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铃响后，同学们按名字字母在教室外排序站好。双肩包放左腿边，双手伸直放两侧，目视前方。不能出声，不准乱动。倒计时一分钟后，老师依次检查。合格者方可进教室坐好，不合格者一直站好直到符合标准……”
这段瘆人冷峻的中学生课前守则，被波兰摄影师Karolina Wojtas在作品展《Abzgram》的入口循环播放。从中学开始，Karolina就将摄影机对准了自己的学校，捕捉着少年们不设防的身影。但当时，她却从中咂摸出一种奇诡与不常规。直到她长大后，这份青春幻影下的暴力与残酷开始逐渐清晰。
Karolina将这些诞生在自己母校的作品汇编成名为《Abzgram》的作品集。在《Abzgram》里，动荡的社会变迁入侵到了本该充满活力的教室中，外部世界的断裂乖张被投射在这些还未长大的孩子身上。
小学时，Karolina就拿着父亲送给自己的相机开始学着记录自己身边的一切。在那个常年阴冷且偏僻的东欧小城里，几乎一切都是灰暗的，只有她镜头中那只属于自己的泰迪熊玩偶，成为了难以忽视的亮色。
“小学的我一开始不知道怎么关掉相机上的闪光灯，导致我的每一张照片里都要么过度曝光、要么有奇怪的明暗。”然而，这束古怪的光，宛如Karolina观察世界的视线。她的眼神中透着浓烈的好奇，带有几分离经叛道，像是要透过一切表象，去探寻隐藏在背后的真实与本质。
但这种古怪却在波兰的校园里不受欢迎。每个体操馆和教室都有不容半点差错的设计要求，而孩子们几乎在其中要受到军事板严格的管控。上课、课间活动、放学，都有无数的繁文缛节要遵守。
一次体育课上，老师看到Karolina站到体重秤上的读数，便要求她打开背包，检查她的午餐。要她把自己的三明治在同学的面前摊开，一一检查，确保三明治中没有任何“不健康”“高油脂”的食物。“经过这次噩梦，我再也不想去上体育课，也很难直视同学们看我的目光。” 这次彻骨的创伤使她愤怒又沮丧。而这种自上而下的公然的暴力，无形间也让同学间的霸凌有了更多的“依据”。
几乎是一个残忍的笑话。当Karolina再次回到母校时，2017年的波兰政府正在进行一项激进的教育改革，企图将小学和高中里的体育教育去除，同时关闭学校里的体操室。政府要求这项改革在一年内必须完成，丝毫不在乎有多少教师的生计受到影响。她看到曾经在体育课上检查她三明治的老师们，如今面临失业，只能站在课桌上以罢工的方式表达无声的抗议。站在昔日的教室里，Karolina举起相机，捕捉到了这些教师课桌上的身影。老师的眼神里有静默的愤怒，有无助的凝视，但更多的是无边的空洞。
在波兰的某些学校里，迎接新学生或转校生的方式并非友好热情的问候，而是一种“特殊”的欢迎仪式。每当有新同学加入时，一群年长的老学生会将他团团围住，没有任何逃避的机会，也没有人会为他出头。紧接着，一个又一个人走上前来，对他拳打脚踢。这种“欢迎仪式”告诉所有新来的学生，他们必须屈服于学校的潜规则，服从那些已在校园里看不见却已经确立的“权威”。
令人震惊的是，学校里的老师们虽然要求学生们严格遵守教室里的规章制度，对每一个细节都斤斤计较，但面对这种暴力的“欢迎仪式”却选择了默不作声。
在Karolina的作品《Abzgram》中，暴力并没有像纪实文学那样以直接的方式展现，但它却在那些看似玩乐和嬉戏的影像中以一种诡谲的方式隐隐浮现。每一张照片都在捕捉孩子们日常的片段，然而却能感受到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和压抑。
在一张照片中，孩子们整齐地排列在体操房的窗前，有的坐着，双腿大开；有的双手吊在栏杆上，身体随意悬挂。乍一看，孩子们的姿态与场景形成了几何上完美和谐的构图。然而，这种完美却带来一种不自然的秩序感，仿佛孩子们成了背景布置的一部分。
在每一张照片中，无邪气的狡黠，都潜藏着挥之不去的诡异。没有个人特质，没有真诚情绪，没有天真灵气。孩子们的皮肤虽然在闪光灯强烈的照射下发着光，但他们的眼神却模糊不清，只是一个物理上的实体，一个暴力的媒介。
Karolina 本想尽量少地给孩子们拍摄上的建议，“我当时拍摄的时候会和学校里的老师交流，阐述我想要的场景，但是不用太刻意。但是老师们却直接告诉学生他们必须怎么站，双手必须怎么摆。学生们并不问为什么，他们也并不想知道。”所以当Karolina拿起相机拍摄时，她知道镜头下看似超现实的场景里其实有着另外一层更深的现实。
2000年初，波兰学者Janusz Tomiak在《面对21世纪的波兰教育》的论文中总结到：“经过90年代的社会剧变，我们着眼于就业、生产和经济。而对孩子们的教育和教育系统的改革进步却被忽视了。”而20多年后，波兰的教育系统虽经过了多番改革，却仍然在朝令夕改的政策中止步不前。它仍然是一个宛如军营、忽视天性的地方。
Karolina对这样的系统没有答案，她却控制不住用自己的相机提出自己心里的疑惑。在2022年，《Abzgram》来到柏林的C/O进行展出，Karolina不仅参与了整个展览的策划，还通过丰富多样的装置和动线设计，向观众传递这些真实且残酷的社会问题。
展览的入口处，观众首先会被引导到一个特别布置的区域，那里赫然矗立着一排铁栏杆，这些栏杆原本属于波兰某个学校的教室外，学生们平日里用来挂放衣物和书包。然而，当它们在展厅里却散发出一种冰冷的寒光。
在展览中最不起眼的一面墙上，Karolina挂满了空白的证书与奖状。那些奖状本该写着当孩子们毕业时根据在学校的表现得到的评分，但是它们上面却没有名字，也没有分数。墙上一共挂着127张这样的证书。127这个数字并非随机选择，而是波兰在2021年统计到因心理问题自杀的孩子的总数。
《Abzgram》是一次诘问，也是Karolina对儿时自己的那份愤怒苦闷的一次探索与治疗。她通过艺术作品重温了那些不被理解和压抑的感受，用摄影的方式为自己年幼时的孤独和反抗寻找一个出口。
撰文：陈阿姨
摄影：Karolina Wojtas
编辑：y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