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关小黑屋的猴
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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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27 09:38
浙江
齐天大圣孙悟空被如来佛祖关小黑屋，“渴饮溶铜捱岁月，饥餐铁弹度时光”，这小黑屋生涯不是好熬的。在天上，不过是如来从安天大会到盂兰盆会——一场大会到另一场大会中间的休息时间，在人间却从新莽到了李唐，五百年岁月过去了。志怪史上也有两只猿猴是被关押的，从小说源流上讲，与孙大圣略有些关系。头一个是在志怪史上颇有名气的无支祁，是头水猿。出自唐代李公佐传奇《古岳渎经》。故事大概说唐德宗贞元十三年，李公佐游潇湘，泛苍梧，遇到征南从事杨衡。两人在佛寺夜话灵异，杨衡告诉李公佐说：唐代宗永泰年间，李汤任楚州刺史。当地有渔人夜钓于龟山之下。谁知上钩的不知是何物，拉不上来。这渔人健水善泅，潜入水底查看。他下潜五十丈，只见有大铁索盘绕山脚，也不知哪是头。渔人于是去向李汤报告了此事。李汤命渔人和数十名水性好的人一同下水，将铁链打捞上来。但这些人力量不够，于是又找来五十头牛一起拉，铁索才勉强被拉起，稍稍靠近岸边。原本风平浪静的水面，此时忽然惊浪翻涌，一边观看的人不由大惊。只见铁索末端锁着一头怪兽，状如猿猴，白脑袋，长鬃毛，雪牙金爪，高有五丈多，闯上岸来。这怪兽如猿猴一样蹲踞在地，只是两眼不能睁开，昏昏如睡。眼鼻之中有水如泉一般流下，其涎沫腥秽之极。过了很久，它仿佛睡醒一般，引颈伸腰打哈欠，睁开了眼睛——光彩如电。一看到有人，当时就要发狂发怒，边上的人吓头转身就跑。怪兽慢慢扯着铁索拉着牛回水里去了，不曾再出来。当时楚地博学之士都不知此是何兽。到了唐宪宗元和九年春天，李公佐游洞庭，登包山，探访林屋洞，寻找传说中大禹留下的灵书。他在石洞里得到《古岳渎经》八卷，只是文字古奇，编次凌乱，蠹鱼残毁，不能解读。他和道士周焦君一起参详，破译出一段内容：“大禹治水，曾三到桐柏山，当时惊风走雷，石号木鸣，诸怪作乱。大禹手下五伯、天老等摆烂不出力。大禹大怒，召集百神，命夔龙出战，桐柏千君长也请求出战。于是大禹囚禁了鸿蒙氏、章商氏、兜卢氏、犁娄氏这些怠工的，抓了作乱的淮涡水神无支祁。无支祁能言善道，能知江淮之水的深浅，平原沼泽的远近。它长得像猿猴，缩鼻高额，青躯白首，金目雪牙，脖子一伸能长百尺，力气比九头象还要大，搏击、腾跃、奔跑无不迅速敏捷，身体轻便，来去如风，只是一双眼睛不能久视，是个弱点。大禹把它先后交给章律、乌由木看管，这两人都不能制服它。最后交给了庚辰，庚辰能制服它。谁知数以千计的各种鸟精、木魅、水灵、山妖、石怪赶来，试图救它。庚辰打跑了这些妖怪，用大铁索锁了无支祁的脖子，鼻孔给穿上金铃，关压到淮水龟山之下，使淮水得以永安，流注入海。所以后人图画庚辰的形象，以求免去淮水风涛之厄。”原来当年李汤让人拉上来的就是无支祁。李公佐传世的小说才四种，最有名的是《南柯太守传》，《古岳渎经》这一篇，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认为影响也很大，他不认同胡适说孙悟空的初始形象是由印度传来的：“可是由我看去：作《西游记》的人，并未看过佛经；中国所译的印度经论中，没有和这相类的话；作者——吴承恩——熟于唐人小说，《西游记》中受唐人小说的影响的地方很不少。所以我还以为孙悟空是袭取无支祁的。”无支祁故事后来还演变成了“泗州大圣降水母”。泗州大圣就是唐时高僧僧伽，说他降伏了发洪水的水母娘娘，关压在小龙虾圣地盱眙县龟山寺的圣母井里，这井下通淮水。元末明初杨景贤《西游记》杂剧里，孙行者自道来历，说自家兄弟姊妹五个，其中二妹巫枝祗圣母就是无支祁，两下倒成了兄妹。再到了吴氏《西游记》中，唐僧师徒被困小雷音寺，日值功曹让孙悟去盱眙山大圣禅寺请大圣国师王菩萨——就是泗州大圣。菩萨推托说：“奈时值初夏，正淮水泛涨之时，新收了水猿大圣，那厮遇水即兴，恐我去后，他乘空生顽，无神可治。”让徒弟小张太子领着手下四将去助力。无支祁乃是水猿，被关水底也就罢了，此外有一个被关得更狠的猴。唐代薛用弱《集异记》记载，唐玄宗时，苏州吴县有个叫汪凤的人，他家地段很好，但老是有怪异之事发生。不过十几年，汪凤的妻子乃至仆婢死亡略尽。汪凤不敢再住，卖给了同县的盛忠。盛忠住了五六年，一家亲眷也死得七七八八。盛忠害怕极了，想低价出售。但当地人都知道这是凶宅，再不肯来当接盘侠。吴县也有小吏张励，家里很有钱，手下很多小弟，是当地的豪横人物。他和盛忠住得很近，每天早上去上班，经过盛家门前，远远便看见盛宅有两道箭杆那么粗的青气，冲天而起，连天贯地。于是认定这宅子下面有宝玉之类的藏珍，所以精气上腾。他也不和人说，只是日日观察，等盛忠房子一直卖不出去，这才上门，用百缗钱买了下来，很快搬了进去。次日早晨，他起来一看，那青气还在。于是准备好铁锹、畚箕，就着青气出现处开挖。才挖了六七尺深 ，就遇到一块盘石。移走石头，下面有一个大石柜，雕刻制造，精巧之极，四周用铁索紧紧绑住，缝系还用铁水封闭，再用石灰密封。这石柜每处都有七个朱红色文字，有如缪篆，却又屈曲勾连，不可识读。张励大喜，命人用铁钳、铁锤将石柜凿开。一看里面，有一口铜釜，能装一斛粮食（唐代一斛约一百二十斤）那么大。这釜还用个铜盘盖着，并用铅锡加以封固。上面转圈印有九颗紫色的印，印文有如古篆，也认不得。张励再接再厉，拆去铜盘一看，还有三层绯红色丝织品密封。张励一揭开，就蹦出来一个猴子来。众人又惊又骇，不敢靠近。过了一会儿，这猴子蹦跳着不知去了哪里。张励一看铜釜，底下有一块石头，上有铭文曰：“祯明元年七月十五日，茅山道士鲍知远囚猴神于此。其有发者，发后十二年，胡兵大扰，六合烟尘，而发者俄亦族灭。”祯明是南朝陈后主陈叔宝的年号。张励发掘这石柜的时间是玄宗天宝二年十月，到了天宝十四年冬天，安禄山起兵。又过了一年，张励全家就死光了。这个故事一般被认为与《水浒传》有渊源：洪太尉到龙山虎，不听人劝，强开伏魔殿，推倒石碑，挖出石板，放走天罡地煞魔星。这且不去说他，有趣的是，《西游记》有一处以前不曾注意的到细节恐怕和猴神略有点相似：孙悟空不是光着个身子被压在山下的，而是“压于石匣之中，口能言，身不能动。”大概这石匣掏了个洞，放猴头出来透风，如枷锁一般？三个被关小黑屋的猴里，猴神最惨，虽然关的时间不如孙猴子长，不到一百五十年，但套娃一样关在大石柜里的大铜釜里，不见天日，是正经的小黑屋，当真是“闷煞猴也”，只怕比孙大圣还要难熬。无支祁是个无期徒刑，所以后世的故事里经常有它越狱再被抓的情节。但他被抓后，有无数妖怪来救。哪像孙悟空，“我在此度日如年，更无一个相知的来看我一看”，五百年不曾有个朋友故旧来探监。所以他出了狱后，投身取经事业，朝着加升大职正果努力，也在情理之中。《西游记》好用佛道术语，称孙悟空为“心猿”。所谓“心猿不定，意马四驰”，心这东西是再也关押不住的，所以不管哪个猴子出了小黑屋，总有一番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