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异闻录：添筹箓
文化
小说
2024-09-24 13:58
浙江
大学时有个同学叫韩海筹，这名字很不符合我们那代人取名的风格。据他所说，他十八岁生日时，祖父还给他取了个字，叫鹤算，可谓雅致。当今社会，取字已经是稀有之事了。韩海筹家庭情况很好，容貌在中人之上，因此很有些傲气，目无下尘，用度奢侈，人也风流，换女朋友勤快了些，这也是膏粱子弟的通病，却不曾听说有什么其他恶劣事迹。和同学相处，面上也还过得去。后来大学毕业，大家各奔前程。不是关系好的，都是音信杳然，相忘于江湖，除非要下结婚请柬，不然再想不起来联系对方。但有一天，韩海筹忽然联系到了我，说是有事相询。那时我和温璞的拂芥居已经开起来了，便请他过来一叙。隔天下午，韩海筹就到了拂芥居。见了面，我大是诧异。这人还不到三十岁，风华正茂，居然头发斑白，皮肤松弛，面色黯淡，眼光浑浊，看去比实际岁数翻了一倍的状态。更异者，一双眉毛往下垂，耳侧出现几处褐斑——那是寿斑。韩海筹坐定后，沉默了许久，几番欲言又止，最后才说出发生在他身上的一桩异事来。原来韩海筹是个实打实的三代，他的祖父韩老先生说不得出将入相，也称得上起居八座。老先生前后有过几任夫人，所以儿孙不少。韩海筹行辈小，出生晚，资质也就寻常，在同辈中并不出色，但或许是因为父亲早逝的原因，颇得长一辈喜爱，凡有所求，基本上有求必应。前几年，韩老先生年开八秩，生日时很是热闹了一番。儿孙们迭番献礼上寿，表演彩衣娱亲。韩老先生虽然身体有些小恙，却很是欢喜，颇是畅饮了几杯。晚间的时候，韩老先生在书房小休，把韩海筹叫了过来，在韩海筹大伯的见证下，给了他几个记他名下的房本，说道：“转眼之间，你都成人了，爷爷也老了，没几天好活，看顾不到许多时，这东西就先给你吧。”这份待遇实是优宠，韩海筹这时有酒在身，不知怎地想着晚宴上大家闲聊的话，脱口说道：“爷爷您长命百岁着呢，我们每人都给您献点寿命，你且能活到一百二十岁。”韩老先生哈哈一笑，戏道：“那海筹愿意借给爷爷多少寿数啊？”说着拿过桌案上摆着的一个算盘，放在韩海筹面前。这算盘做得极是精巧华贵。紫檀做框，碧玉为珠，内贯直柱是金打的，边框上用金丝嵌有篆文，乃是“海屋添筹”四字。韩海筹小时学过珠算口诀，这时酒劲上冲，顿时兴起，一边嘴里念着“一上一，二上二，三去五去二”，一边拨动算盘珠子。一直说到“六上一去五进一”，加起来的数字正好是“二十一”时，猛地心中一阵悸动，嘴登时合上，手指怎么也拨不动了。韩老先生便笑道：“好了好了，只是个玩笑而已，爷爷承你的情。”收了算盘，谈话也就告一段落。过了一段时间，韩海筹某天一觉醒来，就出现了骇人的变化，成了我见到的这副衰颓模样。他的母亲长吁短叹，深怕他这是遗传病——韩海筹的父亲当年便是得了这么个怪病而早逝的。韩海筹说完这些，看向我道：“老同学，你说我这是怎么回事？”他这故事没讲完，肯定有些后续没说出来，找谁知晓了实情，怎么回事大概心里有数，找我只不过是再确认一回。我说道：“椿庭寿永八千岁，海屋筹添一万春。是添筹箓啊。”人来到这世上，便都有一死，因此大都是怕死的。而越是年老的高位者，越能体会到日月煎熬人命的恐怖，越是要想法子延命长寿。所以秦始皇派徐福携三千童男女出海求长生药，唐太宗遣天竺方士那逻迩娑婆寐满天下采药合炼延年药，都不是什么让人难以理解的事。能做到中唐宰相裴度所说“鸡猪鱼蒜，逢着则吃。生老病死，时至则行”的上位者，百无一二，大家都不肯舍了躯壳，与时俱行，于是就有了借寿术。但寿数不是那么好借的。什么包个几百块钱的纸包扔地上，就指望向捡到的人借几年寿数，那是发梦，是妄想。就算通过利诱强逼，用术法向不相干的人强行借了寿数，被借的人肯定也不甘不愿，一辈子心中有恨，那借来的寿数就有无穷怨毒，早晚要反噬过来，祸发不测。只有血亲之间的借寿，被借者受了家族百般供养，优待宠爱，就当为家族舍身。这便叫承负：你承受了好的，自然也要担负起坏的，轮不到你说愿不愿意，甘不甘心。这样才能把借来寿数所藏隐患减到最小，这种法门便叫添筹箓。这名目是有用典的，也正是韩海筹名字的出处。苏轼《东坡志林》讲了个段子：有三个老人互相吹嘘自己的年龄。第一个老头说，我记不得自己多少岁了，只记得年少时就和盘古相识。第二个老头说，沧海变成桑田一次，我就用一枚算筹来记录，如今那算筹已经放满十间屋子了。第三个老头说，蟠桃三千年一熟，我每回吃时，桃核都遗弃在昆仑山下，如今那桃核已经堆得和昆仑山一样高了。后人遂以“海屋添筹”为祝寿吉语，这题材的画也是器物上常见图案。“鹤算”本是指仙鹤的寿命，鹤在古人设定中是长生种，能活千年，所以有“龟龄鹤算”一词，祝人长寿。但海屋添筹图往往画有仙鹤衔筹，谓之“鹤添算”，即添寿也。
韩海筹，字鹤算。或许他被起这名字的时候，便被定下了这一命运。那一道添筹箓大概早就种在了他身上。他舍出去的寿数，正是他拨动的算盘数字：二十一年。也就是说他现在差不多是个知天命之年。韩海筹听了，笑笑，配上他这衰朽模样，极是难看，似问我，又似自言自语道：“那能讨要回来吗？”我摇摇头。他受了家族的荫庇，一路锦衣玉食，恣意享用，轮得到他说讨要回来吗？除非他真能甘受绝大痛楚，行削肉剔骨熬髓蒸命之法，把一切都给还回去，还有万一的可能，但得生受得下半生穷困潦倒的日子——我看他大概是受不了的。韩海筹听了，点点头，便告辞走了。过了一段时间，又联系我，说韩老先生忽然生了重病，进了重症加强护理病房。他身不能动，口齿含糊，却思维清晰，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强行续命。而家人也舍不得他死，费尽心力钱财，用各种办法吊他的命。至于韩老先生本人被折磨得只求速死的念头，就全当不知道了。因为只要韩老先生不死，他的待遇、关系、人情就还在，就能全家受益。一旦他驾鹤西去，那便是“人一走，茶就凉”，像他家这等没有得力子孙撑持门庭的新贵，立时就要跌落阶级，再被仇家一围攻，就要贬谪下凡。所以老先生能多活一天，那也是好的呀。末了，韩海筹在电话里笑笑，低声说道：“且活着吧。”也不知他在其中做过些什么，此后便没有了他的消息。其实住不住重症加强护理病房都不耽搁韩老先生活着，只是老先生虽然借来了寿数，却不曾借到七魄，不能填补天伤，还元复命，所以他只能这般活下去。这身体再怎么朽败也死不了，直到把借来的寿数用完为止，除非有人助他兵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