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与反思-唐陵影像观察述评》曹文博分享会实录(6888字)
旅行
摄影
2024-08-31 23:02
西班牙
唐陵影像,这个话题源于我2023年国庆期间写的一篇摄影评论文章,后来扩充了一下,今年五一期间把它修改出来发在我“九界文创”的微信公众号上,然后收到蚂蚁摄影的邀请,就有了今天《凝视与反思——唐陵影像观察述评》的分享交流。其实,关注唐陵最早缘起于我的一个画画的朋友,他叫吕重华,是西安方圆书店的老板、“世界最美的书”的作者,闲余酷爱写写画画。这些年他对唐陵的考察比较多,去年到今年画了26张唐陵的六尺条幅、1张游记图,再加1张狮子像,还在准备画一张唐十八陵的全景图;更早时还有朋友在他店里做过唐十八陵的版画展,木板雕刻的那种,我经常去看得比较多,也算耳濡目染。因为要画画嘛,他比较严谨,把唐陵的东西南北门,角角落落,包括所有的石人、石兽、石雕的状态,立着的、倒了的、残损的,还有加了围栏的,每一个实物的状况都要亲眼见到。跟着他去寻访了几次唐陵,感触还蛮多的。当我站在渭北高原的秋风里,关中平原尽收眼底,远处的高楼林立和一眼千年的苍凉唐陵时空对接,确实还是挺有感触的。因为自己是做摄影的,我就想知道我们陕西的摄影人,他们拍唐陵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情况,所以就把唐陵影像做了一个系统梳理。首先,我想跟大家分享的是唐陵概况。唐陵,指陕西关中的18座唐代皇帝陵墓,也称“唐十八陵”或者“关中十八陵”。我们知道,唐王朝从公元618年到907年盛极一时,经历了289年的风风雨雨,共有20位李姓皇帝,其中一位女性皇帝武则天也登上了皇帝的宝座,上演了一幕幕历史、人生的悲喜剧。这21位皇帝,除昭宗葬于河南偃师,哀帝葬于山东菏泽以外,其余的19位皇帝,死后都葬在关中,而武则天和高宗李治是一个合葬墓,所以共有18座唐代的帝王陵墓。这些陵墓都分布在陕西关中渭水以北的黄土高原及北山的地区,西起乾县、礼泉、泾阳,东至蒲城,绵延六县一区,约150公里。如果再加上唐朝皇帝的祖陵,如高祖李渊祖父李虎的永康陵,李渊父亲的兴宁陵,以及武则天母亲杨氏的顺陵的话,实际上关中的唐陵不止18座。这些陵墓遗留下大量的石刻造像,如石虎、石犀、石狮,还有石碑、石人、石马等,还包括一些鸵鸟、翼马、天鹿、华表、石羊等等,有十余种,分布在陵园南门神道两侧起着保卫和仪仗作用,是陵园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些唐陵多以山为陵,气势宏伟,呈扇形环绕在都城长安周围,和长安城以及宫殿群一起构成了全国等级高、密度大的文化遗址区,也就是我们今天分享的摄影人拍摄的唐陵影像的素材来源。下面,再给大家介绍一下唐陵所在位置的地形情况。陕西省从南往北的构成,主要是三大块,北边是黄土高原,中部是渭河谷地,就是渭河水冲积形成的渭河平原,也称关中平原,南部是秦岭山脉。而这18座唐陵主要集中在关中平原的北部,渭北高原第二道黄土梁和北山顶峰之上。渭北高原的第一道梁呢,以秦汉陵为主,600年前已经被秦汉墓所占。通常帝陵有两种形制,一种是以山为陵,一种是封土为陵,到了唐代以后,以山为陵的样式被以制度的形式规范了下来。以山为陵有两种说法,一说是为了“薄葬”节俭;一说是为了深埋密藏防盗。有学者研究,以山为陵的话,寝陵是在山峰之间隐藏着的,棺椁埋葬以后,需要用石条包括铁水或铅水浇筑封口,再恢复地形的原貌,单从南往北那个阶梯状石条封堆最高处差不多要30多层,需要石条大概4000条,如果用100人去完成这个工程的话,差不多要7年才能完工,而这只是陵墓的墓道中的一项。所以,“薄葬”一说不靠谱,主要是为了防盗,深埋秘藏的最终目的在这里。皇帝的陵墓,生前和死后都要万世遗芳,供人敬仰,要凸显皇权至高无上的权威,陵墓和宫殿基本是一样奢华的形制,就是说生前和死后一样要荣华富贵。唐朝的城,一般有皇城、宫城和外廓城三重,在陵墓中也是这样体现的。唐陵最早四周也是有围墙的,南门外有神道,陵墓区就相当于皇城,南门外还有三道阙。从南往北,一二阙之间,差不多是一公里,它分布了石人石马、文官武官,还有其他石像等,象征着天子出巡的仪仗队;二到三阙之间,差不多是两三公里,分布着一些功臣密戚的陪葬墓,体现着生死与共的亲情和君臣关系,有的陪葬人员的子孙后代是可以埋到皇陵里面的,享受的是一种荣耀。这18座帝王陵墓中,石雕差不多有50多对,但是昭陵、献陵与其他16座陵稍微有些不同,就是在唐朝的陵墓制度没有形成规范之前,多了犀牛之类。唐陵还遗留下来一些碑石,比如说书法作品,还有一些墓室的壁画等等。我们所说的唐陵影像,主要多是遗留下的石雕影像,也包括地理地貌、历史遗迹、人地关系等情况。这一部分,我想重点讲一些唐陵的历史影像、当下唐陵摄影的呈现类型,以及我个人的评述解读。当然,这些都是我个人看到的、了解到的一些唐陵的影像,我主要选择有出版物、有展览,或者摄影专题的来观察。拍摄唐陵的人很多,一些零散拍摄的也有一些好作品,但不在我们今天的讨论之列。对于唐陵影像,我个人把它们大概划分成四种类型:第一种是文献资料、历史风貌记录的拍摄;第二种是关注人际关系、时代变迁的人文纪实摄影;第三种是探索摄影语言和重塑观看方式的学院派的实验作品;第四种是作为艺术的唐陵影像,当代观念摄影,或者说是文化批判的唐陵影像。四种类型呢,也可以简单分为两类,就是纪实性的和艺术性的。第一种类型,拿文献资料、历史风貌记录影像来说,大概经历了几个时期:首先是民国时期,1906年到1914年之间有一些日本、法国考古学家他们来拍摄的,日本人足立喜六拍摄的相对比较完整,收录在《长安史迹研究》这本书中,2021年三秦出版社再版过,早前还有一版。我数了一下,书中关于唐陵差不多有39幅照片,这是最早我看到的唐陵影像。这些照片主要以游历探险为主,目的性不是很明确,相对比较随意,多集中在昭陵、乾陵、顺陵等少数比较有代表性的唐陵。20世纪前半期,中国人也拍了一些唐陵影像,像1927年到1929年前后,武功县的县长石翊是一个摄影爱好者,他利用公务之余拍了一些唐陵的古迹专题;还有1943年,中央研究院、中央博物馆、中央地理研究所对史前文物进行了一次考察,但这次考察似乎没有提到汉唐帝陵,同年8月,教育部艺术文物考察团与西京筹备委员会考古组合作组成的西北艺术考察团,对唐陵进行了系统、全面地拍摄,这次拍摄留下的影像影响比较深远。其中,两个比较重要的代表人物是我们陕西的王子云、何正璜,这次拍摄形成的影像资料主要收录在程征、李惠主编的《唐十八陵石刻》,还有《教育部艺术文物考察团西北摄影集选》(1940-1944)的第三辑“汉唐陵墓雕刻集”中。这次考察拍摄很重要,后来好多的唐陵研究都是以此为基点的。当然这次考察不光包括摄影,还有石膏模制、拓印、模绘、测绘、文字记录等。《唐十八陵石刻》主要收录的照片以文献资料为主,里边包括唐陵的一些景观照片,还有一些瑞兽、鸵鸟、鞍马、侍臣、虎狮、华表、服饰、碑饰、冠(石人的帽子)、翼(动物的翅膀),还有一些腰带等等;该书中将影像进行了同类项合并分类,通过看这些文物影像形制的变化,一目了然;而且其将原有和现有的文物数量进行了对比记录,比较清晰完整。20世纪80年代以来,陕西的摄影人,像胡武功、秦岭,他们也拍摄了一些纪实摄影作品,后面第我们再具体说。文献型拍摄中还有一个最重要的摄影师,就是西安理工大学的张辉教授,他用古典工艺拍摄,也用数字复原技术拍摄制作,还做了一个唐十八陵雕塑艺术的网络平台。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看一下。他把唐十八陵的全貌及细节,在这个网站上呈现的比较详实。上面这三幅图就是日本学人足立喜六在《长安史迹研究》中刊载的几幅图,大家看一下,因为后面涉及到武小川的摄影作品,跟这有一定的关联性。刚讲的张辉用古典工艺拍摄,也用数字技术去复原唐陵的影像,运用全景影像、航拍、三维扫描、虚拟漫游等,还有其他一些记录手段,综合运用了多媒体去呈现唐陵的一个概况,包括陵园的规模、石刻,还有一些平面视图,直观展现了唐陵的盛衰变迁。同时,他提出“大影像”概念,对于我们拓展唐陵影像拍摄思路是比较有帮助的,在现有的数字技术下也做出了卓有成效的尝试。还有,介于文献与纪实、景观之间的唐陵影像,比如映画廊出品的查朝阳的《唐陵四季》摄影集,摄影师是跟着考古队拍摄了一些,有发掘唐陵石雕时的一些珍贵画面,还包括唐陵的四季风光、人文地理等;还有一些偏艺术化的唐陵景观呈现,像曹红军的《对话唐陵》、支宝成的《帝陵惊梦》。曹红军的《对话唐陵》是胶片拍摄的,整体看起来比较肃穆,有自己的亲身体验和一些思考,影响表达会引发我们的一些联想。支宝成的《帝陵惊梦》专题形成一本书,也做了展览,石宝琇老师策展做的一个展览,可惜我没有看到,在网上看了一些照片,其相对比较生活化,也比较接地气,还有一些唯美、梦幻的大片,文献性、纪实性兼有,艺术性也很好。以上这些是第一种类型的唐陵影像。这个分类有一些方面不是太妥帖,后面再根据资料收集情况,做一些思考和调整。大家有什么好的想法,多多提意见和建议,我将把它再继续完善一些。第二种类型,关注人地关系与时代变迁的人文纪实影像。以20世纪80年代以来胡武功的《藏着的关中》、秦岭的《大唐帝陵三百里》,还有邓海的专题《守望千年,帝陵脚下》为主。胡武功的唐陵影像主要关注人地关系,包括关中帝陵前的百姓生活、守陵人后裔的生存状态等,体现了“人本”的影像观。他提出“历史到底是谁的历史?帝王将相的呢?还是人民群众的?”这个问题值得深思。同时,前几年我还关注到,胡武功关注唐陵炸山取石、遗迹破坏等方面的情况,还有网上沸沸扬扬的唐陵石雕霉斑清洗事件,这些影像都引起了我们对唐陵文物保护方面的关注和时代变迁层面的一些思考。秦岭几十年如一日地坚持拍摄唐陵,出版了一本名为《大唐帝陵三百里》的图文书,关注到90年代以来旅游开发带来的社会生态变化,包括百姓生活、唐陵风貌等。他长期拍摄并建立了自己的影像根据地,通过他分享的一些文章,常能看到一些比如说具体的人,比如宏民、吉祥一家,他们的婚丧嫁娶、孩子上学、过年过节等,扎点深入关注比较多一些,也比较系统。同时,他还从西往东拍摄帝陵的地表石刻变化,从影像角度反映了大唐帝国由盛而衰的一个路径。这几张是邓海的《守望千年,帝陵脚下》作品,他主要关注唐陵附近人的生活,发掘日常生活中的故事,影像画面比较鲜活生动,影调、张力都很好,感兴趣的也可以了解一下。第三种类型,是注重摄影本体语言表达、重塑观看方式的学院派实验作品。主要以西安理工大学张辉的古典工艺作品《唐陵》和西安美术学院武小川的田野调查影像作品《关中考》为例。张辉的传统工艺包括蓝晒、蛋白印相等,一方面在数字化语境下传统工艺和昔日辉煌的唐王朝遗存相结合,探寻新的视觉语言和观看方式,表达那种文化自信、伤感、幽怨及反思,表达他对艺术的态度和立场,刘铮曾说“我们不是单纯地在怀旧,今天我们重新品读是因为依稀感到了其中恰恰蕴藏着当今时代缺失的人性及美学精华。”另一方面,这种语言探索与文化反思结合,拍摄出了一些深邃、超现实的影像;同时,他还运用了一些考古学、社会学、图像学、博物馆学、传播学等专业技术手段和呈现方式对文物进行抢救、数据化保护,对AI时代的技术语境下摄影还可以做什么给出了一种回答和可能性。武小川的《关中考》主要是用菲林片,就是前文所说的足立喜六在《长安史迹研究》中的唐陵影像的菲林片,用它与今天的遗迹、唐陵现场去对位、投射、重合,然后拍下来,尽力还原历史与当下。这个影像的时间和空间上构成了一些“错位”和“模糊”,历史和现实形成无法调和的一种矛盾。补充说一下,什么叫菲林片,菲林片就是印刷时用的那个胶片,可以简单理解为我们曝光冲洗后的胶片功用一样。用旧图像和新图像去重合,属于利用图像介质再生的一种影像。这种投射、回望、重合,似乎是一种引导,主观介入把我们拉到了历史和现实影像的观看情景中去。我没有见到过这组原片,后边还可以做更深一步的研究。第四种类型,就是作为艺术摄影、当代观念摄影,或者说是文化批判的唐陵影像,以封岩的《唐陵深草》为例。封岩是陕西籍的艺术家,但是他不在陕西生活。他没有去拍唐陵传统的东西,传统意义上的遗存物,而是拍摄唐陵中的一些荒草。这些作品我们通过网络,在手机上看照片很普通,但是在展览馆放大到几米以后,那种蛮荒生长的生命力,现场感受还是比较强烈的,据说作品一张可以卖到几十万,其是当代观念摄影实践的一个典型案例。其实这种唐陵影像是一种史观表达,是一种反思,也是一种艺术路径的创新。就是说,历史像荒芜的野草一样,是疯长的生命;艺术家不代表统治者,也不代表人民,他就他自己,以他的眼光来拍摄唐陵中的小草。评论家黑盾解读说,《唐陵深草》的动人之处在于它凝视和反思的不是封建王朝生前、身后虚无缥缈的辉煌与荣耀,而是转向那些被忽、被遗忘的陵区里小草的不屈尊严和权利,为世间一切卑微的生命意识和生存意志“叫魂”,独立理性和情感为作品注入了生命力,也为观者打开了一条新的、不同寻常,或者说反向的一个观察通道。这些影像表达是反向穿越历史迷雾,将“迹”与“视”统一在一起,艺术史家巫鸿曾经对它有一个解读,后面我们会说到。这种“迹”与“视”,遵从了摄影师自己内心的一个表达,其实也是有效抵达、回归到摄影语言表达的本质。最后,简单做个总结,讲一下我个人的思考。陕西拍唐陵的人比较多,拍摄唐陵遗迹是辨识度比较高的本土题材之一,旅游热之下放到宽广的范围内,其也是审美独特的稀缺资源。唐陵影像拍摄,既要凝视过去,也要反思当下,历史的记忆被唤醒,未来作为拍摄对象的唐陵影像还可以如何去拍,是我今天抛出的命题,也是分享的一个目的。从前面四种影像类型分析来看,作为拍摄对象的唐陵,同一题材下的拍摄,语言、类型、表达、视角、价值观上甚至都不同。前人拍了那么多,那么今天就有两个问题摆在我们面前:唐陵还能不能拍?唐陵还能如何去拍?我觉得这值得拍摄者去思考,也可以是从多维度去探索的方向和选题,这是我关注唐陵影像表达的初衷和目的。记得2018年,在陕西省图书馆曹红军唐陵摄影作品展后有一个研讨会,批评家徐淳刚提出了一个观点说“拍唐陵没有意义,跟拍油菜花是一样的。我为什么要拍唐凌?为什么不去拍更现实的东西,拍自己的脚?”其实,他想说的是,不是不能拍,而是要思考拍唐陵到底代表了什么,要表达什么;你的拍摄是不是给观者带来一个坚实的历史世界和开创了一个崭新的艺术世界。他反对的是旅游式、偶遇式,一窝蜂地重复拍摄,那样的拍摄是浪费快门。还有包括一些文献和景观风貌的拍摄,无论从完整度、所下得功夫,还是操作化的设计上,连100多年前的人拍的都不如的话,从这个意义上讲就跟拍油菜花一样,没什么价值。拍唐陵到底要拍什么,如何拍?我觉得这里面涉及到摄影语言创新、观念超越、价值转化等方面的问题。纪实影像拍摄,它也是有价值取舍,里边也暗含一些时代的气息,包括一些独特的艺术表现和感染力的。我还看到有一些影像,还停留在大唐子民生生不息的历史虚无叙事中,这种影像可能出发点就跑偏了,还需要去深入研究拍摄对象的深层基理。不应止于记录唐陵的苍凉、雄浑、凋敝的表象,艺术的创造力、表现力、想象力还可以扩展到更多不可触碰的空间,比如技术边界的突破、观念的转向和价值观的再造,还包括自身和历史关系的探索等等,去呈现更深入的纪实影像。从艺术摄影这个角度来说的话,巫鸿曾在《废墟的故事:中国美术和视觉文化中的“在场”与“缺席”》中讨论过“废墟的观念”,我觉得这个比较重要。我们知道中国诗、画中的画面、意向等是比较美好、完美的,而早期外国人拍的中国遗迹是一堆废墟,如画的废墟。这是一种观念上的冲突,中西方文化中关于“真”的理念是不同的。回到摄影上,不管是艺术摄影还是纪实摄影,都需要去注意思考这个问题。总之,不论是从视觉样式的流变看,还是聚焦唐陵影像背后的社会历史变迁,通过回望和反思现有的唐陵影像,可以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唐陵影像不是不能拍,而是需要大力提倡拍,现在拍得还远远不够,有力量的作品还不够多。同时,长期、丰富的摄影实践必须深入到摄影语言的创新和摄影表达的本质上去,以及可以延展到历史、社会、艺术、文化等诸多方面的研究上,增添影像的文化厚度和审美高度;再加上一些技术和观念上的突破,唐陵影像可能会有更多元、更丰富的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