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看到CarNewsChina的报道，说宁德时代正在和通用汽车谈判在美国或墨西哥建设磷酸铁锂动力电池工厂。如果消息属实，这已经是宁德时代继和福特、特斯拉的类似项目之后，第三次和美国头部汽车企业的合作了。
在中美科技脱钩，中国科技企业普遍在美国日子不好过的当下，宁德时代逆势而上，成为格外引人注目的“宁德时代现象”。
该公司的创始人兼董事长曾毓群近日还接受了《华尔街日报》采访时。他在采访中表示自己并不担心日益加剧的地缘政治紧张局势对公司的影响，在美国还会继续扩大业务。
但实际上，宁德时代进入美国市场的道路并非一帆风顺，也感受到了地缘政治寒风的凛冽。
这些年来，美国动力电池市场基本被松下、LG新能源等日韩企业占据，但却早就是宁德时代国际化发展的必争之地。早在2022年初一次投资人会议上，曾毓群就坚定地表示：“美国市场，宁德时代一定要进去”。
2022年以来，全球动力电池原材料价格上涨，抬升了美国电动汽车的价格，也让在美国电动车方面排在特斯拉之后、但市场份额大幅落后的福特净亏损近20亿美元。福特亟须降本增效，最有效的策略是降低电池的成本。宁德时代有技术优势的磷酸铁锂电池比福特采用的三元锂电池便宜15%。北美虽已有大量日韩企业的电池工厂，但技术路线也以成本更高的三元锂电池为主，不符合福特的要求。所以，宁德时代和福特实是天选之合。
2022年7月，双方签订谅解备忘录，正式建立全球战略合作关系，内容涵盖在中国、欧洲和北美的动力电池供应，宁德时代从2023年起将为北美的福特特定车型供应磷酸铁锂电池包。
但好景不长，这次合作很快遭受到了地缘政治因素的干扰。双方合作项目要建的动力电池厂最开始是希望选在墨西哥接近美国的边境地区，但2022年7月佩洛西去了台湾，引发中美关系严重危机。在如此差的政治氛围下，双方明智地选择了推迟宣布合作建厂计划。
后来，美国政府在2023年8月份通过了《削减通胀法案》，双方又不得不把工厂改为落在弗吉尼亚州，但刚宣布不久就被弗吉尼亚州长格林·扬金叫停。扬金把这个项目称为会破坏美国汽车工业政策的“特洛伊木马”。他的发言人也明确说，虽然福特是美国公司，但宁德时代和中国有联系，中国可能会利用这个项目损害弗吉尼亚州的经济安全和个人隐私，所以弗吉尼亚不欢迎。
扬金这样做有政治上的考虑，他想参加2024年总统大选，但在党内排名太靠后，因此想学佛罗里达州长德桑蒂斯、德克萨斯州长阿博特“打中国牌”。此举遭到了弗吉尼亚民主党州议员的批评，说扬金为了自己的政治私利打碎了数千弗州老百姓的饭碗。
落地弗吉尼亚的计划虽然泡汤，但2023年2月13日，福特又宣布将在密歇根州建厂，预计2026年投产，将给密州带来2500个就业岗位，每年生产的电池足以供应40万辆电动汽车。福特全资拥有该厂房和基础设施、全权负责工厂运营，宁德时代提供技术支持。宁德时代当天也对外确认了上述合作，说自己会把磷酸铁锂电池专利技术许可给福特使用。
但美国的对华鹰派并没有放过他们。福特宣布该项目后，来自国会的阻力就一直不断。美国民主党参议员乔伊·曼钦认为，这个合作会让宁德时代获得《削减通胀法》的税收抵免，公开表示反对。
2023年7月21日，美国国会美中战略竞争特别委员会主席迈克·加拉格尔、众议院筹款委员会主席杰森·史密斯联名致信福特汽车CEO吉姆·法利，对福特与中国动力电池巨头宁德时代的合作表示“严重关切”。加拉格尔和史密斯在信里说：福特与宁德时代的合作协议显示数百个高薪岗位给了宁德时代负责安装维护设备的中国员工，这些人要在美国工作到大约2038年。尽管公司的高管是福特的人，但工厂的运营还是要靠宁德时代的中国员工。
两名议员还认为，合作项目可能使美国《削减通胀法案》的补贴被宁德时代获取，并导致福特对中国关键矿产的依赖。欧洲电池企业据报道无法从中国进口石墨，中国对镓和锗两种关键金属进行出口管制，已引起了对关键矿产供应链依赖中国的严重担忧，如果福特依赖中国生产磷酸铁锂电池，将使自己和美国纳税人受到中国的影响。两人还指控宁德时代有供应链人权问题。在此基础上，加拉格尔和史密斯要求福特8月10日前向委员会提供双方合作的技术许可协议等详细资料。
福特不得不暂停了与宁德时代的合作项目，配合国会的审查，又过了几个月才重启了合作工厂的建设。
尽管掌舵人曾毓群认为地缘政治对公司影响不大，但从宁德时代进入美国市场的打法看，应该从一开始就对中美地缘政治的影响有清醒认知，无论是公关策略、商业模式、危机应对还是合作伙伴的选择，都可圈可点。
宁德时代的出海之路最先在欧洲打开局面，采取的是当地直接建厂的方式，2022年9月正式启动在匈牙利的动力电池工厂项目，2023年1月又在德国落成了欧洲第一个电池工厂。
但在美国，宁德时代选择了和当地车企采取技术授权（Licence Royalty Service, LRS）模式开展合作，自己不进行任何股权投资，只是技术授权，收取售卖电池生产设备和搭建供应链的一次性费用，同时以车企实际生产的电池数量要一定比例的专利授权费。这创新了电池企业和整车企业的合作模式。
选择这一模式有商业上的合理性，但可能更多是地缘政治层面的考虑。从商业上来说，LRS模式省去了直接投资会产生的厂房、生产设备等大额开支，实际营收利润反而可能不低。
地缘政治上来说，此举也相当明智。美国自特朗普政府以来加强了对中国对美高科技投资的审查，动力电池技术属于美国政府2018年《外国投资风险审查现代化法案》重点关照的技术类别，如采取投资的形式，交易很容易被CFIUS否决。而技术许可这种这种轻资产的模式，面对地缘政治风险和美国营商环境的变化无疑更具灵活性。
曾毓群表示在接受华尔街日报采访时表示，宁德时代的电池技术不太可能卷入更广泛的科技战，因为该技术是针对推动气候变化的，各国在这方面有共识。
但这一说法可能有些避重就轻。动力电池作为重要的新能源储能工具，是电动汽车的“心脏”，相关技术是重要的清洁能源技术，也一直处在中美科技竞争谱系之中。
美国国务院2020年10月发布的《美国政府关键和新兴技术清单》列明了美国优先关注的20个技术领域，其中就包括“能源技术”。清洁能源技术也是美国国家安全顾问沙利文在“全球新兴技术峰会”等场合不断强调的“力量倍增器”，被美国认为关系到长期的能源独立和能源安全，是美国必须发挥领导作用的技术领域。
实际上，民主党政府从奥巴马时期就很重视在动力电池领域和中国的竞争。奥巴马政府时期，美国能源部曾拨款2.49亿美元支持美国初创电池企业A123，帮助其在密歇根州建立两个动力电池工厂。但和福特不一样，A123生不逢时，那时美国电动汽车市场需求很小，生产低油耗汽车的企业也不想冒险和一家初创公司绑定，再加上一些关键客户的流失和安全事件，A123在三年后破产，被中国汽车零部件巨头万向集团收购。
对气候变化和新能源不感冒的共和党一直质疑民主党政府的新能源议程，特朗普上台后取消了奥巴马时期的新能源车购车补贴。很多分析认为，上述情况再加上中国的持续政府补贴、2015年至2019年间的动力电池企业白名单排除日韩等外资企业的竞争，使中国动力电池企业迎来宝贵的黄金四年。这段历史以及A123从兴起到破产的故事，都促使美国政策界和产业界反思，美国坚持自由市场和股东资本主义，慎用产业政策，是否使美国本土企业在和中国的竞争中处于劣势，间接导致了美国在新能源领域落后于中国。
拜登当选后，把推进新能源议程作为执政优先事项之一。他在2021年参观福特总部时毫不掩饰地强调：中国动力电技术暂时领先美国，制造了全球80%的动力电池并出口到全世界，但美国绝不会让中国赢。
为了“不让中国赢”，美国使用了产业政策。《削减通胀法案》为购买北美组装电动车的家庭提供税收抵免，相当于对美国车企的补贴。但要获得补贴，电动车要100%在美国本土生产（或在加拿大和墨西哥这两个“美墨加协定”成员国生产），动力电池组件价值的一定比例必须在北美制造或组装，电池关键矿物材料的至少40%要在美国或与美国签了自贸协定的国家生产加工，且上述比例需要逐年增加，逐渐实现彻底的本土化。
《削减通胀法案》还加入了针对中国的护栏条款，规定在2024年之后，如果相关车辆电池组件由中国企业制造或组装，则没有资格获得税收抵免，这显然是针对中国动力电池企业的阻击。和《芯片与科学法案》的逻辑相似，美国希望通过《削减通胀法案》提供的产业补贴，在国内建设完整的动力电池和电动车供应链。
即便是放弃了投资设厂、采取了技术授权的模式，宁德时代也没躲过美国对华鹰派的攻击。美国国会参议院情报委员会主席、共和党参议员马克·卢比奥在福特官宣和宁德时代的合作后第二天就给美国财政部长耶伦、能源部长格兰霍姆和运输部长布塔朱吉写信，呼吁美国外国投资委员会（CFIUS）审查福特和宁德时代的合作，理由是该合作“只会加深美国在电池技术上对中国的依赖，并使该工厂获得《削减通胀法案》的税收抵免” 。
熟悉外资审查的人看来，这是相当荒谬的。福特CEO法利在接受Power Lunch专访时说得很清楚，在密州建的电池厂是福特全资控股，宁德时代没有任何股权。CFIUS审查的前提是有“外国投资”的存在，技术授权的形式何来“外国投资”，没有“外国投资”，何来外资审查？
这个合作的实质是美国引进了宁德时代更先进的动力电池技术，不仅不涉及任何美国的外资审查，反倒是中国政府该担心中国的动力电池技术会不会被美国拿到。那段时期，彭博社曾报道说，中国政府对宁德时代和福特的合作也进行了审查，以确保中国企业的核心技术不会外流。这个报道的真实性存疑，因为国内并没有看到相关的信息。但理论上，中国政府可能存在介入的法律依据，比如商务部每隔一两年就更新的禁止和限制出口技术目录。如果中国认为宁德时代的磷酸铁锂动力电池技术关系到中国的国家安全和科技竞争力，理论上似乎是可以叫停这项合作的。
要求CFIUS审查不成功，卢比奥又想直接立法禁止福特和宁德时代的合作。他于3月9日在参议院引入了“Restricting Electric Vehicle Outlays from Kleptomaniac Enemies Act of 2023” 。这项缩写为Revoke Act的法案，核心内容是阻止使用中国技术生产的动力电池获得《削减通胀法案》下的税收抵免。法案被引入国会后，搁置在参议院金融委员会，至今没有新的进展。
和国会的态度相比，白宫和相关行政部门对宁德时代和福特的合作似乎是支持的。针对卢比奥的言论，CFIUS的主管部门财政部未作任何回应，假装听不见。美国能源部长格兰霍姆在社交媒体上做了回应，对合作表达了坚定的支持，表示“将先进的制造能力从海外引进到美国，有助于提升我们的竞争力，刺激我们的经济并创造更多的高薪就业机会。”
作为宁德时代的合作方，福特和拜登政府的良好关系在对冲地缘政治影响方面应该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福特想拿拜登政府的新能源补贴。拜登政府希望福特这些传统车企稳住美国汽车工会，帮他抓住汽车工人这个民主党传统的大票仓。双方可谓互有所求。
2021年1月，拜登在白宫会见了福特CEO法利等几家美国电动车企老板，赞扬了福特汽车为“迈向纯电动未来”所作的努力。3月份，拜登在国情咨文演讲中再次称赞福特对美国电动汽车制造的投资，而对美国市场份额最大的特斯拉则只字未提，让马斯克很不爽。两个月后，拜登又参观了福特总部的电动汽车中心，并为福特一款新型的电动车站台。2023年6月，媒体报道美国能源部将批给福特92亿美元的高额贷款，用于在本土建设3家动力电池厂。
在弗吉尼亚州建厂的计划泡汤后，好几个州都向福特伸出了橄榄枝，福特最后选了密歇根州，也不乏深意。密歇根有底特律深厚的汽车工业基础，作为传统红州在2020年总统选举中翻蓝，为拜登胜选发挥了关键作用。最近的民意调查显示，拜登和特朗普在密歇根的支持率呈胶着状态，是拜登2024年大选必争之地。今年1月24日，代表美国汽车行业内数十万员工利益的美国汽车工人联合会(UAW)明确表示支持拜登竞选连任。来自汽车工会的支持，对拜登的选情是一次极大提振，也使其赢得密歇根这一关键摇摆州的胜算大增。
中美科技竞争在动力电池领域的竞争态势，和半导体领域很不一样。半导体是美国利用技术优势卡中国的脖子，中国利用市场优势与之周旋，动力电池领域则是中国暂时占据技术优势，希望从美国市场分一杯羹。美国一方面通过以《削减通胀法》为代表的产业政策构建本土动力电池产线，另一方面通过推动关键矿产“友岸外包”，与欧盟等10个盟友建立“矿产安全伙伴关系”（MSP），在动力电池上游原材料领域推动形成稳固的联盟。宁德时代在美国的模式，暂时使其经受住了地缘政治的考验，但要保护自身的技术安全，保持相对美国企业的技术领先优势，又要避免成为美国打击的对象，无疑是更大、更长期的考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