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来访者知道,只不过他们以为他们不知道” | 动力性倾听,是在听什么?

学术   2025-01-23 19:02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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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周晓彤(简单心理认证·心理咨询师)


其实来访者知道,只不过他们以为他们不知道。”

这是我在受动力学训练早期听到的一句话,我挺认同的。因为,这也是我自己的切身体会。当我和我的咨询师坐在咨询室里的时候,有时候TA一句话也没有说,TA只负责“听”,我就感觉到我对我自己的理解加深了、清晰了。可见,“听”有奇效。

婴儿最早的语言是哭泣。婴儿的哭泣至少有2个作用:

  • 表达自己(饿了、困了、拉尿/屎了、热/冷了、不舒服了)

  • 让(推动)养育者回应


如果婴儿的哭泣一直无人回应,渐渐的,婴儿就不会再哭。极端的情况下,婴儿会死去。我们都曾是婴儿,幸运的是我们活下来了。我们学会了说话,以说话替代哭泣。那么,我们所说的话,也包含2个方面:

  • 表达自己

  • 让(推动)其他人回应


所以,很多时候我们需要的不仅仅是把话说出来,我们也需要让别人听见我们所说的话。我们不得不发现,另一个人的在场是如此的重要。另一个人的存在,另一个人对你的心灵的好奇,使得你发展出了语言。

I see you。这句话之所以如此动人,是因为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是极其渴望被看见/被听见的。

图/《我的阿勒泰》

“听”是心理咨询师非常重要的一个技术,也是“内功”。心理动力学的心理咨询师会刻意地放慢回应,留出更多的空间给来访者,让来访者有机会对自己的心灵产生更多的好奇。“好奇”是我们最希望来访者从咨询室带走的“礼物”。

当我们学习五线谱的时候,我们会发现,五线谱的构成其实非常复杂。如果我们要对照着五线谱弹奏一首钢琴曲,我们需要注意音符、节拍、休止符、指法、指法的变化、左右手的配合、升/降记号、调号、和弦等。当我们听人说话的时候,我们也有许多类似的细节需要注意。每一个人都是在妈妈的子宫里就开始听人说话,到婴幼儿时期开始牙牙学语;因此,当来访者步入咨询室的时候,来访者说话的内容与说话的方式都已经写满了他们的“故事”。

接下来,我会根据我自己所受到的心理动力学/精神分析的训练,与自己在临床工作中的观察与思考,跟大家分享一些我在来访者的话语中所听见的音符、节拍、休止符、和弦等(他们早期的/习惯性的心灵的运作方式,内在客体关系模式、幻想、冲动、防御、冲突等)。

最基本的,我们可以这样两个角度来看待来访者的话语:来访者总是试图告诉我们一些关于他们自己的事情(说话的内容:TA的日常生活,TA的诸多关系,TA遇到的困难等);他们说的话也隐含着他们与我们关联的方式(咨访关系:比如,来访者想和你建立什么样的关系or来访者要把你“推到”什么位置上去/推动着你“做”什么)。

当来访者来到咨询室的时候,来访者会讲一些事情,可能是他们经历的事情,可能是他们听说/看见的事情,可能是他们的感受或想法。当我们听来访者讲话的时候,我们的工作重点是无形的工作,是听+思考(加工process)。
我们听什么呢?

来访者明确表达出来的内容

 听人物关系 

来访者也许讲了一些TA生活中发生的事情(现实的关系),这个时候,我们就可以借助这些材料去建构起来访者内在的客体关系模式。在比较长的一段时间里,来访者讲出来的(以为的)TA与别人的关系常常是相对意识层面的关系模式。但是,作为咨询师,我们是可以去搜集一些细节帮助我们去看见来访者的内在客体关系模式。比如,一个非常常见的例子是,来访者说TA觉得TA的原生家庭非常正常,和其他的普通家庭差不多。我们可以把这一个信息放在心里,去等待来访者讲出更多更具体的TA对关系的感受。

 听用词 

来访者用的一些词,也许你会感觉到有一点突兀,那么你就可以允许你跟来访者在这个词上面有一个讨论。比如,你可以表达你很好奇“为什么TA会用这样一个词”。另外,有一些词是非常常见的,但是来访者所理解的这个词可能和我们对这个词的理解有微妙的不同。这个时候,我们也不要武断地用我们对这个词的理解去理解来访者。

 听情感 

比如,我们可以去听:来访者在讲这件事情的时候,TA的语言所携带的情感/情绪是什么样的。临床工作中,常常存在两种情形:作为咨询师,你可以感受到你的来访者的情绪/情感;你感受不到你的来访者的情绪/情感。这个时候,你就可以在内心中思考:为什么你的来访者是这样的感受/为什么你感受不到你的来访者的感受。

有时候,来访者非常快地收起了他们的感受(比如,本来在哭,突然不哭了);有时候来访者以非常轻松的语气跟你谈起非常TA糟糕的经历……这些我们都需要去留心,并且去思考。

 听遗忘 

来访者有时候会表达“他们不记得了”。“他们不记得没关系”,但是我们要思考他们为什么不记得。有时候我们没办法那么快地有答案,但是等待通常是值得的。许多来访者的记忆都会在咨询的推进过程中“恢复”过来。比如,有些来访者有非常明显的童年记忆缺失,比如有的人会报告他们6岁之前的记忆是缺失的。那么,6岁这个时间点非常重要。我们要问我们自己,为什么是6岁?为什么不是其他的年龄节点?这个时间节点来访者经历了什么?

也许,后来我们会发现,来访者在6岁经历了重大的分离。

 听重复或变化 

有时候,我们会听见来访者再度提及同一件事,但是我们可能会发现他们再度讲同一件事的时候,他们讲得已经有些不一样了。这个时候,我们可以留心这样的变化,以及试图去理解这些变化意味着什么。

被来访者重复讲的事情,就像是来访者的一个重复的梦。来访者也许已经在他们的内心反复“把玩”这个梦很久了,他们的无意识一直致力于理解这个梦。重复通常提示着意义重大。

图/pexels

 听语言习惯 

如果你留心的话,你会发现,有的来访者喜欢讲别人,TA的讲述当中充满了各色人物(这时候,我们可以思考,为什么TA很少谈TA自己?TA觉得自己不够好?还是TA害怕被咨询师真正地看见?或者TA觉得自己十分无趣,TA需要通过讲别人来让咨询师保持对TA的好奇?);有的来访者喜欢给TA提及的每一个人取一个外号,每一个外号都很有特点(为什么用的是外号,而不是简称或者别的?也许我们可以透过这些外号或者他们称呼别人的方式看见他们是如何与其他人关联的,他们对他人的认识是扁平的还是多维的)。

 听TA对TA自己的感受/看法 

在咨询室中,咨询师常有机会听见一个漂亮的女生对咨询师说她觉得自己不漂亮。我们可能也会听见一些人总是在夸自己,他们呈现出来的样子是自信的、自洽的。但是我们也会有机会听到,在这些夸赞/自信/自洽之外,他们内心对自己的真实感受是什么。作为咨询师,我们需要听见来访者如何看待自己,这有关于我们如何来评估来访者的自尊水平、自我价值。

 沉默或停顿 

我们可以思考来访者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停顿?来访者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沉默?沉默或停顿的时候,来访者在思考什么?来访者希望我们(咨询师)开口吗?来访者的感受是什么(焦虑还是别的)?

听来访者没有明确表达出来的内容(弦外之音)

 听意图 

听来访者想对你“做什么”,来访者想要对你施加什么样的影响,来访者想让你有什么样的感受,来访者投射了什么给你,来访者想要和你建立什么样的关系。来访者说的每句话其实都有一个“意图”。TA说的话,不只是话语本身,还有一个“沟通”的功能。那么,来访者想要和你进行一个怎样的“沟通”呢?TA想要让你感觉到内疚?TA想要让你不顾一切地支持TA?TA想要考验你是否会抛弃TA?

 听来访者先讲什么,后讲什么 

比如,有的来访者喜欢每一节咨询的一开始就哭诉;有的来访者喜欢每一节咨询的一开始就说自己最近有进步。这两种情况常常与来访者想与我们建立什么样的关系有关。

哭泣的来访者可能很渴望得到你的共情,或者是希望摧毁你理解TA的能力(只是站在同情TA的位置,TA可以推卸成长的责任);总是先讲自己的进步的来访者可能是渴望得到你的赞赏,或者是希望让你感觉到你是一个非常好的咨询师。

 听来访者讲述的方式 

比如,有的来访者可能会讲得非常细致,或者有的来访者可能会讲得非常笼统/概括(来访者似乎觉得某些明明很重要的部分不必展开讲讲,那是为什么呢)。是怎么样的“信念”让来访者习惯于以这样的方式讲述自己呢?一些可能性是:来访者非常害怕你不能理解TA,所以才讲得极其的细致?来访者非常害怕你太快地理解TA想要表达的中心思想,所以讲得非常冗余?来访者害怕你评判TA,所以TA通过概括地讲一些事儿来隐去一些细节?

 听思维习惯 

你可能会发现一些规律:“你的来访者总是以某种方式理解事情。”比如,TA总是觉得是TA的错(哪怕显然不是TA的错);或者,TA总是觉得不是TA的问题(哪怕显然是的)。或者,有的来访者总是非常仓促地得出一个结论。但是,随着咨询的深入,你渐渐发现了以前没能进入你的视野的“仓促”,你开始为自己留出心理空间去理解来访者的“仓促”背后的焦虑。

作为心理咨询师,我们往往需要慢下来,我们需要时间才有机会去形成对来访者真正的理解。

 听话题的突然转换 

你可能会留心到,有时候来访者突然转换了话题。在第一时间,也许你不太明白TA为什么会突然转换话题。这时候,你可以开始思考“TA为什么要转变话题”?是因为TA准备好了开始谈TA真正想谈论的内容,还是TA害怕咨询师触及TA内心最核心的情感(逃避谈论真正重要的事情)?或者是因为什么别的可能的原因。这种突然的转换常常暗藏玄机,是理解来访者的重要线索。

 听一个段落或一整节咨询的内涵 

有时候,我们需要站在来访者的每一句话语里理解来访者;有时候,我们也需要站得稍远一点,去看一整个段落,去理解来访者在讲什么。这就像下棋,有时候我们可以非常快地知道对手为什么会这样落子;有时候我们没办法立刻知道对手为什么这一步这么落子。但是当我们多看几步棋,我们就会明白对方是怎么样在布局,对方的意图是什么。

图/pexels

有时候,我们需要站得更远一点,我们才能看清楚来访者在说什么。比如,有时候,可能我们需要从一整节的整体内容去思考来访者这一节到底讲了什么。
有时候,当我们回看逐字稿,我们会发现:当我们没有立刻听明白来访者想表达的东西的时候,来访者会反反复复通过讲各种各样的内容让我们明白TA其实是在表达什么,TA的焦虑或痛苦是什么。

 听来访者讲什么,不讲什么 

来访者每周见咨询师的时间是有限的,所以,来访者其实是需要“选择”TA要讲的内容。无论这是有意识地选择,还是无意识地选择。我们都可以试着去理解为什么TA选择讲这些(而不是另一些)呢?为什么TA讲的常常是这样的主题、内容,而避开另一些绝口不提呢?

从来不提及的内容,并不一定不重要,有时候反而非常重要。随着时间的推移,当来访者对咨询师的信任逐渐加深,来访者通常能够开始讲那些他们以前没办法讲的内容(他们感觉到羞耻的内容,他们的秘密,性,钱等)。

 听当下的移情 

如果你曾写过逐字稿,或者和督导讨论过逐字稿,那么也许你了解一个概念:移情其实是在不断地运动和变化的。因此,新手咨询师会有一个疑问持续地盘桓在内心当中,那就是:如果移情变化得如此迅速,我到底该从哪个角度干预呢?

其实很多时候,我们在干预之前都不能确定我们的干预“正确与否”。但是,我们有机会在来访者接下来的进一步的谈话中听到,他们认为我们的移情干预是否让此时此地的TA感受到了被理解。一个好的移情干预,通常是促进来访者的自由联想的。比如:咨询师通常既是来访者的旧客体,又是咨询师的新客体。因此,咨询师有时候需要做出抉择,更多地关注前缘移情还是后缘移情。在真实的临床工作中,没有标准答案。可以参考的答案是:不要害怕犯错,但是也不要一直犯错。这就像是开车,你(司机)需要根据路况随时作出调整。在大部分时候,来访者会为你留出犯错的空间。

 听互动模式 

听来访者对咨询师的回应的反应是什么样的。同意咨询师?不同意咨询师?表面同意,其实不同意?表面不同意,其实同意?来访者说“对,没错”但是TA接下来一言不发,或者TA浑身散发出一种蔫了的气息。那是不是咨询师的回应,来访者并不真的同意?那为什么来访者从来都说“对,没错”?为什么来访者从来不说咨询师说的不对?

比如,我们通常有机会在逐字稿中看见这样的来访者:来访者满口说“是”,但是TA接下来讲的内容表明TA完全没有接受(take)咨询师讲的话/咨询师的思考(无意识说“否”)。这也许已经是最容易被发现的互动模式。也有一些来访者的互动模式并不是在某一节咨询当中可以被看见的;也有时候,我们需要回顾好几节的内容,才能看见来访者与我们的互动模式。我们可以想象一下:来访者在和我们玩一个什么样的游戏?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来访者总是在试图和我们玩躲猫猫的游戏。他们可能会藏起来,可能他们不会希望那么快地被找到,但是他们一定是渴望被找到的。如果他们一直没能被找到或者我们不去试图寻找他们,那对他们来说可能是巨大的灾难。

 听移情-更深入的移情 

从事临床工作久了之后,你会发现,对移情-反移情的工作有些类似盗梦空间。

图/《盗梦空间》

当你觉得在这一层梦中,你已经充分地理解了来访者。你将会从这个梦中醒来,然后你会发现,你和你的来访者进入了新的一层梦,一切工作需要从头开始。比如,你认为你渐渐地形成了对你的来访者越来越充分的理解,你的来访者总是同意你的诠释,你的诠释总是准确的。但是,你们的工作却陷入了僵局/或者你感受到了某种“虚假”,这个时候,欢迎你开启新一阶段的工作:深入到移情-反移情工作的下一层级。到这个时期,你可能会发现,原来你的来访者一直都在努力地成为你的“好来访”。然后,你需要开始思考,为什么TA秘密地、努力地让自己成为你的“好来访”。也许,你会发现这种“好”,其实与TA核心的困难有着密切的关系。

 听咨询师自己内心的“噪音” 

不同的来访者给你带来的感受常常会不太一样。但是,也许你会遇到这样的情形:为什么“某一类”的来访者会令你产生了类似的感受?(这部分可能是更有关咨询师个人议题的反移情,是十分需要去与分析师讨论的,并且通常在讨论之后会有所收获。)

当不同的来访者向你提出同一个问题,或者说出同一句话,你的感受、你的回应非常不同。这也可能可以促进你的思考“为什么我的感受会不同呢?”我想,这一点很好地说明了:其实我们与每一个来访者建立了非常独特的关系。我们对每一个来访者的感受都会有所不同。这些“不同”有时候其实是不容易说清楚的。这种“独特性”到底是为什么,我也还在感受和理解。我模模糊糊地觉得它可能和两个部分有关:

  • 这种独特性可能与“未成形的体验”有关
  • 这种独特性可能和我们作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整体的感受有关

有时候,这种独特性像是跟着来访者一起走进咨询室的空气或者尘埃。只有当我们一点一点地将这些“空气”或“尘埃”识别出来,我们才能够更理解我们的来访者。

也有一些时候,我们“只见树木,不见森林”。这样的时候,我们需要回顾与来访者的整个咨询过程,站在一个整体的角度去理解我们的来访者,我们可能会有机会获得理解来访者的完整的地图。(详见文献《移情:整体情境》)

但是,这二者都需要相对长的时间才有机会实现。

总结

诚如前文所提及的那样,听的能力,从本质上来说,是内功。我不希望前面所写的内容成为任何意义上的教条。分析性地倾听,常常包含着咨询师的reverie——咨询师需要对来访者的无意识沟通保持异常的敏锐,这要求咨询师有能力可以开放自身的无意识体验。咨询师需要与来访者的无意识保持链接。也就是说,前面所提及的所有的具体的思路可能都需要被警惕。因为,前面所提及的一切都可能会使咨询师离开当下的分析情境,变成有意识地运用记忆、已知的概念与理论、临床经验等来“理解”来访者——这样的“理解”并不是真正的理解,而只是一种僵化的智力框架,主要起到的是防御的作用。

当我们和来访者坐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其实需要忘记我们学习的理论与技术,忘记督导的耳提面命,回到我们自己的身体里,这样我们才能充分地与来访者在一起。

我们需要学习,最终,我们也需要忘记。也许,这就是为什么许多前辈都在告诉我们:我们需要为我们的每一位来访者创造一个新的理论。我们不得不依靠我们的血肉之躯和来访者一起走出一条独特的理解TA的道路,尽管极其艰难。

排版:龙萱
责编:Auro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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