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异闻录:画壁
文化
小说
2024-07-09 08:37
浙江
非常抱歉,昨天推送失误了,只能今天发送。后台私信已经看到,在此向诸位稽首致歉。出关。
中国传统绘画和医学一样分为十三科,乃是:佛菩萨相、玉帝君王道相、金刚鬼神罗汉圣僧、风云龙虎、宿世人物、全境山水、花竹翎毛、野骡走兽、人间动用、界画楼台、一切傍生、耕种机织、雕青嵌绿。这其中,前三科往往与宗教祭祀相关,更多地出现在庙宇和墓葬的壁画上。所以学画的人出去采风学习,其中一大去处就是庙宇。某美术学院有位曹教授,早些年时,偶然听说西北某个村子有个庙,颇为古老,庙里的壁画与寻常不同,就去了那里。到了发现这地方已经被规划了,墙上画了个大大的“拆”字,只还没到动工的时候,不曾围起来。进去一看,庙里能搬的都搬空了,剩了尊泥塑神祇,色彩斑驳,形象夸张得有些返古,也不知道是哪一位尊神。那壁画也还在,在东面墙壁上,画着些普通人不认识的鬼神怪兽之类。一看那颜料和颜色,发现这画的时间很新,虽然颜色褪去了些,却可以肯定是近些年画的,不是什么古迹——但那画线条粗犷,用色泼辣,真画得精神勃发,元气淋漓,不是学院派的人所能画出来的。曹教授自觉不虚此行,便找户人家借住了下来,打算用几天时间临摹了再走。这家里只有一对老夫妻,颇为好客健谈,钱收得不多,还包了他的三餐。吃饭间闲谈,就说起庙的来历。这庙当地人称为孟公庙,很有些年头了,但具体什么时候建的却谁也说不上来。庙里原有个庙祝看管香火,姓潘,因他留着稀疏长发,扎了个小髻,人都管他叫潘老道。潘老道颇有些奇妙之处,有一手驱逐小儿噩梦的法门,以前在这附近也小有名气。小儿噩梦,在医学上来说原因众多,很多是精神层面上的,治疗颇难。有的家长百治无效,就会来找潘老道。他治疗的手段果然也很独特,先要熬一种汤药,却不是用来喝的,而是搁小儿鼻子底下让他熏。然后,他祭过神像,戴上一个鬼头面具,在壁画前跳傩舞。完事后还有些虔诚还愿的特殊后续。至于灵不灵,据说以前是蛮灵的,所以香火不错。这庙一直就潘老道一个人打理。七八年前,来了个年轻人,不知怎么弄的,就成了潘老道的徒弟。那时候,潘老道已经七十多岁了,所以凡打扫、种菜、做饭,都由这徒弟包圆。有来找潘老道驱小孩噩梦的,他也忙前忙后的接待,帮着潘老道配药熬药,说不上二十四孝,也真是再好没有的。就这么个好徒弟,过了多半年,忽然就不见了。有人问潘老道,他却绷着个脸不说话。谁知没过多久,就有个闲话传到村里来,说是城里有家大药堂,有一付祖传方子,专治小儿噩梦,极为灵效。又有说法,潘老道的驱逐小儿噩梦,全靠那药汤,却是他偷来的方子,至于那些装神鬼,无非为了骗钱。村里人这才知道,那徒弟是来偷药方的。当然也有对闲话半信半疑,觉得人家说得也有可能是真的。因为打这之后,庙里的香火就一落千丈,门可罗雀。潘老道却没事人一样,该干嘛干嘛。只是有一次邻居请他喝酒,喝多了谈起此事,他说自己那徒弟倒有些良心,留下一笔钱才走。说着连连叹气,道:“差一步,就差一步,合该梦官一行到我这里断绝。”前几年,他被个有亲缘的后生晚辈接去奉养,就不曾再回来过。曹教授听了也没当真,权当乡野趣谈,每天背着画具,去庙里摹画。这一天,眼看就要完工,可以打道回府了。正画之间,进来几个人。打头一个穿着半新不旧的老式褂子,头上稀疏的白发挽了个发髻,正是乡人口里的潘老道。他后面亦趋亦步跟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还有个十多岁的小孩儿,双目无神。潘老道看见曹教授,也略有些惊异,再看他画的画,倒是点了点头,却不曾搭理。反而转过头对男子冷笑道:“你嘴里说着不信,却还是偷学了我的印诀,遇到镇神方解决不了的,还是用上了吧?”那人面红耳赤,叫了声师父,斯斯艾艾地说不出话来——这大概就是潘老道当年那徒弟。潘老道接着说道:“你要彻底不信,不用它,最多就是少了灵效。可你半信不信地偷用了,结果化不去解不掉,大人身强力壮能扛过去,就作祸到小孩儿身上,我当年和你说什么来着?”他瞄了一眼小孩,下面的话却收了口。那徒弟急得汗都出来了,也顾不上有外人,扑咚一声跪下来,连连道:“师父,我实在是没法子了。你老人家救一救吧。”又让那小孩跪下叫“师公”。潘老道叹了口气,看了看那壁画,一跺脚,说道:“当年只教到让你学配颜料,如果记得,就去配了来,不然神仙也没办法。”那徒弟大喜,连声说“记得”,爬起来,抱着小孩儿就出去了。潘老道连连摇头,这才转过头和曹教授搭话。曹教授把自己来的目的说了,潘老道点头道:“也好,再过几天这地儿也不在了,好歹留个样本。”曹教授顺着他的话就问,这里供的是什么神,壁上画的究竟是什么?潘老道说:供的是梦公,乃是做梦之梦,乡人讹传成了孟公庙。壁上所画乃是伯奇食梦。曹教授有学问,知道伯奇是先秦以来所传的食梦神兽,乃汉代驱疫逐厉的十二神兽之一。汉代最隆重的大傩,要由方相士率领带着神兽面具的十二巫作傩舞,一百二十名侲子(巫童)唱逐疫词:“甲作食凶,胇胃食虎,雄伯食魅,腾简食不详,揽诸食咎,伯奇食梦,强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委随食观,错断食巨,穷奇、腾根共食蛊。”但汉代以后,这十二神兽除了伯奇、穷奇,诸般疫厉除了虎、魅、梦、蛊,基本上都不为人所知了,连长什么样也不见记载。潘老道听他这么一说,连连说:“先生好学问。”自己这一行就是历代相传,驱遣伯奇食噩梦的行当。曹教授便问他,什么时候驱梦,自己能不能旁观。潘老道说可以,就在明天。到了次日,曹教授过来庙里,潘老道和那徒弟父子已先在了。地面摆着种种颜料,都是些常见的国画颜料,除了分量大,用小桶装着,看不出来有什么特殊。角落里搁了一口红泥炭炉,那徒弟正扇火煮药。潘老道拿毛笔蘸了颜料,以极快的速度将那壁画重画了一遍。他这画功在画家眼里不值一提,也没什么“平、圆、留、重、变”的讲究,也没这皴那皴,但等他画完,就让人觉得那壁画上有一股上古蛮荒之气息扑面而来。他这里画完,那徒弟药也煎得了,盛了出来。潘老道接过来,给那小孩熏过,让那徒弟抱好小孩。他自己则散开稀疏的头发,带上一个很是狞恶的面具,执着一面小鼓,开始跳傩舞。或许是他上了岁数,身段不灵活,跳得不好看,反而稚拙得很。他一边跳,一边嘴里唱诵巫祝,什么“其噩梦归于伯奇,厌恶息,兴大福”。但他偶尔一击小鼓,大喝一声“傩”时,真真是摄人心魄。等到跳完傩舞,潘老道整个人直往外冒汗,气喘吁吁。令在场其他人惊异的是那墙壁上的画,不管是新上的颜色,还是旧有的颜色,统统消失不见,如同水洗一般,只剩下一面灰褐色的墙。而那小孩原本双目无神,这时却仿佛回了神,整个人都活泼了起来。那徒弟连连道谢,潘老道不理他,一摸小孩的头,看着墙壁伤心地说:“合该梦官一行到我这里断绝。”摇摇头,自顾自出去了。那徒弟抱着小孩,连忙跟了上去。剩下曹教授一个人,也就此打道回府。这是一个梦官及其所奉神祇消亡的故事。夏商周三代都有梦官,掌占梦、解梦、驱梦之法。夏人谓之“致梦”,商人谓之“觭梦”,周人谓之“咸陟”。前人解释“咸陟”的意思是“梦之皆得”,其实咸是指古神巫“巫咸”,此是巫之流派,治梦之术。伯奇作为食噩梦神兽,一直到唐代还为人所祭祀,今存敦煌写卷《白泽精怪图》里,还有人得了噩梦,如何求伯奇吃掉的记载。后面便被人慢慢遗忘了。潘老道大概是最后一个祭祀伯奇来驱噩梦的梦官,自他之后,此术遂绝,伯奇亦无。要到好几年以后,扶桑食梦貘传说进来,人们才翻故纸重新发现。我和温璞曾就“新时代神祇的消亡与诞生”这一课题合写过一篇小论文。世间万物,有生有死,有死有生。蜉游固然朝生暮死,冥灵以二千年为一岁,大椿以三万二千岁为一年,也都有消亡之日。神祇也不例外,如果被人忘却,即是消亡。——任何时候,人世间都会有旧神祇消亡,也会有新神祇诞生。当然,也有人认为,神祇并不会消亡,只是陷入长眠。然而死与长眠,这两者在人看来也无多大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