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异闻录:诡酿

文化   小说   2024-08-31 17:18   浙江  


 

关于我经历的、知道的、听说的那些怪谈。

许以诚,鲁人,嗜酒,善饮,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他仕途一路平稳,究其原因倒有一多半是在这善饮上,能在酒桌上横扫千军,连打通关。所以极得领导信重,加意培养,于是一个无背景的农家子,十余年间就坐到了正六品的位置上。诚如俗语所说:“官吏不饮,仕路蹭蹬。”

眼看正春风得意,有望更进一步时,许以诚忽然得了奇疾。他原来每顿饭无酒不欢,尤嗜白酒,半斤只当润喉,一斤略微得趣,三五斤才能过瘾,飘然有凌风之意,此时却是涓滴不敢入喉。只要喝上一点,全身上下,四肢百骸就如刀割针刺一般,如受酷刑。各大医院看了,只是无用,也不知是什么病。

家人惶惶不可终日,许以诚自己虽然忧愁,在家养病,却没有他们这么惶恐,似是有什么期待。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也着急起来,时常念叨道:“也该来了。”也不知道他说的是谁该来了。

这一天,有人登门拜访,据门卫处传达,这人说是应十几年前的旧约。许以诚大喜,连忙将人请进来。却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也不管许以诚脸上的失望之色,径直道:“当年我父亲借你的酒虫,如今已经到归还之期,所以我特地来取回。”

许以诚略一犹豫,想问一问能不能续约,才一张口,年轻人似是知道他要什么说,拦住笑道:“这酒虫已经帮你做了十几年的便宜官,食禄无算,也该知足了。这原是当年就约定的事。你如果不肯舍出来,将来要是形体生了诡异,化为一口酒囊,带累家人,可不要怪我们不曾应约而来。”

许以诚想起当年的情形,知道这些人身怀奇术,不可强求,只得请年轻人随他到了书房,把门关上。两人在里面待了一顿饭功夫,这才开门出来。这年轻人随即告辞而去。

自此之后,许以诚的怪病便好了,饮酒时不再浑身疼痛。但已经不复以前海量,只小酌三两杯,就不胜酒力,昏昏欲睡。他也因此怅然若失,闷闷不乐。在家人的再三追问下,他才说出原委。

原来酒量这东西要看体质,有人酒精代谢能力强,便是天生的海量。许以诚并无这等天赋,原先只时寻常人酒量,喝多了也吐,醉了也难受。他那时候初入仕途,可谓吃尽酒桌上的苦头。后来灌得多了,酒量虽然略有提升,也难当大任。

也是机缘凑巧。有一次,他在酒桌上遇到一位饮中豪杰,真有倾三江竭五湖之量。酒中闲聊,这人说自己从小酒精过敏,滴酒不能沾,不然就要到医院躺几天。几年前遇到一位异人,别有传授,从而摇身一变,成为饮豪。许以诚听得入心,百般结交,求得他引见那位异人。

这异人自说姓赵,童颜鹤发,气度俨然。得知许以诚所求,便说这是极简单的事,只消在他身体里种下一头酒虫,自然就有千杯不醉的酒量。但此是异种奇虫,不能长居他体内,不然必有大害,只能当是借的,十几年后要讨要回来。说罢拿出那所谓的酒虫来给许以诚看。只见那酒虫粗只如线,才长寸许,两头乱动,初看通体是黑色的,但再一细看,却是诸般颜色轮番转换,极是妖诡。

许以诚见了心里虽然发怵,但抵不过“想进步”心切,一咬牙答应了。异人便取过一杯酒来,将酒虫放入酒中,令许以诚解开上衣,猛地将酒盅扣到他胸口心脏处。过了片刻功夫,他将酒盅取下,只见里面空空如也,连酒带虫都不见了踪影。异人便说酒虫已然种下。

自那之后,许以诚果然酒量日胜一日,很快就在酒桌上大杀四方,职位也随着酒量一涨再涨。直到他得了奇疾,一算时日,晓得当初异人约定的时间到了,眼见没人上门,这才念叨“也该来了”。而那年轻人来后,给许以诚服了一丸药,当时便从他喉咙里滚出一粒五颜六色的丸子来,被年轻人收入一个小玻璃瓶中,说是酒虫已经取出。

家人听了大感怪异,半信半疑,但许以诚这病既然好了,也就无从理论追究。谁知没过多久,许以诚身上开始散发出酒香味。这味道香醇之极,真是许以诚闻所未闻的,他喝过的中西诸般好酒,什么这茅那汾,这青那春,都没有这样好闻的香气。他所过之处,旁人闻了真是薰然欲醉,简直成了一个人形敞口酒坛,无时无刻不往外冒酒香。

如果只是这样,不过有碍观瞻,无法工作,但怪不止此,他虽然嗜酒多年,原来心宽体胖,身康体健,此时却感精神不支,形体疲乏,很快就减了几十斤,显出瘦骨嶙峋的酒鬼之相。

这种情形比他饮酒作痛的怪疾还要让他害怕,但那位异人无处可寻,于是四处寻医访异,以求医治,得到的答案都是“无方可治”。等他找到我的朋友明远医生看治,说起这段经历时,他身上的酒香,已经不如他所说的浓郁,而是淡了许多,犹如杯中好酒,放了多时,酒香将散未散之时。

这是精气神耗散殆尽的征兆,离大限不远了,明远医生一样无方可治,无能为力,只能提点他早早处理身后事。他也就失魂落魄地走了。

这里有些好话,不好当着病人的面说,所以下面说的是我们在拂芥居时的闲聊:许以诚不过是被人当成了酿酒的原料,那异人不安好心。

酒虫这种异虫,志怪史上不算罕见,有一种叫“酒魔”,被寄生者闻酒即醉;另一种是正经的酒虫,形状各异,被寄生的人好饮成性,无酒不活——这种虫被术士巫觋调弄后,能将寄生之人所饮美酒精华攫取了去,再将这种酒虫加工酿制,造出种种鬼酿神饮,或用来补益元气,或用来飨献鬼神,极为神奇。
术法世界有种种诡异,哪怕是饮食也多妖诡。酒号称“天之美禄”,鬼神歆享,帝王颐养无不需要,所以更多玄秘,以人为酿不算罕见。据我所知,其中就有一种法酒,名叫“不早朝”。这名字典出白居易《长恨歌》:“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玄宗皇帝李三郎拥着杨贵妃春宵一夜,到了早上还缠绵床榻,不肯起来视朝,这酒也一样,哪怕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醒来也不会头痛犯酒厄,而是回味无穷,只如赖床睡回笼觉一般舒适,不肯遽起罢了。“不早朝”酿方不传于世,大概如合药一般,以二八佳人为君,其他种种珍玉宝珠为臣为佐为使,秘法酿成,售价极高而达官贵人趋之若鹜,或自饮或馈赠天上人。

现世酒酿成后,精华被提了去,剩下的残渣酒糟,便没什么用处,于是晒干后磨碎作禽畜饲料。以前酒厂摊晒这东西时,酒气冲天,薰人欲醉,但不过是最后一点精华挥发散尽——许以诚也是如此,被人当作五谷一般作酒,如今精华被人提了去,只剩残渣酒糟而已。

果然没过多久,听说许以诚身上的酒香便日渐消散,最终化为乌有,又没过多久,就死了。用《聊斋志异》的话来说,就是“未几,遂卒”。

神叨记
志怪研究生,拂芥居二分之一主人,说怪者。《我的异闻录》连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