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到国内外旅行,我从来不喜欢风景名胜、博物馆、艺术展、某某某故居、著名古迹和建筑等等大多数人都喜欢打卡的地方。
我宁愿不去著名景点,而是从下午,到黄昏,再到夜晚,坐在路边咖啡屋或酒吧,点一杯咖啡或啤酒,一边喝,一边透过玻璃窗,安安静静地注视街上人来人往。
我非常痴迷于用这种方式,考察当地经济社会状况和民族性格,同时触景生情地思考政治、社会、文化和人生。
三天前,下午一点半,我带着笔记本电脑,来到这个德国小城一家咖啡厅。
点一杯美式咖啡,打开笔记本,我开始时而读几页书,时而注视玻璃窗外。只要思绪被眼里所见的人和事触发,我就任由思绪自由驰骋。那天下午四点多,我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白发苍苍的八十岁德国老人,略弯着背,拄着拐杖,从咖啡厅大玻璃窗外慢吞吞走过,步伐十分吃力。我想,德国人酷爱旅行,这位老人,在青壮年和体力尚可的老年初期,应该也曾经到处游玩,一定去过德国人最喜欢去的泰国。有可能,他还到过地球最南端阿根廷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如今,他已经老到体力不支,再也无法出门旅行了。或许,他仍然向往远方的世界,衰老的身体却把他永远困在德国这座美丽、文明、古老的小城,安安静静、悄无声息地等待生命终结。这些年,我也是一个人频繁在国内外旅行。过去一个月,我从泰国曼谷出发,途径阿联酋迪拜,路过土耳其伊斯坦布尔,再抵达欧洲的英国。如今,站在了德国。三十年之后,我也和这位老人一样八十岁了。哪怕我隔代继承了爷爷的基因,87岁仍然健步如飞,我也终将会面临年老体衰的那一天,永久搁置旅行这个爱好。在再也无法出门旅行的生命的最后年月,我会落在哪里静静等待天命呢?上天非常公平,让所有人都经历一道苦乐参半的轮回,而且平均生命额度保持在75岁到85岁之间。上天又非常不公平,让有些人一辈子生活在富裕文明发达的国度,而有些人却在贫穷封闭落后的山区度过一生。2023年6月初,我一个人自驾旅行,穿越大兴安岭。在腹地一个荒凉到只有一条街的人烟稀少的小镇,我遇到了一位八十岁的退休工人。在1950年代,风华正茂的19岁的他,响应号召,从湖南来到大兴安岭,和其他数百位来自全国各地(山东居多)的年轻人一起,在山林伐木支援建设。从此,他们都在这个小镇的森工公司工作,生活在象征着集体所有制的国企大院一栋栋宿舍楼里。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此生再也没有走出这个被方圆数千里的浓密森林重重包围的寂静小镇。和我聊天的时候,他告诉我,当年一起来的年轻小伙,退休之后大都已经离世了 。如今,大院里只剩下二十几位耄耋老人。我明明来自国人眼中闭塞落后的贵州,他闻之竟然流露出羡慕的眼神:“这里太封闭了。你能生活在贵州,真是太幸福了。”他的羡慕,非但没有让我自豪,却在我的眼里泛起泪花。聊了一阵子,只见五六个他的同龄老人,朝这里蹒跚走过来。他起身说,那一天,他们单位组织退休老人活动,他们要去参加。说完,就跟我告辞了。从“单位”这个直到三十多年前,还让大多数中国人羡慕不已的词语中,从这几位老人朝单位走去的飘摇身影中,我仿佛看到了一个远去时代的模糊背影。再想起这些共和国早期建设者无怨无悔却孤独寂静的一生,我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在德国小城的这家咖啡屋,当我的思绪飘到这里的时候,我竟然忘情地再次掉了眼泪,而且眼泪滴到苹果Mac笔记本的键盘上。我瞬间慌了,如果液体渗入键盘,麻烦可就大了。我赶紧掏出纸巾,把眼泪拭干。我的思绪瞬间从记忆中回到了现实,那位德国老人却早已走远不见。喝了一口咖啡,我的感觉就像是刚刚从大兴安岭飞到了德国似的,仿佛自己同时进行了两场旅行。一场旅行是身体在地理空间的漂泊,与之平行的另一场旅行则是思绪在记忆和现实之间穿梭。到欧洲旅行前后,很多读者建议我,到了欧洲之后,多写写文章,多录录视频,重点讲讲欧洲的历史。我说,这些宏大历史,百度上都有。尽管我名为“历史学博士”,对于这些历史,兴趣却从来不大,甚至很多重要年代和人物名字,我都记不住。学历史的我,只对普通个体的人生感兴趣。小人物的悲和喜,才是我眼中真正的历史。
如何高质量地阅读、旅行和思考:我的宝贵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