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泽蓉 | 苏村坝捶石记

民生   2024-11-01 07:31   四川  
苏村坝距我插队的地方30公里,原隶属石棉县宰羊乡。1973年春节,因搭不上到火车站的汽车,我不得不一个人垂头丧气地从县城返回生产队。年后,我和生产队二、三十名青壮劳力一起,坐木船过了大渡河,在葫芦崖渡口搭乘货车,沿108国道到了苏村坝。


领头的人对道班负责人说:“这是汉源来的民工,他们来捶修路的石头,现在交给你们了。”第一次听到有人称我是民工,心里很高兴,多少沾了一个“工”字,比终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似乎有面子些。


我们被安排在路边一户人家吃住。同来的一位社员担任火头军,负责每天给几十号人做两顿饭(这个地区每天只吃两顿饭)。粮食由他统一向大家收缴,每个人将从家里带出来的玉米面、红苕粉,大米和干盐菜都交给他,他再用杆秤当众过秤,逐一归齐记账。开饭时,他用一个搪瓷碗当舀饭量具,将米饭均匀扣入打饭人各自的碗中,再舀一勺清水煮盐菜做下饭菜。若用玉米面红苕粉做馍,则将团好的馍一个一个称重,做到分量相等,然后放入竹笼蒸熟。当时有一句口号:“农忙吃干,农闲吃稀,平时瓜菜代。”从公社到生产队层层传达。捶石头的人,每天有干饭吃,虽搜肠刮肚,吃得清口水直咽,但非常珍惜,认为咋个都比屋头人吃得好。


晚上,我们按男女分屋睡觉,我同几名妇女被安排在二楼。所谓二楼,是用竹竿搭起来放饲料的地方。我们只需在竹竿上铺张草席便是床了,屋顶挂一盏马灯照明,下面是猪圈,每晚猪拱圈人打鼾,在猪粪的刺鼻气味中昏昏入梦。一次不小心,梳子从竹竿缝隙掉进下面猪圈,吓得老母猪轰轰轰了好一阵,我不敢去拣,只好借用别人的,惹得头上长了虱子。


早上,男男女女围着一只铁桶,用毛巾布头在里面蘸热水洗脸,毛巾滑溜溜的始终拧不干,那桶浑浊的洗脸水,至今想起都反胃。有一只小木盆,是留给妇女专用的,我从没碰过,衣服穿了很多天,不洗不换。


采石场在住地附近,方便我们开山取材。头天下午收工时,留下两名有经验的男民工,由他们负责找准安装炸药的位置,一个人抡大锤,一个人掌钢钎,凿好炮眼儿,填上黄药,然后点燃连接雷管儿的导火线,启爆炸药炸开岩体,为次日用石做好准备。第二天,他们会踩着炸碎滚落的岩石,爬到岩上再寻找松动的地方,用钢钎把石头撬下来,我们在岩壁不远的地方等着,选好石头后,抱到各人的位置上开始锤打。


锤石头的工具很简单,一个套石头的橡皮圆圈,一把木柄铁榔头。之后再选两块石头,平整点儿的当凳子,硬一点儿的当砧板。外加各人带去的竹背篼竹撮箕,刨石头的钉耙,组成我们的全套生产工具。春天的风很大,夹着沙粒吹得人睁不开眼睛,男的戴一顶草帽,女的用鲜艳的头巾对折成三角形系在头上(很像儿童电影里的鸡妈妈)。另外,每人自备一个背碎石时用的棕垫背搭子,这是我们能为自己准备的全部防护用品。


若问蹉跎岁月里,最苦的活是什么,我会不假思索地回答:捶石头。从早到晚,坐的是石头,摸的是石头,背的是石头,岩下和别人争抢的是石头,收方时盯着检测尺下的也是石头,眼睛里全是石头!有时运气不好,碰上外软内硬的顽石,捶了半天才一小堆,十分沮丧。鹅卵石特别硬,一锤下去,火星四溅,有时连锤十几下都砸不开,在皮圈里滚来滚去,稍不留神,铁锤就会砸偏伤手。几天下来,手背、脚颈、脸上、凡是身体裸露的地方,满是石碴溅起击伤的血点子。手指也僵硬了,吃饭时端碗都得小心。撬石头的人怜惜我:“人家还是个孃孃子(未出阁的姑娘),娘老子又不在身边,看倒心里头不当个事儿哦(看不下去了)。”他们有意照顾我,遇到好捶易碎的石头,就朝我使眼色:“女娃子,过来一下!”单等我跑近了,才撬动钎下的石头。吃饭时,他们会从自己碗里夹一坨猪油到我碗里(猪油不充公自己保管),说是混倒饭吃受吞,吃了做活路才有力气。


天黑收工之前,捶好的碎石,需用背篼一背一背的背到指定位置,由道班人员统一检尺收方。倒石头需要技巧,人得憋着气,用双手托住背兜底部,快速侧身向下一耸一抖,瞬间将背兜里的石头全部倒完,干净利落。如动作不准确,会连人带背兜一起摔倒,一旦扭伤腰,麻烦就大了。半夜里,肿胀的肩膀手臂痛得睡不着,就盼着老天爷下雨,下雨可不起床,下雨可扎雨工。


捶石头是生产队联系的活路,叫“找副业。”用工方按碎石标准,收方数量,结算成现钱付给生产队,生产队再按每个人的收方记录,折算成工分到人头。同来的民工,大多是家里的主要劳力,一家老小就指着他们挣口粮钱。大家都不容易,都咬紧牙在拼。


年轻不知愁滋味,日子再苦也能笑出声。在我记忆中,唱歌唱得最好听的一次,是在苏村坝农户的屋顶上。那天收工比往常早些,男人们坐在院坝里裹叶子烟,妇女坐在房顶上纳鞋底(一般每户都会留出一间屋用石头筑成拱形,房顶用三合土做成平面,用以晾晒谷物)。我一时兴起,扯开嗓子唱了起来:“苦菜花开遍地儿黄,乌云当头遮太阳……”这是电影《苦菜花》插曲,大队部的坝坝头放映过。熟悉的歌声,让大家一下子听傻了。突然,几十米外的另一户屋顶上,传来一阵叫好声:“成都知青唱得好,再唱一个!”我怔住了,村姑思秀用鞋底拍我的腿:“咋发哩?咋发不唱了?好好个儿唱,那面几个儿娃子都说好听呢!”那天也不知哪儿来的人来疯,我一抹泪花笑了,唱得更起劲:“……苦菜呀花开呀遍呀么遍山岗,根据地的人民支呀么支前忙……”大家都乐了,一个劲儿夸我,说城里人唱歌就是好听。事后向房东打听,她说那几个叫好的儿娃子,是川大的知青,莫得事就爬到屋顶上吹口琴,也不晓得吹的啥格儿(啥子)。戏上有世上有,这个场景,前些年在知青题材的电视剧《血色浪漫》中看到过,触景生情,忍不住泪流满面。


一天,生产队送粮来的社员带给我三封电报。拆开一看,全是从成都发来的加急电报:“母病,速回!”第三封为:“母病危,速回!” 仔细看邮戳,离最后一封电报发出的时间,已过了半个多月。得知情况紧急,好心的道班师傅不顾危险,站在公路上不停地挥手,为我拦下一辆从渡口开往成都的货车,大伙儿把我推上车,千叮咛万嘱咐:“把眼流子拭干净走哈,自家个儿照顾好自家个儿!”“老娘的事弄好了再回来,我们等你!”“女娃子,路上把细点儿,眼睛再涩,也打不得瞌睡哈!”


离开采石场,离开苏村坝,离开那群善良坚韧的人,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一个劲儿地抽泣。汽车沿108国道颠簸行驶,楠桠河汹涌翻腾一路相随,在老鸦漩,河水将汇入大渡河。向东便是成都方向,回家的路走一步近一步了。


渡口过来的车是一对兄弟车,一前一后稳稳的跟着。我搭乘的是后面一辆,师傅北方口音,不苟言笑,四十多岁的样子。


中午,我们到了汉源九襄镇,两位师傅停下车准备吃饭。他们让我下车,关好车门后径直去寻找饭店了。因担心他们半路把我甩了,我不敢离开汽车半步,忐忑地坐在驾驶室门外的踏板上,两手紧紧抱着书包,眼睛不停地朝他们走过的方向张望。


不一会儿,他们回来了,惊讶的问:“你没去吃饭吗?路还远着呢!”另一个师傅说:“还没有翻泥巴山,今天到不了成都的。”我支吾着说:“知道了,道班师傅给我说过。总之……总之跟着你们走。”两位师傅对视一笑:“那好吧,上车。”


汽车沿108国道,呈之字形翻越泥巴山。山上雪可真大,白茫茫一片,车窗玻璃很快就起雾模糊了,被车轮碾压过的道路泥泞坑洼。汽车在冰雪路面,像一只只黑色的大蚂蚁,缓缓向前爬行。师傅很有经验,停车装好防滑链条,绕着车看了一圈,继续前行。车里很暖和,我又饿又困睡着了。熟睡中,记得师傅拍我的肩,不断叫醒我:“嘿,不能睡,马上下山了!”


两三个小时后,汽车翻过泥巴山,到了荥经县地界。师傅说,这里的砂锅特别好,竹笋也好吃,要不要买一点?我说好。经过道旁的一家砂锅厂,他们停下车,挑选砂锅,笋干,也帮我选好一口乌亮亮的汤锅,一起绑在了车厢的货袋上。


傍晚,我们到了雅安。师傅说:“今晚我们住国营交通旅馆,明天才能到成都。住旅馆要介绍信,我们有,你的呢?”我不知所措地摇摇头。师傅无奈地看着我:“怎么会这样?我过去看看,你就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工夫,师傅过来领我进到一个大房间,说今晚就让我住这里,明天早上他来叫我一起走。房间很大,有6张床,全是上下铺,上面睡满了人。靠墙的是一位产妇,头上缠着花毛巾,她说炉霍县地震了,死了好多人,家人刚从震区把她送出来,边说边撩开衣服给娃儿喂奶。房间里其他几个人,没看清楚是男是女,好像也是从震区跑出来的,惊魂未定,声音很大,一晚上都在说话。


第二天早上,两位师傅叫上我到附近小吃店,为我送上一碗热腾腾的汤圆。我付他们住宿费和汤圆钱,他们坚决不收,说你是知青,啥钱没有,留着以后再用吧。


汽车进入105省道,一路顺风驶过名山、邛崃。到了双流,终于看见一望无际的成都平原,到家了。


人生如走马灯上作画,随喜随悲。每每想起这段经历,心中便泛起阵阵暖意。感恩上苍眷顾,感恩不知名的好人赐予我如此好运!


回家后得知,当年2月6日,甘孜州炉霍县发生了7.6级特大地震。吓昏了头的母亲,担心我发生意外,编了一个理由让我回家。若再得不到我的消息,母亲怕是真要急得“病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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