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仲晖 | 我的外婆刁黄氏

民生   2024-11-14 07:30   福建  
我的外婆住在原新都县新民公社七大队三生产队的一个院落里,外婆出生于书香世家,她在娘家的名字就叫黄先香。但是当我问她叫什么名字时,外婆却说她没有名字,她就叫刁黄氏。
根据我掌握的情况,外婆有三姐妹,姐姐是家中老三嫁给了彭县九尺公社的一户农民,妹妹是老五嫁给了彭县南街上一个姓万的商人。我外婆是老四,她嫁给我外公,外公家里在1949年以前是当地一个很富有的人家。可惜外公在三十多岁的时候就得肺病去世了,整个家庭就由外婆一个人操持着。我外婆嫁到彭县南街上的那个妹妹,其丈夫不善经营,他经常把药铺上的生意本钱赔光。每当这个时候,外婆的那个妹妹就会哭丧着脸来找到我外婆,我外婆就会用升子给她的这个妹妹装银圆舀大米再加好几个腊肉,这个妹妹有时候就干脆几个月都吃住在我外婆的家里。

1949年以后,我外婆因为拥有土地和房屋等,被理所当然地划为地主成分。我外婆嫁到彭县南街上的那个妹妹,按照辈分我应该叫她五姨外婆。土改的时候,这个五姨外婆和她的丈夫被划为贫民成分,成了理所当然的无产阶级。他们有一个十分漂亮的女儿,在彭县师范学校读书期间,被部队的一个军官看上了,于是她参军去了部队上。这个漂亮的女儿嫁了军官有了很好的工作,政治觉悟和阶级观念迅速提高。她就给她的父母写信,要她的父母和她的四姨妈就是我的外婆划清界限,要和我外婆这样的地主分子彻底的决裂。五姨外婆拿着她女儿的来信,很不高兴地找到我的外婆,把她手上的来信在我外婆的面前扬了又扬,而且愤愤地说:四姐你看嘛你看嘛,我女儿女婿来信了,提醒我们都要和你们这样的家庭划清界限,有你这个地主成分的四姨妈,我女儿女婿的政治前途受到了好大的影响,你把我们一家人害得好惨嘛?我外婆听了她妹妹的抱怨指责,什么话都没有说一句。
从此以后,我外婆和她那个妹妹一家人,确实就再也没有来往。我们的家在彭县笆笆街,和那个五姨外婆在彭县南街上的家还是很近的,可是我们却从来没有走动过,这位五姨外婆是什么样子的,我也从来没有见过。嫁到彭县九尺公社的那个三姨外婆,她每次到彭县城关镇来,要么先到笆笆街我们家来,然后再到南街上她妹妹家。要么先去南街上她的妹妹家,然后再来笆笆街我们的家里。大约是1983年,家住南街上的那个五姨外婆叫三姨外婆带话,要我外婆去南街上她的家里见面。我外婆没有去,影响别人政治前途的话她还没有忘记。这个时候我外婆正好在我们家住着,于是我母亲说:三姐妹都是八十岁左右的人了,只有今生没有来世,见一面也是好的,但是最好就在彭县的人民公园或者什么地方见一面。南街上的那个五姨外婆因为我外婆不肯去她的家里见面,这个见一面的事情就没有人再提,最后我外婆和她的这个妹妹,至死都没有再见上一面。

在土改的时候,我外婆不仅划为地主成分,同时没收了土地房屋等财产,并多次的被农协会和工作组逼问还有没有什么财产埋藏转移到了他处,主要是金银珠宝和绫罗绸缎一类的东西。当时的状况是不交出财产要挨打被斗,交出了这类财产就更要挨打被斗,而且是打得更凶斗得更久。我外婆为了避免更多的挨打被斗,就把约二百个银圆塞进了她房间的一个夹墙里。后来这个房子又分配给另一家人,这家人是我外婆娘家的一个侄女。1979年左右,这家人把旧房子进行了翻修,我外婆的这个侄女肯定是捡到了银圆,后来一下子就富了起来。我母亲为了这件事情很是想不通,我的外婆就给我母亲说:当年万贯家产都没有了,何必又放不下这点银圆嘛?想开一点就啥子都过去了。

图:选自《绿树成荫》
我的外婆被划为地主成分,大小“四清”等政治运动,肯定就是被监督改造和被批斗游行的对象,还被要求长期的佩戴上白字黑底的“四类分子”袖套。又要求我外婆家的长工,上台去揭发控诉我外婆的剥削罪行。这位长工上台以后说:大小二春的收成,主家得四成他得六成。腊月间杀猪,主家和他对半分,要说剥削是他剥削主家才对。这位长工在台上说的,显然与当时的政治风气和斗争大方向背道而驰。可是这位长工确实祖传三代是雇农,从公社大队到生产队,就再也不叫他上台揭发控诉我外婆了。


可是留在我外婆身边的三舅,他的命运就用得上一个“惨”字来描述了。应该是在1970年的一天,我三舅去禾登场赶场,他回来在路上遇见了生产队的队长,这个队长姓黄,应该叫我外婆为姑妈,与我三舅是老表家。这个队长见到我三舅说:为啥没有给他请假就去赶场了?我这个三舅读过几天书,自认为是一个知书识理的人,当然就有些不服气地说:我又不是现管分子为啥子要请假?于是这个队长就以“顶撞领导,破坏农业学大寨”的罪名,并通过大队公社直至县上,把我这个三舅判了十年徒刑,送到大邑县的万家煤矿劳改。因为没有我这个三舅在身边,我外婆的生活孤独而艰难。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司法部门才给我这个三舅平反,将劳改时间改正为上班时间,还留在万家煤矿继续工作。可惜多年的劳改生活,搞垮了我这个三舅的身体,更造成他终身未娶孤身一人。在我三舅六十岁退休后不久的一天中午,他突发心梗猝死在了万家煤矿的一个桥边上。

因为外婆是地主成分,我和母亲基本上不敢去外婆家,就是要去都必须偷着去或者就给街坊邻居说,我们是去新都县利济公社的一个亲戚家里,其实我们在利济公社根本就没有什么亲戚,这个就是一个借口和幌子。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们和外婆的联系,都是由一个叫“黄三嬢”的人来完成的。这个“黄三嬢”也是我外婆娘家的一个侄女,她嫁到了彭县里仁街一徐姓家里。有关我外婆是否生病,家里有没有粮食钱用等,就由这位“黄三嬢”来沟通传递。基本上两个月时间,这个“黄三嬢”就要找到我母亲,说一说我外婆的情况,或者传递一点吃的用的。
在计划经济的时期,我们家分配的无烟煤烧不完,就在我们家两张床的下面越堆越多。母亲就想把这些煤给外婆送去,这样可以让外婆多少节约一些柴火钱。于是我母亲联系到了我外婆的一个侄儿子,这个侄儿子表示,为自家的姑妈运送一点煤炭,他不要一分工钱。我外婆的这个侄儿子我应该喊他“表叔”,他先后分四次到我家里来装煤。每次都是中午时分到,我们家里还尽量做二三个菜来招待他吃了午饭再走。这个“表叔”用那个年代流行的竹筐筐驼在自行车上,每一次至少有二百斤。我母亲给她的这位“表弟”讲:每次驼回去的煤炭,他和我外婆一人一筐。这个“表叔”还说他不要,他会全部给我外婆送去,还说我外婆是他最亲的姑妈。


根据我的观察和我的第六感觉,我总觉得这个“表叔”的言谈举止有些不自然怪怪的,我认为他不会把驼回去的煤炭全部给我的外婆。我把我的猜想告诉了我母亲,母亲说我多虑了,她的这个“表弟”是一个老实人。不过,我母亲还是多少听了我的分析和猜想,她叫我在什邡县隐峰乡教书的幺舅回到外婆家去看一看。几天后,我这个幺舅回来给我母亲说:驼回去的四车八筐煤炭,我外婆的这个侄儿子,只给了我外婆一筐煤,其余的七筐煤共约七百多斤,都叫他给独吞了。我外婆听说了这件事情,只是淡淡地说道:自己家的亲侄儿子,他拿去就让他拿去嘛,哪个人烧炭都是一样的。


我外婆亲生有两个女儿三个儿子,我母亲是老大,她的另一个女儿就是我的姨妈,还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不过我外婆并没有沾到什么“军属”的光。1979年以后,我外婆摘掉了地主成分的帽子,在五舅还有我母亲的照顾下,总算过上了一段平静无忧的日子。1984年3月8日,已经八十一岁的外婆安详地离开了人世。在我的记忆里,外婆和我四舅四舅妈还有我表弟在一起有一张合影,这张照片在我们家还有四舅五舅家都有一张。可惜包括我们家在内的几家人,都把这张照片弄来找不到了。我的外婆善良勤劳,对待生活不争不怨,面对财富得失和世事变化,一切都随缘而看得开。凡事宽容而忍让,具有中国传统女性的优良品德。我想,这应该是我的外婆,一个连名字都没有几个人知道的人,她留下来的是一笔让后人应该反复思索,取之不尽的精神财富。外婆一生的经历,更让我见识了人世间的善良与丑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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