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榜追访 |凤凰网李秋涵：我不能左右报道的影响，有一点点改变也很满足

磨稿子：你是怎么获得这个选题线索的？

李秋涵：想做这个题是受到正面连接那篇《从家中偷走一个11岁女孩》的影响。我当时看完以后非常受触动，也很难过，一想到那个小女孩随着长大，会意识到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到底意味着什么，再接着面对她余下的人生，觉得很揪心。

今年关于慢脚文化的吐槽帖子很多，这篇报道中带女孩走向深渊的“朋友”，也是网上认识的，我认为悲剧发生当下的互联网环境也有一定的责任。所以，我想说自己同样作为媒体人也可以关注一下这类现象，在关注的过程中，我看到一些帖子下，评论里有人提到举牌文化更不堪入目，就想着可以做一篇报道。

磨稿子：凤凰网《风暴眼》这个栏目平时几乎都是财经领域的内容，这次突然发布了一个偏社会、法治的报道，说实话，看到题目的第一眼还是挺震惊的。为你们栏目点赞的同时，还有好奇，背后有什么故事或者原因吗？

李秋涵：我开始就是先小范围简单调查了一下，就被这个色情举牌圈子的现状惊到了。就像你说的，《风暴眼》一直做的是财经内容，所以，报题之前，栏目究竟可不可以做这个选题，我也不确定。

但我想，这是很值得也很需要媒体关注的现象，可以先报了试试。没想到报完题，把问题的严重性和危害解释清楚，没经过多久的讨论，题就通过了。后来，在一次会上领导说，我们虽然是财经频道，但是这种严重违背社会公序良俗的事情，还是值得我们关注的。

磨稿子：这篇报道让你印象最为深刻的地方是什么？

李秋涵：这些未成年人对以此赚零花钱的方式没有任何遮掩，社交账号上也展现了很多她日常生活的痕迹。这种态度上的漠视，让我觉得震惊和可怕。

这也是这篇报道里的重点，我想呈现出这些未成年人的漠视心态，不是说要指责他们，而是希望能以此让社会注意到，这样的现象正在我们的生活里存在和发生。

过往对未成年“隔空猥亵”的案件里，往往含有成年人的引诱行为，而在我们关注的这个事件中，这群未成年把它当成了生意。我很想弄清楚为什么，他们给的答案很简单，“为了赚钱”，然而很多迹象显示他们并不缺钱。我为此咨询了心理咨询师、性教育专家、律师，但我觉得最后都没有获得最完整的答案。

磨稿子：你在报道中为什么没有继续追“买家”的信息？

李秋涵：一开始我没有把它视为重点，我对这个题的理解还是处于想让这样的现象被更多人关注到这一层面，这也算是我的疏忽。

后来改稿的过程里，编辑提到可以补充这一点，我有去梳理，不过画像不够充分。了解的过程中，我还发了类似帖子，想“钓鱼”一下，也有人来加我了，私信说他想要什么视频之类的。但是，这时已经比较晚了，稿子已经要发了。这也跟这篇报道的操作周期没有特别长有关，还没有来得及去把“买家”的人群画像弄的很细。

李秋涵：我之前做财经报道多一点，做这类题比较少。做这篇报道，我发现对于未成年的报道，需要顾虑和思考的东西非常多，不只是把这个现象揭露出来就行，还涉及对这个群体的保护。

所以在写的过程里，我们就很小心了。后来报道发布后，很多评论会说，“感谢媒体报道这个事情”，“幸好现在知道了”，后台也有很多教育行业的公众号在转载，让我觉得报道是有价值的。但是，我也看到有个别的评论，说“谢谢广告”，我当时看到这样的字眼时，非常刺痛，很难受。担心这篇报道，不仅影响力不足以去引发后续的一些跟进措施，反而让一些以前不知道这类情况的恶人知道了，这怎么办？我当时心里难过。

我跟编辑、朋友讨论，是不是不报道出来更好？编辑说，有时候，我们很难去左右一篇报道会带来什么影响，把自己应该做好的做到就行了。朋友也劝慰我说，至少有你花这样的时间精力去做，总比那些不做的人好。他们的话会安慰到我一点点，但我心里的压力一度还是非常大的。

磨稿子：你认为，财经报道和像这篇的社会报道，这两种类型的报道在操作上有什么差别？

李秋涵：我要去做一个财经调查，文章把事实讲清楚就好了，不会有太多顾虑。但是社会调查的报道，尤其又涉及未成年，伦理尺度比较难把握，在操作和写作的过程里，都要提醒自己他们是未成年人，要避免给他们带来不必要的影响。比如报道的配图就很谨慎，选择合适的图片，再给它们打马赛克，就花了快一天的时间。

磨稿子：操作困难吗？

李秋涵：这里面很多环节我是暗访，所以不算困难，这个人不愿意说，就换下一个试试，这个问题用时间就能解决。只是在操作过程里，我本来以为举牌就是未成年自己在网上发、自己接单，没想到中间还涉及一个圈层，涉及层层代理的现象。

圈子有很多术语，要理解和进入有些门槛。我跟一些代理表达，我也想进入这个圈子时，对方就说不收圈外人，我感觉自己一直在圈外绕圈圈。

后来我是进了一个急着扩张招代理的群，但群主还没跟我聊太多的时候，这个群就因为他们圈子里的一些规矩崩掉了，相当于这个群塌房了，群主也不回我消息了。群里有人跟我的遭遇看起来是一样的，她看到群这么容易塌房，想自己单干，就跟我聊的比较多，这样才一步步挖进去的。

还有一点困难是，我想弄清楚他们的行为目的，他们自己的回答都很简单，都让我觉得他们自己好像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要弄明白出现这样的现象的原因，我求助了一些专家，但应该找谁来解答？谁能解答清楚？出现这样的现象，背后问题实在是太复杂了，社会生态、互联网环境、学校教育、家庭教育、代际差异......以致于我不知道该去问谁，也不知道该去怪谁。

磨稿子：这篇报道里，你一共采了多少个未成年人？

李秋涵：有的聊得详细一点，有的聊得少一点，10来个是有的。

磨稿子：这篇报道中，有些地方没有选择使用描述手法，而是带入了作者的主观感觉，为什么这么设计文本？

李秋涵：我最开始写的时候，就以为和以前做的偏调查性的稿子是一样的，侧重于把事件来龙去脉写清楚，把危害写清楚，也涉及描述视频的尺度到底有多大，这样大家才能意识到严重性。编辑告诉我不能这样展开，要避免对未成年的影响和联想，不能像以前那样去报道。

所以，很多地方我们会用“我”的第一人称的视角去展开，怎么认识他们的，怎么和他们互动的，尺度有多大，文章里面没有直接写，就写了一个“我”的反应，“让人生理不适”，一些圈内的术语，文中也刻意没有提，也是想避免被恶意的人知道了去搜索。

磨稿子：这篇报道有什么让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吗？

李秋涵：我意想不到的是腾讯QQ方面的人联系我了。报道里面没有指向具体的互联网平台，就觉得能让报道出来就已经成功了，只是提到了和这些未成年的很多交流是在QQ上。腾讯工作人员联系我的时候，我当时也觉得有点困惑，以为是平台要找茬什么的。没想到他们比较重视这个事，还拉来了一个他们的安全负责人跟我沟通交流，探讨规避这样用来交易的账号出现，让我有点惊讶。

当然，对这些做处理本来就应该是平台的责任，希望能引起更多平台的重视。我昨天想着说，跟“磨稿子”聊，我还是要表扬一下他们。他们这个反应让我也挺欣慰的，就像我刚刚说的，即使改变没有很多，有一点点就行，总比没有改变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