝不是这样的人呢?少年时期,我曾经有过非常残忍的行为和念头。
读小学的时候,我曾经用绳子把流浪的小狗腿拴着,扔到粪坑里,淹得差不多了,再捞起来。
小学六年级那一年,我掏到了一窝麻雀,挑了一只刚刚在学飞的幼鸟带回家养。养了几个月,它跟我熟悉到,只要我一放学,远远看到我,就飞到我手上。然而,渐渐地,我玩腻了。
有一天,家里请客,桌上的一杯客人喝剩下的白酒,让我突发奇想:何不给麻雀喂点白酒,看它怎么死去?
不到三分钟,它口吐白沫,脑袋一歪死了。
看日本电视连续剧《一个勤劳善良的女人》,聋哑的女主角独自带着年幼的儿子艰难度日。
从头到尾,她的悲苦都不曾引发我的同情,却让我感到些许痛快。
寒冬的一个早上,她出门买菜,儿子爬出房间,暴露在漫天的飞雪和刺骨的寒冷中,我内心最期盼的,不是她母亲及时回来,而是他被活活冻死。
当年,我的这些残忍,是否与贫穷和自卑有关呢?
小时候,在我长大的那个国企单位大院里,我家算是最穷的。父亲一个人的工资要养活七口人。大多数子女不多的双职工家庭的孩子,经常有零花钱买吃的,我只能偷偷地咽口水。
别人家早就有黑白或彩色电视机了,就我家没有。周末没地方看电视,就到几个邻居家里看。
人家高兴了,对我客气;不高兴了,就给我脸色看。想看电视的强烈欲望,让我脸皮变厚了。
有时候,看电视的中途,人家拿出苹果,给自家的小孩吃。我坐在一边悄悄咽着口水,就是不肯离开。偶尔,他家的小孩会把苹果递给我,让我咬上一口。
直到我读高一那一年春节前几天,我家才买了第一台二手的黑白电视机。
买电视的原因非常特殊。放了寒假后,我从县城回乡镇的家。有一天,白天去某个邻居家里看电视,趁着广告几分钟间隙,回家喝口水的时间,邻居把门“砰”的一声关上。
家里人这才担心,除夕那天晚上,我该去哪里看春晚?于是,咬咬牙,凑足钱,从亲戚手里,买了一台二手黑白电视。
那时候的我,无论是在电视电影中,还是在现实生活中,看到比自己穷和苦的人,心理上总得获得一丝安慰。
第一次见到小兰,是在1984年冬至那一天的傍晚。
那一天,我们家族很多成员举家去老家祠堂和墓地祭祖。那一年,她估计7岁左右。当时,我读小学五年级,而她只读过半年书,就因父亲赌博输钱,穷得实在交不起学杂费,不得不辍学。
白天,村里其他小朋友都去读书去了,她就一个人在小村子里玩,没有电视可以打发时光。比忍饥挨饿更难熬的是,一个人忍受着无边的孤寂。
初次见面,从来没有出过村子、与父亲相依为命的她,突然认识了好几个外面来的年龄差不多的哥哥、姐姐,加上晚上还有祭祖的大餐吃,孤独和饿惯了肚子的她,蹦蹦跳跳,非常开心。
从未体验过温情的她非常胆小害羞,自始至终没敢跟我们说一句话。
我内心充满着“镇上来的人”的优越感和尊贵感,不肯主动搭理她。但是,我们的到来,让她非常开心。
我们去哪里,她就一个人静静地跟着我们去哪里,但是,只是远远看着,就是不敢靠近,嘴里啃着祭祖后收回的卤鸡爪。
那天晚上,已经很晚了,她还舍不得睡觉。其实,小姑娘是舍不得这种突然降临的难得的幸福感,因为睡着而一下中断了。
仅仅幸福和热闹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我们又要走了。这意味着她的生活又要恢复到往日那种“有上顿、没下顿”的穷困和寂寞中。
那一天,天气刺骨的冷。村子的屋顶全被覆盖上一层厚厚的白霜。家族亲戚一起吃完用前一天晚上的剩菜剩饭做的早餐,就要离开村子了,回到镇上了。
起身告辞的时候,我们谁都没有注意到小兰。
快走出村子时,我不经意地回头看了一眼祖屋,意外发现小姑娘独自坐在家门口的凳子上,手里抱着一个不知是人家不要后送给她的,还是哪里捡来的布娃娃。布娃娃手臂早已断了,脏得发油。
她望着我们渐渐远去,满眼的不舍和惆怅,但是,又流不出眼泪......
我对她没有丝毫同情。自己家里穷得一个月吃不上一次肉,我活到多么自卑啊。看到她比我可怜多了,才让我有了些许幸福感。
十二岁的时候,小兰第一次离开村子,到镇上给人家当保姆带孩子,表叔继续留在村子里赌博兼干农活。
毕竟女孩已经到爱美的年纪了。拿到第一个月的保姆工钱后,这位从没穿过新衣服、本来应该由妈妈带着去做衣服的小姑娘,自己一个人跑到供销社去扯了块的确良花布,拿到裁缝店悄悄给自己做了一件新衣服。
穿上新衣服的那一天,东家、一些村民、几个远亲,不停地奚落嘲笑她“到了镇上不学好,却学会了花里花俏”,“小小年纪还挺会打扮的啊”,“送回村里去,别在镇上学坏了”......
我也毫不客气地加入了嘲笑的行列。
那时候的我,穷得仅有两条裤子,屁股部位破得用缝纫机踩了一圈又一圈。两双鞋子的脚拇指位置,都有一个被脚趾戳穿的破洞。
尽管她从小就没有享受过一点一滴的母爱,但是,也从未被如此多的大人围着奚落。那个阵势把小姑娘吓坏了。那件新衣裳从此没见她再穿过。
两三个月之后,东家不需要保姆了,表叔又把她领回了村子里。
接下来,老家传来的消息是,表舅赌博越来越凶,家里经常揭不开锅,小姑娘经常是靠村里远房亲戚给的剩饭填饱肚子。
一年之后,又一个寒冬,我们准备再次去山村祭祖之前半个月,老家再次传来消息:小姑娘疯了,经常半夜大哭。那一年,她大概十三岁。
大家认为,她是看到父亲赌博,心里有气,又办法阻止。加上家里没有棉被,饭也吃不抱,气疯、饿疯、冻疯的。
那一次是我们时隔几年之后第二次来到村子。然而,却再也不见小姑娘几年前开开心心、蹦蹦跳跳的身影了。
她被关在破旧的木屋里。我和几个亲戚过去看她的时候,打开门,只见家徒四壁的屋子里放着一张饭桌,她站在旁边,痴痴地笑着。
饭桌上只有一块碗,碗里盛着一点冷饭,没有一样菜。最惹眼的是,她身上的那一件一年多以前自己偷偷买布到裁缝店做的新衣裳。
已经冬天了,那一件的确良新衣裳成了她的外套,套在一件毛衣外面。显然,小姑娘长高了一点,衣裳变短了。
我内心仍然没有半点同情,旁边的几个远亲和村民,对她指指点点,也毫不动容。
这一对父女存在的价值,仅仅是通过他们的不幸,让一些村民们觉得,自己的境况不是最糟糕的,从而收获些许可怜巴巴的优越感。(当然,大多数比较近的亲戚还是同情她的,只是他们自己家里也不富裕,加上表叔长期赌博输钱,别人实在帮不过来。)
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小兰,也是在冬至的那一天。
那是她十五岁那一年,另一个山村的一位四十多岁的光棍表示愿意娶她,交换条件是每个月给表舅二十元作为养老费。为了给本家亲戚方便,结婚的日子特地选择在冬至。
我们再次回到了老家那个小山村。本家亲戚们忙忙碌碌地准备祭祖兼办她的“喜宴”。
宴会之前,大家帮她把套在身上的已经黑油油的“新衣裳”脱下,换上红色的棉袄。
酒席期间,她独自站在一边痴笑,使劲搓揉着自己的衣脚,似乎预感到有啥大事要发生在自己身上。
“晚宴”之后,光棍把小兰领走, 几个远亲和一些村民们有说有笑的把他们送到村子外。
看热闹的一些村民们用手指指点点,嘴里啧啧啧地同情,脸上却洋溢着掩饰不住的优越感。
表叔送女儿到村口之后,就心情沉重地独自回到家。刚刚走进屋子,看到女儿留下的衣物的那一刻,突然嚎啕大哭:女儿这一次一走,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此后,再也没有人特意问过小兰的近况,仿佛像是扔出去了一件废品。
直到两年之后某一天,外面传来消息说,她肚子长肉瘤,没钱医治,活活痛死。那一年她估计十六岁。她死后连块坟都没有,铺盖一卷,挖个坑就埋了。
听到消息,我仍然没有丝毫难过。一些村民们相互转告消息的时候, 没有半分同情,脸上全都透着浓浓的满足感:是啊,悲剧终于结束,总算看到她悲惨到极致。
其实,从她出生那一刻起,大家就坐在“剧院”里观看这出悲剧。既舍不得中途退场,又担心剧目太长,坐久了屁股会疼。
“16岁”这样的长度,“活活痛死”这样的结局,让这些村民们感到非常满意,终于看完了,可以走出“剧场”了。
我无意指责任何人,我只想说,贫穷不会让人变得淳朴,反倒会泯灭人的同情心。
上个月四十天的欧洲之行,给我最大的感触是,在发达富裕的小康社会,人们普遍非常有同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