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山坂,是个村子的名字,地处深山僻地。村后山岭绵延,树木繁茂,荆棘藤蔓从生,蓬草没人,虫豸出入,久无人迹。
这里的村民家家种有刺枣树,所生刺枣个头不大,却脆甜爽口,极是甘美,为别处所无,是他们的主要收入之一。只是这地方交通不便,尽是羊肠小道,出入只能步行,收货商人都不肯来,全靠村民将枣装了筐,挑着担,走几十里山路送到外面贱卖了。
有一年十二月初,村里忽然来了一伙外人,有四五个,打头的是一位朱先生,找到村长,说是要雇村里的青壮,去附近一座山上,将一口水潭的水给戽干了。
这只是体力活,不是什么危险的事,朱先生豪气,开出的工钱差不多等于村里人家一年的收入,因此全村热烈响应,将还在村里的青壮尽数拉来。朱先生挑挑捡捡,选出来十二个人来,都是十八九岁往上,三十岁往下的汉子,尽皆有一把力气。
朱先生带着这些村民,携了衣物铺盖、干粮砍刀之类,费了两天功夫,翻山越岭,来到一处山顶。
那山顶很是宽阔,偏东南方位有个亩许大小的水潭,水作湛碧色,一眼望不到底,显见并非天雨所积,而是其下有泉源。枣山坂村民目瞪口呆,这样的深潭,又不曾带了工具来,不知怎么个戽法。
朱先生让村民们平了一块地面,然后便让他们找避风的地方搭建临时住所。过了几个小时,就有一架直升飞机开过来,降落在地。村民们正啧啧称奇,朱先生指使他们上前搬运东西——有吃的用的,其中有好几台烧柴油的水泵。完事后,飞机便开走了。
朱先生又指使着村民,将水泵安装好,抬到潭边开始抽水,声音倒不是特别大。那些抽出来的水延着软管,从崖边倾泄而下,形成了瀑布,有如匹练一般,煞是好看。期间直升飞机又来了一趟,运了东西来,其中有十多个颇大的紫砂坛子。
村民们说是被雇来戽水,其实是机器代劳,除了垒灶升火做饭,水泵停下加油外,很少事情可做。朱先生一伙人做的一些事,也不指使他们,甚至连吃食都是自己解决的。
这十二位村民中有位叫黎芒的青年,人有点憨,村民称之为“騃人”,也就是呆子的意思。此时是十二月,天气已经很冷了,山顶更是寒意彻骨,别的村民见没活可干,就缩在临时住所避寒,只有他,忙前忙后地想给朱先生那伙人搭手帮忙。因此朱先生虽用不着他,却对他高看一眼,偶尔也和他闲聊几句。
有一天晚上,黎芒醒来,见外面燃着一堆篝火,朱先生一个人坐在那里,便爬起来凑上前去,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朱先生摇摇头,表示没有,拍拍边上的位置,示意他坐下来。
黎芒便在一旁坐下来,问朱先生,戽干潭水是做什么?朱先生答道:“这不是你能懂的:有人要取这里的地乳去烹麻姑爪。”顿了顿又说,地乳是一种水,麻姑爪是一种茶。
黎芒一脸的茫然,显然无法理解。朱先生并不解释,反而给他讲起故事来:说西晋时,有两个顶级富豪斗富。一个叫石崇,做了老大的官,靠在任上抢劫客商发家致富,家里的厕所都修得豪华无比,普通人根本想像不到;一个叫王恺,是当时皇帝司马炎的小舅子,也就是国舅爷。
两人斗富,争奇炫耀,王恺老是输,老是想赢。皇帝姐夫司马炎偷偷帮忙,有次赐给了他一株二尺多高的珊瑚树,说是世间少有。谁知石崇一见之下,就用手里的铁如意将珊瑚树打碎。王恺大怒,觉得石崇这是比不过耍赖。石崇却说:“这值什么,赔你就是了。”命人把家里的珊瑚树全搬了出来,让王恺自己挑。这些珊瑚树,不但像王恺这株的比比皆是,还有高三尺四尺的,枝叶扶疏,绚丽夺目,真正的世所罕见。
黎芒只上到初中,不爱读书,不晓得朱先生为什么说这故事,只当听了个趣谈。朱先生也不再多说,这一夜就过去了。
水泵一直抽了好几天,才将那潭水抽得只剩浅浅一层,成了一个十来米深的坑,作倒椎形,隐隐可见底下有好几个孔窍,正咕咕往外冒泉水。朱生先令人关了水泵,他这一伙人绑了绳子,叫村民将他们缒了下去。
村民们都探头观看,只是潭深看不太清,也不知这些人做了些什么,隐约听得自地底传来一阵吼叫声,潭底还剩的那些水似是受了地底的吸力所牵,往那些孔窍里回流,潭底登时滴水不剩。村民们正在惊奇,朱先生便叫他们将那十多个砂瓮及一些汲水的工具用绳给送到下面。
到了晚上大概九点钟,朱先生将村民召集起来,说从现在开始,是用得着他们的时候了。他让这些人将身上所有金属物品全都取下,如有金属扣子或拉链的衣服,也全都换了。拿出几套质类塑料、包头包脚的衣服让他们套换上。又架起一盏极亮的探照灯,直照潭底。这些事忙完,差不多已经十点多了。有村民一算日子,发现是明天就是冬至。
这十二位村民被分成两批,一批人要缒下去,一批人在上面接应。朱先生取来一坛酒,坛上贴着红纸,上写“白信还阳酒”。他让要下潭底的人一人喝了一碗,然后下到潭底,按他交待的行事。
黎芒在下去的那批人中,他喝了那酒,此时只觉得浑身燥热,毫无冷意。到了潭底一看,只见底下有七个海碗大的孔窍,黑黢黢的,也不知有多深。当下便接朱先生所说,人人手执一个也不知何物所制的长柄杓子,准备取水。
过不多一会儿,村民们便清晰听见自地底传来一奇怪的响声,如牛吼一般,那孔窍里开始出水,只是奇慢,差不多过了半小时,才可以用杓子去舀。黎芒等人连忙舀起水,倒入一个砂瓮中。这水在灯光下作银白色,这大概就是朱先生所说的地乳吧。
只是这孔窍里的水出得太慢了,取了一次就要等好长时间,那些孔窍中才有水漫上来。黎芒等人觉得身上的燥热一点点褪去,一股奇冷无比的寒意侵入骨髓,等将将装满一瓮水时,已经冷得牙齿打颤,眉生霜花了。等这瓮水被缒上去后,他们这些人也跟着缒了上去。朱先生让他们歇息一会儿,让另一批村民喝了酒,缒下去取水。
如此循还往复,村民们连饭也不曾吃,朱先生给他们服了一种黑色的丸子,连大小二便也没有了。这般取了五天水,那些瓮才被装满,算是完事了。那直升飞机早就开过来一次,运了几瓮水走。这时再度开来,停在那里。
朱先生让村民将那些砂瓮捆绑结实,临到最后一个瓮时,叹了口气,说道:“吞饵之鱼,悔不忍饥。”伸腿一踢,瓮便被踢落潭底,听得破裂之声自潭底传来。又让村民将那些水泵自山顶崖边推落,其他东西都弃置在地,和村民们说,钱已经结算给村长了,让他们回去领取。自已一伙人便坐上直升机走了。
黎芒等一众村民面面相觑,只觉得这一趟活干得不明不白。这时已是下午,众人相商了一阵,又在山顶住了一晚,次日方动身回家。临下山前,凑到潭边一看,那潭水已经慢慢溢上来了。回来的路上,遇见好些有毒虫豸,死了一地,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回到家后,果然自村长那里拿到了工钱,欢喜了许多时。
只是第二年,明明是风调雨顺的年时,枣山坂所在的那一带山上,树木尽皆萎颓,如遇大旱,刺枣收成也是大坏,直到第三年才慢慢好转,但刺枣的味道再不复从前了。此外,黎芒这些取水的人,有一阵子时间,全身燥热上火,一连褪了几次皮才好。
这是一则平平无奇的取宝故事。按道书所说:地乳,一名灵乳,乃是山岳精华,能滋长万物,故名为“乳”。一旦被人寻源取了去,使一地的水失了先后天变化之机,影响非小。枣山坂只受了几年的影响,大概是不曾被真的竭泽而渔,那地乳没有被彻底断根的缘故吧。
冬至时,阴阳潜换,一阳生而群阴伏,地乳生而诸水变,所以冬至第三候为“水泉动”,这便是朱先生在冬至日取地乳的原因。只是地乳虽号灵源,味出常水之上,人若服了,除明目轻身外,实无多少补益。朱先生等人费了偌大工夫,只是有人为了取去煮茶夸富,可见五侯七贵的富贵豪奢,非草莱之民可以想象的。
自古以来,斗富之事史不绝书。最有名的就是朱先生说的西晋石崇和王恺斗富,出自刘义庆《世说新语》。该书还有一则关于石崇豪奢的故事,说是石崇每次宴客时,会让美人劝酒。如果客人不喝,就把美人给斩了。
有一次王敦、王导兄弟来拜访石崇,受到这等规格的款待。王导素来不能饮酒,但见美人如果劝酒不力就要被杀,也只能勉强喝了,以致沉醉。王敦心硬,美人怎么劝也不喝,就要看石崇怎么做。石崇连斩三人,王敦面不改色,还是不肯饮酒。
王导看不下去,责备了王敦几句。王敦却怼道:“他杀自己家的人,关你什么事?”这话说得又冷酷,又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