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行/旧燕

文摘   2024-11-06 00:41   江西  


旧   燕


张中行



人总是觉得几乎一切鸟都是美的可爱的。如果只许选一种,以期情能专注,我必选“燕”。
我成年以前住在乡下,先是土坯屋,后改砖瓦屋,都是祖传形式,正房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正房靠东西各间住人,中间一间两旁砌柴灶,这一间前部有门,有意思的是前部的门,两层:靠外的方形,只遮下半,向外开,名为风门;靠内的左右两扇,高及顶,向内开,白日大敞,入睡前才关闭。这样,起来之后,入睡之前,这前门就总是半敞着。是不是欢迎燕来住半年,生儿育女呢?说不清楚,因为祖祖辈辈都是“不识不知,顺帝之则”。
总是公历四五月之间,估计就是去岁那一对,回来了。门外罕有长者车辙的小家小户添了热闹,风门之上,燕飞入飞出,早期是衔泥筑巢或补巢,其后是产卵孵化,再其后是打食喂雏鸟。人也忙,因为正是春种的时候。现在回想,其实不是因为都忙,而很可能是都具有“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大德,才能够如此和平共处。关于和平共处,还可以具体说说。只说两件,都属于克己谅人的,先说燕一方,巢筑在屋顶稍靠后的一根檩上,灰白色,作簸箕形,口敞开,向外偏上,农家早中晚三顿饭都要烧柴,烟气火气上升,推想在巢里必不好过,可是没看见有不安然的表示。再说人一方,吃饭放矮长方桌,位置恰好在燕巢下,小蒴黄口待食的时候常有粪便落下,怎么对付呢,照例是饭桌移动位置,而不说抱怨的话。人燕和平相处,由人方面说是鸟兽可与共群,取其诗意,可以说是羲皇上的境界。
羲皇上与现代化难得协调,于是由二十年代后期起,我出外上学,离开乡村的祖传式房,改为住学校宿舍,住北京的四合院,门不再是上部半敞的风门,室内不见檩,也就再也不见燕巢以及燕飞入飞出了。有时想到昔日,很怀念。幸而还有个余韵,是七十年代早期,我由干校放还,人未亡而家已破,当然还要活下去,只好到北京大学女儿家寄居。住房是五十年代建的四层砖楼,比较高大。我们夫妇住的一间南向,记不清是哪一年,四月末或五月初,竟飞来一对燕,选定上方近西南角,筑巢了。我很高兴,想到又可以与燕结邻,心里热乎乎的。巢筑得不慢,常常见“空梁落燕泥”。及至筑成,我吃了一惊,竟不是簸箕形,而是鱼壶形,长圆,近上部的一旁开个小口,仅能容燕身出入。我至今不明白,是另一种燕呢,还是在乡随乡,在城随城呢?两种巢相比,我还是更喜欢家乡那一种,因为可以看见雏鸟的黄口。但总是又来身旁了,应该庆幸。庆幸之余,有时想到次年,至时还会回来吧?不负所望,次年的春末准时回来。可是像是心不安定,先是利用旧巢,不久又筑新巢。也许对环境有什么意见吧,第三年回来,飞旋几次,看看旧居,远去,就不再来。
其后是时和地更现代化,我迁入北郊一座高层楼,居室有窗,有阳台,都封闭,蚊蝇尚不能入,更不要说燕了。由楼窗下望,有空地,却永远看不到“乍晴池馆燕争泥”的景象。
常想到乡村的旧居,可惜先则人祸,家里人都散而之四方,继以天灾,房屋倒塌,现在是连遗迹都没有了。
其他人家,会不会仍保留祖传的遗风,年年有旧燕归来飞入飞出呢?
但愿仍是这样。不过,纵使能够这样,总是离我太远了。那么,关于旧燕,我所能有,就只是一首昔年作也未能离开失落感的诗了,这是:
漫与寒衾梦绣帏,天街细雨湿春衣。
年年驿路生春草,旧燕归时人未归。


作者简介:


      张中行(1909—2006),原名张璇,学名张璿,字仲衡,河北香河人,著名学者、哲学家、语文教育家、散文家。20世纪30年代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先后任教于多所大学和中学,建国后就职于人民教育出版社。主要从事语文、古典文学及思想史的研究。著有《文言和白话》《作文杂谈》《佛教与中国文学》《负暄琐话》等;参与编写《汉语课本》《古代散文选》等;合作编著有《文言文选读》《文言读本续编》等。




感谢关注

致力于乡土文化传播

乡土拾贝
追寻本土味、乡土味、原生味,雅俗共赏的精神乐园;关注在异乡打拼的咏叹。欢迎投稿! 投稿信箱:2392670768@qq.com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