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维光 | 陈家沟旧事

民生   2024-11-10 10:30   四川  
金堂陈家沟。站在山梁的岔口上,可以鸟瞰全沟景色,干涸血红的丘陵凌乱起伏,丘脊上歪扭瘦弱的柏树簇簇断断,平缓的山腰全是绿油油的庄稼,到沟底湾湾处竹木浓密得像一团化不开的黑云掩隐着土丕的农家,沟底是冬水田,镜面样映照着无云的天空。


我的土坯房在半坡上四周都是树,下面林盘翠竹,生产队分了两分自留地和几棵李子树给我,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地和树好喜欢,树就在门前的堰塘坎上,坐在石头的门槛上,揣摩描绘坡上星星点点的树丛。树也有三六九等,有的高雅、有的粗鄙、有的温柔缠绵、有的英武豪迈、有的如花似玉、有的丑陋猥琐,不一尽是,真是人间有树间有。


屋后背山婀娜的慈竹和枯瘦的柏树映衬,一种构成的结构。门前的两分自留地自己种些懒人蔬菜,如南瓜冬瓜豆角乎尔瓜之类,一季只灌一次水;海椒也合我的心意“打不死的程咬金,晒不死的海椒秧”,开花结海椒是必须的。我懒我睿智。


冬天寒冷四壁透风,盛夏西晒整栋房子就像烤炉,退至半夜不凉。为什么要在道中之间的半坡上建房,原来生产队早有远见,知青待不了一辈子,走了此房可做牛圈。


房是一屋二间,共二十平方,入门厨房柴草,两铺大石头桌子,紧邻锅台那一铺算是厨房操作台。卧房一只杂木床,土坯房二三年才能干透,新房很潮湿,只得将床悬吊于房梁上,出于安全又将床脚用方整的红砂石块高垫起,一根竹竿穿屋而过,搭满各种衣物,算是我的衣柜衣架。一侧的墙上,云发帮忙挖了一个壁橱当书柜,后来发现根本不行,太潮湿了书都坏掉了,云发是老房子挖的壁橱藏书无恙。


家具除了床还有二样,一是立柜用于平时储藏粮食之用。


二是一张小的方桌,红贡色当地人这样叫,其实是大红倾向点点桃红色,是柏木刮了薄膏灰后染一层薄薄的清漆,透亮、木纹、树痂清晰可见赏心悦目,是我最喜欢的一件家具,是件艺术品,十分珍惜。桌面干干净净的空旷,只是放一只青花瓷盘,四季随置树枝、干花、麦穗之类。配有四条凳子材质颜色相同。这张桌子既吃饭,又看书写作画画,厨房与卧室门之间挂一片漂亮的针织窗帘,静室雅屋。闭门即是深山。


夏季早晚出工时间多。盛夏村庄在火炉中,漫山碧绿的庄稼被烤得蔫赳赳的,山岗锃亮血红炫眼。我的小茅屋还好,在半山腰的徙坎下,有一笼翠竹遮阴,门前又植了几架佛手瓜,棚架远远高出屋顶,室内还算阴凉,尽可安心读书,只有毛选反复读,特别是《矛盾论》《唯物论》《论持久战》津津有味,曾同小伙伴们讨论我们“知青的持久战”大概也有防御、相持、反攻的阶段吧,大不了八年抗战,绝不灰心投降。


生活艰辛,日子要过。


想画画,想出几种土办法:一是中午做饭,饭烧开了之后,用麦壳或草渣在炉膛内堆成一小堆,中间留一火口,自行燃烧半小时,挪出的时间可以在门前任一方向画一幅水粉速写。


二是山村夜晚时间多,不忍浪费,用四支煤油灯画石膏圣母像,素描效果很好,风天不行。


三是下雪天上山画雪景很振奋,提一烘笼,边画边取暖,美不胜收。再是赶场、开会、串队都带一速写本香烟盒大,一支笔藏于调色盒内,一小瓶水,见缝插针速写。


村民很乐意找我和云发画嫁女的花床,一穷人哥哥嫁妹妹,那床脸是朽木,起蜂窝窝不能画,哥哥万般求情,我叫他上镇上尽可能买些彩色画片回来,云发剪我贴,活生生造了一台“波普”花床。


那年高考,一外乡青年,临近考试了没有个人照片,时间紧迫,父亲带着儿子跑十几里路来找我画像,我说这不行的,说不过他们,画了一幅,父亲千恩万谢。还送一只大红公鸡,哭笑不得。


有一年读了《红星照耀中国》书中一帮热血青年从长沙徒步去打箭炉故事的刺激,春节回成都不赶车,走了四天四夜沿沱江边走边画过瘾,晚上睡草堆,前卫。


去年,又回陈家沟,路遇一妇人攀谈几句她认出了我:“这不是么果子萧大爷嘛,乍个老得这个样子啰。”我有那么老吗,那时才18岁老少社员都叫萧大爷,好像我是成都来的袍哥样。她是队长的大媳妇,当时刚嫁过来,本队一号美人,说完哈哈大笑。赶场天全街的人都认得我指指,“那不是演方言的知青娃嘛”,不亚于今天网红。


山沟中几个悲凉的故事:


我邻居晚辈称幺爸,同辈称冈胡子,五十多岁光棍从没碰过女人,上头前院子昌字辈的婶娘一个大胖女人勾引了他,虽说是婶娘才四十多岁,丰乳肥臀。出工劳动中两个奶子在衣服中晃来晃去的,乡下女人无内衣可穿。


事败,丈夫把女人暴揍了一顿,提上扎马刀遍山寻冈胡子,冈胡子吓得屁滚尿流,藏在废弃的红苕窖里吃了乐果农药,找到时已奄奄一息,送公社医院救治,一周死亡。死前我去看他,两眼落眶,濒死苍白,已不能语。死后他之“万贯家财”小麦谷物玉米猪鸡鸭等等,十年的谷物都还有。在生时省吃俭用,从未吃过一次肉、一顿白米干饭,终年都是汤红苕就辣椒汁老酸菜,个子又瘦又小面无血色,中午那点时间都还去后山抓些柴草。全队五六十户人家就数他的二分自留地照顾得“生机勃勃兴旺发达”,如此热爱生活如此狠命的积蓄家财。婶婶贪他财物也生性风骚,一夜风流竟丢了卿卿性命,猪狗不如的一生。


管知青的公社副书记汪朝辉,有文化,有口才,有能力,不出数年当上公社书记是意料之中的事。人也斯文白白生生小个子,很文艺,主管乡团委因是同事接触颇多。他竟然死死地爱上了一个女知青,杨勇的妹妹,女知青生得白皙水嫩,微胖高挑,两人发生了关系,事败,但女方坚称什么也没有,公社党委要严厉追究汪某,当时性犯知青是重罪,惊恐之下汪在自家树林里自缢了,27岁留下一个2岁的儿子。村民说:“汪书记上吊死刮了。”


隔壁二队三个女知青很漂亮,有很多男知靑去然瓦,有晚男知青耍晚了赖着没走,就一起睡了,公社保卫部连夜下来,抓个正着。姓米的招惹的,梭了,小唐精灵开脱了,小芳最老实被捆了送公社处理,无地自容影响了她一辈子,听她哥说至今都没走出来……


杨书记平时不苟言笑做事严谨威信很高,一脸恶煞村民都避着他走。几个漂亮的中年女人时常寻机和他说些扯话撩拨撩拨,一女人明显要漂亮许多,衣着也很亮眼,经济条件好,老公在黑水林场工作,她几乎是个寡妇。冬天牛毛细雨,两个在坡顶上打米厂破屋里爪子爪子,老婆幺娘带女儿儿子,把正在乱谷草上行床笫之欢的他俩抓了个现行,幺娘是个泼辣妇,站在高坡上毛吼,“偷人了偷人了杨书记偷野婆娘了。”“快来看哦这有个梭叶子哦。”呼天抢地全沟的人都听到了。杨从此萎靡不振,书记职务被麻脱,无脸见人只得去山西打工。


农业学大寨兴修水利,刚完工那天爆出惊天丑闻,一队的李队长是个长期强奸妇女的流氓,一队大多数妇女都被他猥亵强奸过,老少不分,长辈侄辈都有,罪恶罄竹难书,民愤沸腾。


由汪朝辉主持在刚建成的宽阔大垻上召开批判公审大会,全沟老少都到了有千人以上。这个李队长我们熟悉,精小个子两眼炯炯有神很“金堂”,衣衫褴褛精气神十足,喜欢讲幺哥子现在的黄段子乐哈哈的。昨天还一起干工,今天就是阶下囚了。


汪是个会搞事的人把批判会搞成“十年动荡”高潮样子,李捆上来,赤足跪在地上,由受过侮辱侄女把草塞在嘴里,指骂畜牲。说他安排劳动有意把男的支到坡上把某女人留在村里,若搞不成都要摸嘎摸嘎的禽兽不如。由长辈妇女用竹片片痛打,他不吭声不叫唤皮开肉绽,又安排数人依次揭发。


李某被判了十几年,送邛江煤矿劳改,说“自己是焕“犯”了一个庄稼老汉的轰(风)流罪”。据说进去之后他很高兴终于天天有饱饭吃了脸色也红润了人也胖了。刑满他申请当了“就子”坚决不回原籍。


在这山村待了三年,真有“百年孤独”之感。我观察这陈家沟从前刘姓应该是强大,更早陈家更势大,如今只遗下“陈家沟”这个虚名了,感叹世事宗族命运缱绻悱恻。


只有这刘家院子还像个院子,方园几条沟就这个院子像模像样,有正经大门一开三进,房宅高大,有天井,有亮一柱的大屋檐,现在叫灰空间,大小房屋几十间,大门口依稀可见曾经挂匾牌的精工雕琢的物件,大门两侧狮子座还残存。


杨姓村民没有一间好房,红土夯墙,茅屋或小青瓦,房樑细弱扭曲,这里没有高大树木,从未见过一只通直粗壮的栋梁之材。杨书记的房子一样寒酸、低矮、潮湿、黑暗不通风。


小魏、宜松和我三人好朋友,宜松痴爱小提琴,我和小魏画画走穴画花床赚外快,远近出名。宜松拉小提琴,一度走火入魔,要学阿丙想把自己的眼睛搞瞎,我说万万不可以的,当时有一本地知青那年考取了川音的小提琴专业对他刺激太大。后来他在学校工作了十来年,最终下海在赵镇开了一间餐馆。


赶场天知青,早早把弹花厂对面的旅社兼茶铺的茶位占了,邪起歪起在大竹椅上喝茶海侃,话题总是与本周的纸广播《蝴蝶梦》有关,长得漂亮的绰号就叫呂蓓卡,丑的叫丹妮丝,帅的叫德温特先生,有个人暗恋广播员赵红梅就直接叫他“广播站老板”,引来众人轰笑,自娱自乐。中午用自己带的半斤米换饭,三毛钱一份回锅肉,八分钱一份血旺汤,自足快活。用酒票打的红苕酒几个至亲要偷偷带回乡下秘密分享,艰苦岁月自己找乐子。按现在的说法焦虑个毛线,知青口头禅“该死鸡儿球朝天,不死鸡儿又过年”,前途无望,好像也是一种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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