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发于《美文》2024年11月下半月刊
白皮松间的鹭之歌
∣祁云枝
太阳挂在西边的山头,将金橙色光芒,涂抹在白皮松的树冠上,也涂抹在翩然归巢的苍鹭身上。嘹亮的鹭鸣,不久便响彻山涧。树冠沸腾起来,白皮松身后的山林,用温柔宁静的绿色系,映衬了这种热闹。
高大的白皮松变成了一个半球形靶子,被一支支飞箭似的苍鹭射中。
从高倍望远镜里看白皮松,也像是一把工笔的扇面,白枝、绿叶与球果间,无数只苍鹭,美得仪态万方,震颤心灵。
这样一个初夏的黄昏,白皮松上鸟儿的归巢,牢牢锁住了无数眼眸。
苍鹭,是自然界身材曼妙的舞者。巨翅,长腿,长喙,长颈,身着灰白相间的衣裳。修长的脖颈,总是弯成雅致的“S”型,似从古老的画卷中探出头来。头顶漆黑的羽毛与白颈正前方缕缕黑羽呼应,仿佛戴了顶神秘的冠冕。长腿轻轻一点,原地起飞,优雅的双翅便轻盈舒展开来。
无数翅膀在树梢枝头上扇动,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振鹭于飞,于彼西雍”,此刻的白皮松,就是苍鹭的“西雍”。夏日和风,因了这些舞动的羽毛,显示出丰沛的诗意。远远望去,分明是画家笔下的“松鹤延年图”。
三棵抱团生长的白皮松,远看像是一棵树分出了三个枝杈,树冠球状,浑然天成。白晃晃游龙般的枝杈上,搭建了近百个鸟窝。鸟窝彼此独立,又亲切如邻,互不影响私密,也方便群体间照应。
鸟窝,是这三棵白皮松开出的朵朵大花,苍鹭,是树上会飞的花蕊。
拥有鸟窝和鸟儿的白皮松,显得格外富有,也格外生动。
在这座神秘的空中花园里,“花蕊”,可以在树枝与蓝天间飞翔,可以哺育,唱歌,谈情说爱。灵动的身姿,素雅的羽毛,装点了白皮松。它们,比真实的花朵更美。
鸟窝,恐怕是天地间最简陋、最朴素,也最诱人的建筑,由枯枝、泥巴和羽毛搭建的小小空间里,孕育着爱,希望,温情。
斜阳里,苍鹭从四面八方赶回,纷纷降落在树冠间自家的窝里。
你看,它们是父亲,或是母亲,把刚刚在西抚河里找来的小鱼儿,塞进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嘴巴里;它们是小别胜新婚的甜蜜爱人,正耳鬓厮磨,卿卿我我;它们是引吭高歌、彼此讲述一天间奇闻轶事、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它们是悠然梳理羽毛的爱美鸟,用喙轻啄羽毛,将其整理得丝滑顺溜,神情专注宛若女子“对镜贴花黄”;它们,是静静眺望远方的孤独客,像一尊尊凝固的塑像,超然物外,哲学家般若有所思,搞不清它们是在冥想,还是在等待;还有几只苍鹭从远方归来,却并不急于回窝,而是围着白皮松上下盘旋,忽高忽低,展现出令人咋舌的机敏。仿佛在执行特殊的任务,难道,它们是侦察兵?
苍鹭会感谢三棵白皮松吗?三棵白皮松会不会感谢苍鹭?
其实,我是来拜访这里古老的白皮松的,路遇了一帮手持“长枪短炮”的摄影人,顺着他们的镜头望去,我要拜会的三棵古老的白皮松,竟然结满了“鸟花”,这真让我喜出望外。
我和摄影师们一同欣赏并记录了树与鸟儿的故事。他们用镜头记录,我用眼睛和心灵记录。
开满了“鸟花”的大树,人自然是万万不能近前的。为了不让苍鹭们呼啦啦飞走,我只能在高倍望远镜里欣赏它们。
这里是秦岭支脉青龙山脚下的洛南县石坡镇周湾村,村子古朴宁静,四面环山,庄稼与植被茂密,空气里浮动着满满的负离子。西抚河蜿蜒着流经村子,悄然注入石坡河。白皮松和苍鹭,就坐落在村子的后山坡上。
每年的三四月间,一百多只苍鹭千里迢迢从遥远的南方迁徙而来,在三棵相拥而立的高大白皮松上垒窝,繁衍生息。作为一种栖息在水边的鸣禽,苍鹭对于生活环境有着近乎苛刻的要求。一百多年来,这群苍鹭成群结对赶赴周湾村,说明这里的生态环境它们是认可的,至少演绎了两个维度上的“择良木而栖”。
四面环山的西抚河,水流清浅,沙石遍布,两岸杨柳依依,沼泽湿地密布。水里的泥鳅和鱼虾,为苍鹭提供了丰富的餐点。
不知哪位摄影家探得此秘,苍鹭筑梦枝头的画卷被传播了出去,一时间触动万千心灵,无数人跋山涉水,踏破晨雾与暮色,只为一睹这里鸟与树的一往情深。更多定格了的美丽瞬间,又感染感动了更多更多远方的人。
一个藏在秦岭腹地默默无闻的小山村,就这样因了三棵白皮松与苍鹭,渐渐名闻天下。小山村变富了,也变美了。
这个季节,窝里的雏鸟已经长大,羽翼日渐丰满,食量倍增,为了填饱孩子们的肚皮,苍鹭父母早出晚归,忙得不亦乐乎。有人说,早晨天刚放亮,苍鹭的叫声就飘荡在林子上空。白皮松上的住宅里,不时能看到腾空而起去觅食的苍鹭,直到黄昏,才陆续回窝歇息。
我百度了一下苍鹭,得知它们其实是一种孤独的生命体,既独立,又孤僻,非常注重隐私,就连捕食时也不依靠伙伴或者伴侣的帮助。只有在交配的季节,个体间的疏离感才会被打破。
看过一个视频,苍鹭在捕食的瞬间简直换了一副面孔,机警且敏锐。它们先是静静地立于水中,可以安泰若素地几个小时一动不动,那模样仿佛不是在觅食,而是在超度,以至于水里的鱼虾以为它的双腿不过是两根木棍,可以放心大胆地靠近。一旦看准猎物,苍鹭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击,用鸟喙飞速夹起猎物,吞食下去,稳、准、狠。然后,继续扮演雕塑,气定神闲地守株待兔,等待下一个主动送上来的倒霉蛋。
有意思的是,苍鹭丝毫不贪食,吃饱了,纵有美味佳肴在嘴边,也不为所动。在这点上,苍鹭比人可敬。
据资料载,因为人类活动和对沼泽湿地的不合理开发,我国苍鹭种群数量急剧减少,到20世纪90年代初,苍鹭在大陆仅存3000多只,属于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三有”(有益的、有重要生态价值、有科学研究价值)野生保护动物等,已列入《世界自然保护联盟》2012年濒危物种红色名录。
周湾村的三棵白皮松上,栖息着近200只苍鹭,如此庞大的野生苍鹭群栖于一处,在全国极其少见。
第二天十点左右,我来到了白皮松的脚下。昨日傍晚的热闹景象已不复存在。两只苍鹭在高空盘旋,树冠上几乎看不到拍打的翅膀。
夏天的周湾村,完全感觉不到丝毫暑热。想起朱自清在《松堂游记》记述了他和友人的一次盛夏避暑,写到了白皮松:“堂中明窗净几,坐下来清清楚楚觉得自己真太小。在这样高的屋顶下。树影子少,可不热,廊下端详那些松树灵秀的姿态,洁白的皮肤,隐隐的一丝儿凉意便袭上心头。”站在白皮松下,身体即刻被一股清凉的气息包裹,空气中弥漫着松脂的清香。那一刻,我和朱自清有了同样的感受。
这是三棵相拥而生的白皮松,年龄均八百余岁,就像是三位威武霸气的士兵,树身粗壮,挺拔俊俏,守护着周湾村的水土。树高二十米左右,其中一棵白皮松的树围超过了两米五。三棵白皮松在身高上远超周围的树木,有种“木秀于林”的风采。在十余米高处,三棵白皮松各自伸出无数枝杈,枝叶交融,组合成一个馒头状的树冠,亦如开屏的孔雀。那些白亮亮的枝条,或粗或细,游龙般斜向上伸展开去,于碧绿的针叶间,托举着近百个鸟窝,遮蔽了半个天空。
白皮松脱去层层外皮后,内皮上便凝出厚厚的白霜,斑驳的纹理,像水流拍打着时间的河岸,翻卷出古老神秘的浪花。
我知道,幼时的白皮松树皮光滑,灰绿色。长到一定年龄开始脱皮,树皮会像鳞片一样开裂,无规则片状脱落,露出浅黄、淡绿、红褐色的新皮,像极了军人穿的迷彩服。老年的白皮松不再脱皮,树皮呈灰白相间的斑鳞状。苍老的白皮松,远眺枝干通体雪白,玉树琼枝,视觉震撼力极强,这或许就是它名字的由来。有人称白皮松为“白袍将军”,它还有“白骨松”“三针松”“白果松”“虎皮松”“蟠龙松”等美名。
秦岭是白皮松的适生区,西乡县午子山上有两千五百亩左右的白皮松林,其中高十五米以上,胸围一米以上的有数万棵,陕西宝鸡以白皮松为市树。
我曾经在植物园的行道树白皮松下捡拾过许多脱落的“鳞片”,它们边缘齐整,触感粗糙,却姿态万千,它们是飞翔的小鸟、缓行的蜗牛、小憩的青蛙、飘浮的云朵、绚丽的晚霞……虽脱离了母体,却以别样的姿态美丽着。生命中如此卑微的碎片,也能绽放出迷人的魅力,着实令人感慨。
“这三棵白皮松,是周湾村人的树神。”耳畔传来一老者的声音,吓我一跳,回过身,一位和蔼的老者正笑眯眯地望向我和白皮松。原来,他是周湾村人,义务护鸟护树多年,见我是外地人,对古树感兴趣就主动介绍起来。
老人很善谈,他说古时周湾的后山寸草不生,贫瘠荒凉,自从三棵白皮松出现在山坡上后,山渐渐绿了,树也慢慢长起来了。这当然是一个传说,却被老者说得绘声绘色,显然他是真的相信。
一代代周湾人被风雨吹老故去,白皮松却愈发茂盛起来。一百多年前的某天,白皮松庞大的树冠,像一个温暖的怀抱,接纳了一群从南方迁徙而来的吉祥鸟,从此,周湾村拥有了一个美妙温馨的空中“花”园。一百多年里,苍鹭们冬去春来,从不爽约。
这段话,是真切存在的事实。
自苍鹭抵达这里后,周湾村年年风调雨顺,仓满粮丰。善良的人们认为好年景是由白皮松和苍鹭带来的,打心眼里敬重神树与神鸟。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2015年夏天,几双贪婪邪恶的手伸到白皮松和吉祥鸟的身上。来自外地的五名捕猎者,先后盗猎苍鹭57只,鸟蛋4颗。几十只吉祥鸟不幸已流向餐桌,残忍的行径令人发指。余下的苍鹭,第一次感受到妻离子别的痛楚,惊恐伤心中逃得无影无踪。
少了苍鹭的白皮松一下子空荡荡、死寂寂的,所有的人都看得出来,这三棵松树的落寞里,还弥漫着苍凉。
周湾人气得捶胸顿足,他们愤恨无耻的盗猎者,也悔恨自己没有保护好瑞鸟。好在,盗猎者很快落网,受伤的苍鹭也得到了救治和放生。
这一年的冬天,漫长而寒冷,周湾人在惴惴不安中眼巴巴地数算着苍鹭的归期。陪伴周湾人一百多年的吉祥鸟,遭此劫难后还会再回来吗?人们在心底默默祈祷:吉祥鸟快快回来吧,还要请你们继续保佑周湾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呢。有你们在,日子就会平平安安。
三月中旬的某天,天空传来亲切熟悉的鹭鸣,周湾人奔走相告,神鸟回来啦!神鸟回来啦!大伙儿像是见到了失散已久的亲人。
宛若天使般降临的苍鹭,轻轻抖落长途跋涉后满身的尘埃和疲惫,又一次住进了白皮松上的空中家园。和往年一样,优雅从容地开启新一年的繁衍生息。
几只苍鹭静静地望着往日里捕食的西抚河,凝视着对面碧绿的群山,似乎宠辱皆忘。
从此,周湾村上至古稀老人下至懵懂孩童,都自觉担起护鸟的工作,在白皮松树下增设了一圈防护网;若是发现陌生人靠近白皮松,或是靠近苍鹭,必上前盘问;当地政府为了保持水源洁净,保证苍鹭的饮食健康,明文禁止在附近开采矿山,污染水源;村子里还成立了三十人的保洁队伍,以确保全村和苍鹭的吃喝都干净卫生。山水灵秀,有时也不仅仅是大自然的造化。
眼前质朴刚毅的白皮松,恰如一位铮铮铁汉,无畏严寒酷暑,不惧暴风骤雨,始终挺立于山谷,用年轮默默记录着苍鹭的迁徙。以一己之力,扛起了家园的安宁与希冀。
开春,苍鹭再一次成群归来,天空里,布满了优美的诗句。
作
者
简
介
祁云枝,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为《美文》《科学画报》等报刊撰写专栏。
散文刊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散文·海外版》等,作品入选《绿荫与喧寂:2023中国散文排行榜》《中国文学年鉴2022》等,著有散文集《植物,不说话的邻居》《我的植物闺蜜》等十多部,曾获冰心散文奖等文学奖项。
投稿邮箱:3331309742@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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