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们的威胁”:左翼民粹主义中不安全感和“敌化”叙事的相互作用 | 国政学人

学术   2024-09-06 20:55   天津  


“对我们的威胁”:左翼民粹主义中不安全感和“敌化”叙事的相互作用

作者:Donatella Bonansinga,英国伦敦大学学院政治学系副讲师

来源:Donatella Bonansinga, “‘A threat to us’: The interplay of insecurity and enmity narratives in left-wing populism,” The British Journal of Politics &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Vol.24, No.3, 2022, pp.511–525.


导读


在2024年7月7日法国议会选举的投票中,激进左翼民粹主义者让-吕克·梅朗雄所领导的左翼联盟“新人民阵线”取得了令人意外的胜利,成为了法国国民议会中的第一大政治力量。在此之前,玛丽娜·勒庞所领导的激进右翼民粹主义政党备受关注,并被视为对民主的威胁。同样地,在目前有关民粹主义的学术研究中,激进右翼民粹主义的关注度较高,而激进左翼的影响力则被相对忽视,甚至被认为代表着更加多元和进步的力量。本文作者对梅朗雄及其政党“不屈法国”的不安全叙事进行了分析,质疑了这一观点,并提出激进左翼民粹主义从国家层面、超国家层面和国际层面对精英的“敌化”与不安全感之间同样存在相关性,而威胁叙事、不稳定叙事和未能保护叙事是激进左翼民粹主义“敌化”精英,使其失去合法性的关键手段,对内政外交政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本文为激进左翼民粹主义研究提供了理论支撑,对理解当前法国及欧洲国家民粹主义运动具有指导意义。


引言

不安全感与民粹主义者的成功之间的相关性在供需层面均被众多学术研究所证明。一方面,后工业社会的不满、焦虑和本体不安全感推动公民支持民粹主义政党;另一方面,不安全叙事、恐惧叙事和危机叙事在民粹主义行为体的话语体系中也扮演了独特的角色。


然而,目前的研究更多聚焦于激进右翼民粹主义。激进右翼民粹主义者通常利用不安全叙事来主张分裂、敌对、怀疑的社会氛围,被认为是对社会结构的可持续性危险。反之,激进左翼民粹主义却被视为一种相对进步和包容的力量。本文作者对这一观念提出质疑,并对激进左翼与不安全感的关系进行了分析。作者认为,不安全感不仅与右翼民粹主义呈现相关性,而是与所有类型的民粹主义均相关。所有类型的民粹主义者都可通过不安全为中心的话语,将精英建构为对人民的威胁,而左右翼的意识形态定位仅为这种不安全建构提供了额外的内容。


本文考察了法国左翼民粹主义政党“不屈法国”(LFI)及其领导人让-吕克·梅朗雄(Jean-Luc Mélenchon)的案例,分析其在国家、超国家和国际层面的反精英主义,阐述梅朗雄及其政党是如何通过威胁叙事、不稳定叙事和未能保护叙事三个层面剥夺精英的合法性,并影响法国内政和外交议程的。


不安全感与左翼民粹主义者:一个不寻常的嫌疑人

尽管学者们从不同角度对民粹主义进行概念化,目前学界公认的民粹主义的显著特征是将社会冲突解释为“纯洁的人民”与“腐败的精英”之间的斗争。作为一种“稀薄”的意识形态,民粹主义因其依附的“宿主”意识形态不同而存在差异。激进左翼民粹主义是一种将“人民-精英”斗争与对“人民”的包容性理解相结合的民粹主义,是一种以批判资本主义、谴责不平等和倡导社会权利为中心的左翼议程。民粹主义者在遵循其意识形态的同时,可以通过不安全感框定多种主题,从而强调“精英”对“人民”的威胁。


本文超越了对不安全感“主题”的单纯关注,提出了另一种假设,认为左翼民粹主义与不安全感之间的关系更为复杂和根本。同激进右翼民粹主义者一样,左翼民粹主义者并非简单地划分“人民”与“精英”之间的鸿沟,而是将二者间的任何互动都框定为一种不安全的关系,它将对抗性逻辑放置于当代政治的核心,从而超越了简单的政治对抗,走向了对精英的“敌化”(enemification)建构。


针对精英的“敌化”叙事

本文汇集了梅朗雄及“不屈法国”的一系列叙事来解释左翼民粹主义精英是否以及如何被建构为人民的威胁。这些叙事抓住了不安全感的多重含义,将不安全感嵌入到反精英主义叙事中,从而将精英“敌化”。本文提出了一种包括但也超越了“威胁叙事”的分析框架,以强调威胁并不是政治沟通中嵌入不安全感的唯一方式。


(一)威胁叙事

威胁叙事是围绕一种不安全的话语展开,将精英明确定义为公民的存在性威胁。它将不安全感与“威胁的存在”联系起来,在话语形式上,它强调对危险、风险和威胁的指称。


(二)不稳定叙事

在不稳定叙事下,民粹主义者通常将精英描绘成不稳定现状的原因,从而将不安全感与不稳定性联系起来。不稳定叙事强调,不安全感不仅包含危险,还包含某一特定指涉对象的不确定和不稳定性。这一叙事对民粹主义者来说非常有力,因为它不仅挖掘了个体对当前安全的需求,还强调了对未来安全的需求。


(三)未能保护叙事

未能保护叙事用一种间接方式框定了不安全感:它并不将特定的议题直接定义为“危险”,而是强调人民需要被保护免于危险,然而这种保护却未能实现。事实上,当人们强调某物需要被保护时,人们事实上在声称其正处于不安全的状态下。


这三种叙事成功的关键在于,叙事是个体理解政治的关键手段。本文所呈现的“敌化”叙事阐述了一个以人民和精英这两个关键群体为中心的连贯的“故事”,在这种不安全关系中,人民与精英被分别等同于受害者与敌人,声称精英本质上是危险的,因为他们是威胁、他们带来不确定性,且未能保护人民。因此,它帮助个体理解其在复杂的后工业社会中经历的不安全感、焦虑和不满,并在社会中营造了一种普遍的不信任氛围,并可能加剧情感极化,使人们分裂为两个截然相反、有着所谓无法调和的冲突的对立阵营。


案例分析

本文分析了“敌化”叙事分析框架在欧洲左翼民粹主义者中被应用的典型案例:“不屈法国”及其领导人让-吕克·梅朗雄。


“不屈法国”和梅朗雄的思想内核是民本主义、反精英主义和人民主权,强调普通公民受到国家政治、金融和媒体精英的羞辱和剥夺,符合“民粹主义”的基本特征。在2017年的竞选口号中,梅朗雄提及要通过投票进行公民革命,彻底清除建制派,从而恢复人民主权。除此之外,他们的民粹主义“稀薄”意识形态依附一种与欧洲其他激进左翼所倡导的生态-社会主义-反新自由主义的“厚重”意识形态,是典型的左翼民粹主义案例。


梅朗雄与“不屈法国”

本文从国家、超国家和国际层面对针对精英的仇恨叙事进行分析。


(一)国家层面

同其他民粹主义者一样,梅朗雄及其政党在国家层面的反精英主义表现为对法国建制派的攻击,通常使用“种姓”(caste)等贬义词来称呼建制派精英。


1.威胁叙事

在这一层面上,威胁叙事存在直接和间接两种形态。直接威胁是指,精英被描述为威胁本身。例如马克龙及其党派被指控为对法国经济的威胁,而“勒庞的极端权利”被指控为对国家的主要威胁。间接威胁指国家精英是某些威胁背后的原因,是不安全感的制造者。例如,统治精英的“疯狂和不负责任”是德国为欧洲带来“暴力”和“严重”问题的主要原因。前执政党,左翼的社会党被认为对污染造成的健康威胁负有“直接责任”。


2.不稳定叙事

在不稳定叙事中,梅朗雄和“不屈法国”将建制派描述为社会不稳定的源头。在他们的叙事中,马克龙被定义为“失序的总统”,体现了“自由主义的经济不稳定和社会失序”。在2017年的总统大选之前,“不屈法国”将法国描述为“每天都有不安全、骚扰和蔑视”,建制派所谓“有能力”的人除了制造混乱外,什么也没做。马克龙当选后,“不屈法国”立刻将其施政纲领进一步框定为不稳定来源。同时,媒体和金融精英也被与不安全感联系在一起,“寡头”被描述为对失业和经济不稳定等国家顽疾负有全部责任,而媒体被称为“政治分解”的象征,是人民的主要对手。


3.未能保护叙事

未能保护叙事针对的是精英未能防范的危险。“不屈法国”多次谴责政府的警惕性不足,未能避免环境污染,保护公民健康。重要的是,未能保护叙事将精英的失败与有意识的行动联系在一起,即精英要么对威胁不作为,要么有意制造不安全感。例如,政治和经济精英通常被称为“危险分子”。


(二)超国家层面

在超国家层面,梅朗雄及其政党“敌化”精英主要针对欧盟(EU)。左翼民粹主义行为者同样推崇疑欧主义,强烈批判欧洲机构并呼吁改革。


1.威胁叙事

在威胁叙事方面,梅朗雄和“不屈法国”将欧盟领导人称作“暴君”,将欧盟称为“独裁”,强调超国家精英构成的经济、社会、政治和军事威胁。在经济层面上,欧盟政治精英被指控通过紧缩政策威胁国家经济,被认为是对“欧洲人民最直接的威胁”。社会层面,超国家精英被指控为对欧洲和平的威胁,滋养了已经消亡的民族主义,将不同民族、地区和社会阶层置于对立状态,危害了欧洲的和平与社会凝聚力。政治层面,欧盟被指控侵犯成员国主权,例如通过对波兰的制裁来展示其对成员国内政的干涉能力。军事层面,梅朗雄将欧盟建构为“侵略者”,称其对俄罗斯的“不负责任和侵略性政策”引发了紧张局势,增加了军事对抗的风险。


2.不稳定叙事

在这一层面,欧盟被建构为不稳定的环境的创造者。“不屈法国”将欧盟描述为“分崩离析”的,被种族主义、社群主义和威权主义所席卷的超国家机构,并指控精英的新自由主义政策创造了这种不稳定。在不稳定叙事之下,德国被认定为不稳定的原因,梅朗雄在其博客中反复使用“德国欧洲”一词,认为超国家精英试图恢复德国在整个欧洲大陆的主导地位,违背了所有欧洲人的安全利益。


3.未能保护叙事

梅朗雄将超国家精英与未能保护叙事联系在一起,称欧盟未能解决关键威胁,如生态灾难和金融危机。称欧盟更关心推动自由贸易协定和让金融精英来领导欧洲央行,而非保护公民的健康和安全。“不屈法国”称:“欧盟和埃曼纽尔·马克龙决定通过签署新的、具有气候杀伤力的自由贸易协定来进一步加速世界失序。” 梅朗雄还强调,欧盟的农业标准并不能保证欧洲人民“最基本的”健康。除此之外,梅朗雄还指责欧盟无力捍卫其声称遵守的价值观。


(三)国际层面

在国际层面,梅朗雄和“不屈法国”“敌化”精英的实践主要针对政府间组织,特别是北约,以及一些国家及其领导人。


1.威胁叙事

威胁叙事主要针对唐纳德·特朗普、美国以及包含中国在内的一系列大国。例如,“不屈法国”指控特朗普为多方面的威胁,将其在东欧和俄罗斯的挑衅行为及其对伊核协议的态度描绘为对欧洲的安全威胁,将其拒绝遵守《巴黎协定》等同于“反人类罪”。同样地,中国也被指控为对环境的威胁。而中美不断增加的债务被认为是对世界经济的威胁。除此之外,海湾国家,特别是沙特阿拉伯被指控为恐怖分子提供武器,其“气候犯罪”是对整个地球的威胁。


2.不稳定叙事

梅朗雄和“不屈法国”将威胁叙事与不稳定叙事结合起来,将北约塑造为敌人。北约被认为是对法国和欧洲人有害的“极具侵略性”的组织,是全球不稳定的驱动者,并导致了不公平的战争和无辜平民的伤亡。除此之外,梅朗雄将G20描绘为“非法”和“无法产生国际秩序”的,因为它是“强国的多边主义”,只能导致“混乱”。同时,金融被视为全球系统的“极端不稳定”的源头,对生产性经济构成“永久性寄生”,将全世界人民拖入深渊。


(四)对国内和国际事务的民粹主义解读

针对国家、超国家和国际层面的标志性提议时,梅朗雄及其政党的民粹主义特征显而易见。梅朗雄和“不屈法国”提出:(a)进行“公民革命”以终结当前的“总统君主制”;(b)法国退出欧盟;(c)法国退出北约。这三项主张分别对应国家、超国家和国际精英所带来的“威胁”,并被作为捍卫和恢复人民主权的解决方案。于此,梅朗雄及其政党建构了“精英”与“人民”之间明显的不安全关系。这种不安全、反精英主义和捍卫人民主权之间的观念互动,为解释和沟通国家内政和外交政策的优先事项提供了明确方向。


不安全叙事使“不屈法国”得以将主权概念问题化,成为其民粹主义意识形态的核心。从粮食安全到经济焦虑等一系列不安全问题提出了恢复人民主权的需要。“不屈法国”表明,人民“收回”权利的能力远远超出了“政治”主权和代议机构的控制。通过这样的不安全叙事,“不屈法国”宣称人民应当控制工业、能源和农业部门以及超国家和国际层面的决策。因此,不安全叙事使精英失去了“谈论安全”的合法性,并将民粹主义扩展到多个领域。


对捍卫人民主权的强调可以解释民粹主义者通常均采取反北约、反欧盟立场的原因。各派民粹主义者都将这些组织首先视为“危险的精英”和对大众利益的非法统治,并主张将主权还给人民。将现有的由精英主导的安全秩序解读为有害的、威胁的和颠覆性的,有助于民粹主义者塑造他们的外交政策立场。即使他们的具体政策同其依附的“厚重”的意识形态有关,民粹主义本身也可以为行为体解释国内和国际事务提供战略方向。


结论

本文认为,对激进左翼民粹主义政党同激进右翼民粹主义政党一样,均围绕“纯洁的人民”和“腐败的精英”的民粹主义内核建构二元对立关系,并从威胁叙事、不稳定叙事和未能保护叙事三个层面,对梅朗雄及其政党“不屈法国”对国家、超国家和国际层面的精英进行不安全感建构,从而将精英“敌化”的过程进行分析,为其观点提供了经验证据,反驳了激进左翼民粹主义者促进健康的多元主义对抗而非二元对立的假设。于此,作者证明了不安全叙事并非激进右翼民粹主义的独有特征,而是任何类型的民粹主义者用来强调人民主权,使精英失去合法性的重要手段。通过质疑精英,民粹主义者得以将其意识形态扩展到各个政策领域。


总而言之,所有类型的民粹主义都可能建立在对外部行为者的不安全建构上。虽然“宿主”意识形态可以使“敌化”精英的过程呈现出不同的特点,但民粹主义本身可能在思想上与不安全感有着内在的联系。


词汇积累

Enemification

敌化

Threat Narrative

 威胁叙事

Instability Narrative

不稳定叙事

Failure to Protect Narrative

未能保护叙事



译者:杨梓钒,国政学人编译员,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国际关系专业。



校对 | 丁伟航

审核 | 丁伟航

排版 | 刘雪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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