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异闻录:无忧儿

文化   小说   2024-11-17 19:58   浙江  


 

关于我经历的、知道的、听说的那些怪谈。

拂芥居隔壁有位禇婆婆,人称馄饨娘,“娘”读第四声,本地人对老年女性习惯称之为“某某娘”。

一到十月,每天晚上六点至九点,禇婆婆便在门口支起个小小的摊子,烧起两口煤炉,各炖着一锅汤,开始卖清汤馄饨,直到年尾。

禇婆婆的性格不怎么好,眉角眼梢都带着气性,不但卖馄饨时将她家丈夫指使得团团转,动则训斥,而且酒也喝得,脏话也说得,时常和来吃馄饨的顾客拌嘴,气着了就提前收摊,大概年轻时就是个泼辣人物,是胭脂虎。

要不是她上了岁数,顾客们不与她计较,她这生意能不能做得下去,还真难说——自然,这也少不得禇婆婆手艺好的原因。

馄饨这种食物,南方比较受欢迎,花样口味也不少,只不过今人为了压缩成本,真味久失,要做得如褚婆婆的馄饨这般皮薄、馅鲜、汤清,也是极难得的事,所以我和温璞经常去光顾。

有一回,我和温璞去吃馄饨,发现有一只猫依偎在禇婆婆煮汤的煤炉边取暖。那是一只狸猫,毛作淡褐色条纹状,尾巴却是纯白色的,颈上的毛略长。

晚清永嘉人黄汉所著《猫苑》引《相猫经》说,白身黑尾的猫,有个名目唤作“雪里拖枪”这名字容易让人想到林教头风雪山神庙,养之最为吉利。《清异录》则说后唐琼花公主有只白尾黑身的猫,取名叫“昆仑妲己”。这种花身白尾的,却不知有名目没有。

这猫时不时叫两声,依禇婆婆的性子,就当骂骂咧咧地用扫帚赶走。谁知她今天居然不是眉梢上吊、嘴角下垂的难缠相,反倒有点和蔼气象,这猫多叫几回,她就嘟嚷着“饿死鬼投胎”,抓了一把馄饨下锅,不一会儿煮得熟了,用笊篱捞出,盛在一个碗里,搁到猫面前。

这猫也不怕烫,不等放凉就全给吃了,然后摇摇尾巴,走了。自此之后,每到禇婆婆馄饨摊出摊,这猫就过来偎炉取暖,蹭馄饨吃,吃完就走,神出鬼没的。

打这开始,禇婆婆脾气却是一变,说起话声音降了几个声调,少了三分煞气,指使起老伴也不如原先吃枪药一般,和顾客也不怎么拌嘴了。而且她还盛出一些橘子来,任来吃馄饨的顾客品尝。
只是那橘子也不是什么品种,青黄相间,个头小小的,入口时味道极酸,非要过上一段时间,才会有那么一丝甜意从口中生发出来,一般人吃不了,但对禇婆婆而言,却也是难得之事。据说她的丈夫和老伙伴们聊天时,说起此事,激动得无以言表。

更妙的是,来吃馄饨的顾客,来来去去,形形色色,有的甚至是带着酒意来的,照往日,多多少少会有一些争执发生,但现在却从没有出现这种情况,人人都面带笑容,一派平和。还有好些顾客,问禇婆婆猫卖不卖。禇婆婆虎起脸道:“这众生可不是我养的。”

有那么一天晚上,禇婆婆摊前人声扰嚷,不知从哪里来了两辆车,下来三五个人,有男有女,颇有些气势,指着那猫说是他们家走失的,找了好些日子没找到,为此家里长辈茶饭不思,郁郁不乐,说着还拿出几张寻猫启示来。

爱猫走失,张贴启事,重金寻找,也是自古以来就有的事了。上说《清异录》作者、五代宋初人陶谷就曾在帝都汴梁看到有人张贴寻猫启事,上写:“虞太博宅失去猫儿,色白,小名白雪姑。”陆游《老学庵笔记》则说,秦桧的孙女崇国夫人爱猫走失,甚至能让临安府尹相当于首都市长)成立秦相爷家爱猫寻找专案小组,画了几百张猫像,满临安城张贴寻找。

边上看热闹的人踅到近前窥看,见那启事上打印的猫的照片,果然与偎在炉边取暖的猫一模一样,又见上面写的悬赏金额,不由咋舌惊叹——真是富贵人家,禇婆婆倒是有财运。

谁料禇婆婆翻了个白眼,说道:“那众生自己跑来的,你自己弄回去便是。”她都说这话了,显然没有敲对方竹杠的意思,这些人就应该呼的呼,抓的抓,把猫弄回去,也不知因何,这些人却没有靠近猫,似有所畏惧,只站在那里招手,嘴里只是或叫“咪咪”,或叫“喵喵”,试图以此让猫自动回归。

那猫却也惫懒,视之不见,听之不闻,白尾巴一甩一甩的,嗷嗷叫了两声。禇婆婆听了低声道:“造反的众生。”也不管这些人,转身回到桌案前,抓了把馄饨下锅,不一会儿煮得熟了,用笊篱捞出,盛在一个碗里,搁到猫面前。趁那猫低头就食时,伸出右手中指在它后颈一按,随后便直起身来。

与此同时,车上又下来一人,也是位老太太,看着和禇婆婆差不多年岁,也是满脸的烦躁神情,但远不如禇婆婆来得敦实,是个风吹就倒的体格,如果说褚婆婆身上有一种泼辣生气的话,那她身上只有一种躁郁之气。先前几人见她下车,站在那里喊妈的喊妈,喊奶奶的喊奶奶。她也不搭理,上前几步,对禇婆婆弯了弯腰,无声说了句话,这才对猫叫道:“无忧儿。”

原来这猫的名字叫无忧儿,挺别致的。无忧儿头也不抬,哐哐把馄饨吃完,慢条斯理的舔爪洗脸,这才走了过来,耸身一跃,就窜到了这老太太怀里。
说来也怪,须臾之间,这老太太眉眼舒展开来,嘴角微微上扬,浑身气息陡然一变,居然一派喜乐平和的模样。只是这喜乐平和太过于纯粹,仿佛这人生来就没有忧愁烦恼似的,不是真人应当有的,令人不免生起无来由的惊悚。

她那些儿女倒是大喜,仿佛解了禁一般,一拥上前,围着老太太嘘寒问暖,老太太也笑眯眯地回应,在其乐融融的氛围下,被拥簇着上了车,又有人给禇婆婆留下一个红包,说了些感谢的话,就此驱车扬长而去。

禇婆婆看着远去的车屁股,“呸”了一声道:“造业的众生。”那声调又提高了上来,听得她丈夫脖子一缩。

这事也就这么过去了,重金找猫也不是什么新奇的事,人们说了几天也就忘记了。禇婆婆的气性值又满格了,还是个泼辣的老太太。又有一天,我和温璞去吃馄饨,见煤炉边放着一个碗,里面空空如也,便问禇婆婆,是不是无忧儿又回来了。

禇婆婆说道:“没那众生你就吃不下馄饨怎地?”倒是她丈夫在边上嘟嚷:“千载难逢遇到的,许了多少好处给那众生,白白地让出去,就会对外人……”后面的话在禇婆婆吃人的眼神下消声了。

我多嘴问道:“婆婆,无忧儿不是猫吧?”禇婆婆横了我一眼,说道:“就你知道!就你多嘴!”“嘭”地把一碗馄饨搁在桌上。我吐了吐舌头,不再多说。

无忧儿不是寻常的狸猫,而是一种罕见的异兽,名唤“朏朏”。朏朏,读作斐斐,今人讹为“腓腓”。按《山海经》所说,此兽生于霍山,长得像狸,有白色尾巴,颈上生有长毛,“养之可以已忧”——这是说养它的人,可以消除一切忧愁烦恼。

但从无忧儿离开后其饲主的状态可知,养朏朏的人,并不能真将忧愁烦恼消除,但有欢喜无忧愁,不过是借了朏朏能力,将自己的一应忧愁烦恼暂时搁置封存。一旦朏朏离开,那些忧愁烦恼就要反攻倒算,变本加厉地发作。除非真的自己看破放下,才能解脱自在。

但人生在世,大患有身,忧愁烦恼无有断绝,到了极处,千医治不得,百巫驱不得,如果不能自医自治,不免求助于外力,顾不上种种后果,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吃完馄饨,回拂芥居的路上,仿佛有只花身白尾的猫纵身而过,没入黑暗中不见,也不知是不是无忧儿。只打这起再没在禇婆婆这里见过它,也不知来年冬季,禇婆婆馄饨摊再度出摊时,它还会不会出现。

神叨记
志怪研究生,拂芥居二分之一主人,说怪者。《我的异闻录》连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