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不理(节选)
高悦坤
-成-
米汤清,五粒碎渣沉在乌木钵底。薄薄一层盖着米的水,在柴火上搅过,就成了师父说的乱乎粥。到观心寺的第二天,弘狸儿习惯了新鲜的一切。在这出家,好歹饿不死他了,舔干净这几粒杂米,指不定又能多活一会。
这些天,弘狸儿和师父吃了很多饭。离家的时候他们饥肠辘辘,一路从巫清辗转到锦南,渐渐远离了灾荒,肚子也慢慢填上了。过久了没有粮食和日照的日子,身上总没精气,两人涣散着一寸寸挪进了城。晌午过城门,下午才找到观心寺,金黄的太阳直勾勾对准他们,晒得背上似乎多了沉重的东西。师父习惯颔首行走,他步速快,僧袍不当风,总显得人前胸贴后背。师父盯着脚面弓身疾行,衣袖下夹着徒弟一条胳膊,弘狸儿那半边身子都觉得松快了。
咸鲜香气像凭空敲了声金锣,鼻子闻一下就能被勾住。是肉和酱的气味,弘狸儿仰着脖,使劲把香气全吸进鼻孔里。油亮亮的众生肉喷香扑鼻,弘狸儿错过鼻孔看见,师父也一节节把头昂了起来。
“和尚,这可贵。”
“来碗汤就行。”
店里卖罗汉肚(津菜,狗不理包子的酱制馅料。因肉皮层次分明,形似罗汉的肚子而得名。紧固不散,光泽透明,口感咸鲜,适口不腻,酱香醇厚),师父没要,过会端上来一碗浮着油星的末子汤。汤原本不卖,东家吩咐厨子用它做伙食,正好煮面,沾了肉腥的手擀面浸一浸汤水,敦敦实实挂上芡,菜码往里一拌就能养活一屋子伙计。
师父和弘狸儿绕着碗边一人一口,很快喝得油光满面。汤是烫的,师父咕咚一大口,弘狸儿吸溜一小口。小孩想,师父的嘴没准是一锅灶,赶路的时候,他坐在树墩上慢条斯理啃玉米,金黄的米粒越嚼越香,香得弘狸儿以为这就是师父要教的本事。师父嘴软,话说不响,吃起饭来,舌头像个喧腾的笼屉,饭菜到嘴里像又被熥了一遍,嘴巴一张一合,食物被慢慢翻搅,仍是热气腾腾的。师父吞饭反而像出锅,他总嫌吃得不够烫,弘狸儿担心,再烫点牙花子也要化了。
出家前,弘狸儿最后一眼望见家里乌糟糟的光景:太奶奶仰面横躺在弥勒榻上,身子刚被掰直,眼没闭全,嘴里挂着几颗苍耳。弘狸儿那时还叫着他的俗名钟生古,原本他排行最小,灾年之后,一场没由头的大火烧干了家里的粮仓,官客堂客们一哄而散,仆从逃也似的纷纷消失,后来家庙也蛀空了,只有家贼偶尔重游故地,大人们没力气抓贼,只抓一根梢棒,对着屋顶嚷白嗓子。
一年之间,钟生古的哥哥们一个接一个当起了长孙,轮到最后,小幺成了老大,裹太奶奶的织锦缎终于传到了钟生古手上——他把褥单铺展,压在老太太身下,提起两边覆上全尸。包太奶奶,好像包一块糖纸上的龙须酥。
喝完汤,师父抿嘴坐了一会。他把胳膊藏在袖子里,不着痕迹地摸到包袱,捻住一角掂掂重量,还对,两根硬邦邦的金条在里头。师父安了心,手依旧袖在那,端详起小徒弟弘理,这小子精瘦,跟腱长得惊人。头次见他,弘理在三进院正房的太师椅上坐着等死,入秋有一阵子了,天还是燥的,弘理光着身子罩在一件过大的长衫里,光腚牢牢坐在椅面上,小腿长长垂下去,远看活像个祭品。
他是明白死的。巫清的天燥了不是一两日,田间滴雨未下,颗粒无收,他的家人挨着饿、等着米,想着差不多的事,一个挨一个得死。与其逃荒死在街上,不如等县太爷救命,没有县太爷,还有大将军、大总统,这两个不管用,起义军和革命军不也说要挽救国民?连这个青那个白的教也会扯两嗓子治病救人的莲花落。再不济,中国兵不管用,外国人也成,租界的洋人既可恶又惹不起,可活得实在舒坦,要是他们再勤快点,占领了整个海河府,钟家人就有了在仇恨中安逸苟活的希望。
但谁也没来,世道和钟家十好几口一样,没打算进来,也不指望出去。三进院和海河府里里外外缄默着,默契得欲辨忘言。到了钟生古不得已被母亲送给和尚的当口,钟家算是彻底没了,钟鸣鼎食的钟,钟鼓馔玉的钟,钟灵毓秀的钟。
没了钟家,钟生古更不必叫这个名字,出家人先舍弃在家姓,法名由师父起,弘字辈,另一个字要取得天然巧妙,少了点起名赐号的机缘。师徒头回相见,两下里都还迷糊着,师父瞅见地上的香灰纸屑,想起幼时在家,年节下也是这么一地炉香屑、符纸灰,巫觋忙得团团转,嘴里唱得好听:“风调雨顺,天理昭昭。皇天后土,乾坤浩浩。”
叫他弘风、弘雨、弘昭、弘浩?没等师父开口,钟生古从呆坐的姿势里一跃而起,身形晃过眼皮,轻得像一根睫毛跌落。眼前的太师椅空了,找他,先察觉的却是眼珠转动的仪轨,视线在身后追捕,他却能反将人眼一军。钟生古前掌着地,落在几步外的莲纹砖上,没出什么动静。
这活脱脱是只狸猫。他侧身,半边先越出门槛,再用眼追,人早往西厢去了,他母亲住在那里。钟生古那截细长的小腿,像猫尾巴扫过师父的鞋袜,出家是一回事,有这样的天赋,不学轻功太可惜了。
叫弘理吧,小名就叫他弘狸儿。(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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