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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4日，安徽合新高铁中铁七局施工现场，新华社《经济参考报》调查记者王文志、程子龙疑似因报道多家施工单位以次充好，违规替换不合规橡胶垫层遭遇恶意袭击。事件曝光后，引发人们对“记者被打”的关注，也让王文志这位曾经获得8次中国新闻奖的资深调查记者为更多人所知。我在搜集王文志老师的作品时，在中国记协网看到了他在今年3月于重庆大学做的一次演讲（演讲视频可看http://www.zgjx.cn/2024-04/03/c_1310770071.htm）。在这个20分钟左右的演讲中，王文志老师介绍了他作为调查记者，如何突破重重阻碍，采访多起重大地方负面事件，尤其是青海祁连山采煤事件的过程和经验，以及自己作为调查记者的心路历程。在最后，王老师告诫青年新闻人：不忘初心，绝不能做“岁月静好”和“傻白甜”。我听完这篇演讲后，感到受益颇多。王老师不仅仅讲的是调查记者的经历，也讲的我们在这个也许是记者和“新闻学”名声最低潮的时刻，如何寻找理想，如何坚定自己，如何保持初心。即使不打算做记者，它对于当下迷惘、低落的许多年轻人来说，也告诉了我们许多如何做事，如何和人打交道的方法。于是，我把这篇演讲用听录的方式打出来（因此内容、语序稍有出入），和包括王老师作品的《2020年后中文调查报道50篇》一起分享给大家（链接在文末）。最后也多说一句，在考前一个月发这样的一篇演讲，也许看上去似乎有些和考试无关。但就像我之前说的：知道“为什么而做”，也许就知道了“应该做什么”。![]()
王文志在重庆大学给同学们做分享（图源：中国记协网）我今天给分享这个选题，是作为一个干了20多年调查记者的一个老记者的身份给大家讲的。前天一个座谈，一个同行说我是前辈，或者是“老年记者”，我也承认了。入行20年以来，我感觉，做记者一定要站在国家的角度为国家建言，为民代言，为民请命，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有事业激情。大家可能觉得我说的是空话，我给大家分享几个例子之后，你可能感觉我说的是心里话。在《经济参考报》这些年，我所在的这张报纸一直坚持建设性的舆论监督，作为报社舆论监督部门的负责人和记者。我的体会是：做记者首先要激情，激情就是热爱。你不热爱这个行业，你是肯定做不好的，当然，仅仅热爱也不一定做好，还需要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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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怎么努力呢？记者首先要有职业敏锐感。敏锐感是什么呢？就是能发现问题。很多时候，很多选题是在你的生活中发现的，你要吃苦要多跑，同时还要有方法论。所以我们说，调查记者其实是个手艺活。我首先给大家分享一下济南南部山区这个例子，这个选题的发现其实是很偶然。我当时在休假，我开车到山东济南去，在湖边有一个去水库边吃农家乐。吃的过程中在进那个餐厅之前我发现不对，附近这么多别墅！我感觉肯定不对，吃完饭之后我就围着这个水库边转了转，发现了更多的别墅。我就判断这个别墅肯定有问题，不会有正常的一个审批手续。
所以后来在一个半月的时间里，我去了三次，每次有一周，挨个乡镇、挨个村、挨个别墅群的跑，做了大量的调研。我后期再去每一个地方的时候，我基本上想去哪个村，想去哪个别墅群，我都知道怎么走，就不用导航。很多人现在没有导航开不了车，但那里我不用导航能找到所有的地方。我发现，济南南部山区漫山遍野的都是违建别墅，数量当时有1万多栋。而且在这里建别墅的人基本上非富即贵。当然，关于数量后面我还是留有余地，因为做调查报道你要知道你被监督对象很可能要反扑。所以要留有余地。
后来我们经过调研之后发了一篇稿子，这个稿子其实产生了非常好的社会影响。22年1月13日发出后，山东省委省政府就作出表态，进行全面调查。第二天相关领导到南部山区研究处理问题，并且带着队伍开始搞拆迁。他拆的第一个别墅群，就是我在稿子提到的。
我讲这个选题就是告诉大家：其实很多选题需要通过记者的敏锐和吃苦来发现。当然也要有技巧，比如当时我从城管局和对方采访时，对方无意中给我透露了很多信息。但记者还要心怀大局。你心怀大局，作品才能像拳头一样敲在时代最紧的那根弦上，才能震撼人心。王文志报道《多年拆违岿然不动 数千栋“坚挺别墅”野蛮侵蚀济南泉域保护区》（图片：经济参考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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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面给大家分享下一个选题，就是青海祁连山非法采煤。青海非常美，但是你能想象：在秦岭事件、祁连山事件这两个重大的环保标志性的事件之后。在青海的祁连山深处竟然还能有一个煤矿，非法采煤了十几年吗？甚至到2020年的时候还在开采。（瓦叔注：王老师此处提到的两个事件：“秦岭事件”指西安市秦岭自然保护区内于2000年左右始违法违规修建多栋豪华私人别墅被查处的系列案件。“祁连山事件”指7月20日，中办、国办对外公布《甘肃祁连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生态环境问题的通报》，直指祁连山存在违法违规开矿、整改不力等问题，上百人被严肃问责。这两个事件都是重大的环保案件）我们当时选题也比较偶然，跟记者的敏锐感也有关系。当时我定选题的时候，我也是在一个场合 —— 我也忘是什么具体场合了 —— 有个人在那说，说是我们那有个矿在当地开采了十几年了，没有证，现在还在开。后来我就简单问了情况之后，回来之后查了资料，我就判断应该这个选题是真的。
后来我就给我们领导去汇报，我说有这么一个选题，我说我想去看看。他说文志如果属实的话，这将是一场地震！因为他原来在甘肃分社干过社长，他到我们那去当领导，他经历过甘肃祁连山那个事儿，当时有三个省领导被处分了，如果再出事且属实的话，那是不得了，所以他用了一个词叫“地震”。
然后我就去了，这个采访其实是比较苦，我是从北京坐飞机2个半小时到西宁机场，从西宁机场租上车，我自己开车开8个小时，到祁连山的木里矿区。木里矿区海拔4200米，我在那高原反应比较严重，那种头就疼的要裂开一样，晚上根本几乎是睡不着觉，你睡一会马上就醒。但在这种好的选题面前，这种艰苦就是个屁。不算啥，真不算啥，真的，当你做这行了，你会感觉到激情很重要。当你知道你的报道，要为国家，为中央提供重大的决策参考的时候，你的激情就会来了。调查就是你的责任！
经过外围采访，我去了之后很简单，先做外围，围着这煤矿周围转，看它有几个门，进出都是谁？然后观察一段时间基本确定了，他是在开采。每过三五天的时候，他就会有拉煤车拉上煤拉出来，然后到集运站到火车站去，然后我就周围还有小卖部、修理厂，我就跟修理厂师傅去聊，他告诉我确实在开采，然后我说你怎么确定它在开采？修车师傅说很多司机在里面，拉煤的、挖煤的，经常找我修车。其实如果说一般的报道，有这两点也够了。因为你能看到他们把煤拉出来，然后你能听到周围的人说有很多司机在里面，是吧？你甚至可以编个小故事说有个司机说他在里面开，是不是这个稿子是也成了？但是我就感觉：这离着我想要的调查报道还差了一公里。为聚乎更矿区一井田煤矿非法开采后伤痕累累的山体。（王文志摄 来源：经济参考报）
我想我一定要进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我一定拿到最核心证据，我要拿到视频拿到照片。后来我就分析当地的业态，有修理厂，有餐馆。我就判断，餐馆是我的突破口。我就跟餐馆的老板娘聊天。我在那吃饭，我吃完以后喝杯啤酒边喝边聊。我有意识的套近乎。我就问他，我说老板：你是哪里人？老板和老板娘说我们是河南人，他们问我：你是哪里人？我说我是你河南的郊区 —— 山东的。这样调侃的方式和沟通。慢慢熟了，他就问我：你为什么来？我就讲个故事：我说我们要买点煤，想去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因为他要我们交定金，我们想看看里面是不是在有没有持续的开采能力，想看看怕被骗。
然后他老板说他给我分析说：哪个司机可能带你进去。因为他对这司机的情况比较了解，他这个地方周围几十公里都没有人，木里镇1600平方公里，人口只有1200人，当地人根本找不着，都是外地人。因为老板要记每一个司机的帐，等着司机发工资好结账。因此对矿里的每个司机的情况基本都很熟悉，哪个地方，什么习惯。老板娘就替我分析哪个人可以带你进去，他给我分析哪个是你老乡怎么着，最后确定了一两个人，我就跟着司机进去。第一次进去其实进去了，但是没拿到什么证据，因为那天巡逻特别严，有巡逻车摄像，而且到处都是摄像头。但我很高兴，因为发现这个渠道是可以进去的。后来我总共去了煤矿9次，就拿到了大量的证据，我拍到了矿井的露天开采，然后还有运煤的票，运煤票上有公司的章、开采企业的章、当地国有煤炭公司的章、管理局的章。你就发现什么？其实这个地方就是说他的非法采煤不仅是企业司机行为，是得到了当地政府的支持，并且不仅拿到照片，拿到这种运煤票，我拿了好多证据。聚乎更矿区一井田煤矿非法开采现场。（王文志 摄 来源：经济参考报）
我还打入了司机群，看到他们学习非常严密，他们没事的时候会组织学习，学习安全生产，还有就是几率，怎么不能透露不能往外说。他们每天工作量、工作时间都会发在这个群里进行核对。队长记个账，然后你司机再核对，如果有不对的，你再给队长说说是它里面好多照片，我是把它引了引好多，每天什么时候开采，去开采，每天工作量多少。这个群我大概进去待了有两三个月，后来被人发现了，就把我给踢出来，但这个群里给我大量的东西。
收集了资料我就迅速回北京，回北京之后迅速写稿，写稿之后在2020年8月4号，我稿子发出来了。我很用心的写这篇稿子《青海“隐形首富”：祁连山非法采煤获利百亿至今未停》。这稿子产生了巨大的舆论冲击波。发完之后，当天总书记批示，在中央的督办之下，青海省展开了为期三年的祁连山青海片区的综合整治，同时其他种种行动也同时展开，在巨大压力下，当时的副省长、州长等直接向中纪委投案。根据《中国纪检监察报》的报道显示，我们报道刊发之后，青海省纪检监察机关总共立案抓了15个领导干部，应该说这个稿子是取得了比较好的社会效果。
在两年之后，人民日报在头版发了一个长篇的报道，用了19,000字，标题是《木里新生》，在里面透露了一个连我也觉得很诧异的信息：监管部门跟煤矿已经深深地勾结到一块去了。就在我报道的前一天，省自然资源厅的一个调查组去还说未发现非法开采行为！这个矿开了10年一直没有任何手续，但是在层层包庇下一直没有任何处理。后来稿子稿子刊发之后，确实青海省也确实是高度重视，开展了真正的整改，他甚至把煤炭管理局的机构撤了，设立了生态保护局。后来我去回访的时候，我就拍了一张照片，矿区生态环境经过了为期三年的修复，确实修复工作做得很好。我也感觉我的报道有了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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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常的工作中，我就跟我们团队的同事说，我们一定要到基层去，在实地调研上下足功夫，到基层，到现场，到一线去。你只有到一线，只有到现场，你才能写出好稿子来。你如果说仅仅靠打个电话什么的，很难能做出影响力的稿子来。在十八大以来，我们《经济参考报》总共获得了9个中国新闻奖，其中有7篇是调查报道，我获得其中6次，我这6次都是监督报道，并且很荣幸的是我还获得了长江韬奋奖，这是一个非常大的荣誉。经过这些年，作为一位老记者，也想给入门的同学们提点建议。
如果想做这行的话，我认为我的感觉是：听100次报告，你不如跟着老记者写一篇稿子，你从他定选题开始，然后从怎么采访，然后怎么思考。一般像我们写稿都会考虑：这稿子怎么布局？怎么写？这篇稿子要说什么？有什么思想主轴在里面？从到成稿、修改、一直到稿子发出来，从整个采访过程下来之后，你是真的会有收获。一开始其实我不是学新闻的，我入这行的时候，我对这个行业也是很朦胧，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后来有一个比我老的记者一句话提醒了我，他说文志你不会写，你还不会看吗？就这一句话，所以我以后说遇到个选题，我看人家怎么写，哪怕我先不写。但是我就会当时把其他的媒体的报道拿过来，我看看他怎么写的，我先来学习和模仿。逐渐成长起来。
另外调查记者要有知识储备，要和各路人“哄诓”的能力。因为说实话，这个行业是一个跟社会打交道的行业，是一个跟方方面面打交道的职业，他既是个专家，又是个杂家。所以说你一定要加强自己的知识储备，尤其是像我们现在在大学里有这么好的学习条件，我们你是到了社会上之后，你会发现其实学习是一个很奢侈的事，也是个很辛苦的事。所以说趁着我们在大学有时间有条件学习的时候，我们真的为自己的职业多储备一些粮食，多储备一些资源，要多学习。另外就是要有研究能力，要有调查能力，除了课堂上的理论以外，要多去跟着老记者多去跑一跑，实践是第一位的。这是给大家的一个建议。
在结束之前我还是想说心里话，其实做记者这个行业。有一句话特别好，不忘初心，牢记使命。
其实大部分人一开始干的时候，包括我们大多数同学们其实都是有职业理想的。但是长时间下来之后，有些记者就一味沉浸于“岁月静好”，对问题不去考虑，不去研究，不愿触及，对问题你就不会说不愿说，不敢说。最后成了一个“傻白甜”的状态，把自己从一个主流滑到边缘去，其实是一个很痛心的事情。
我其实在做这个行业，最近这几年跟行业之内做调查的记者交流比较多，我们一般会两三个月给大家大家聚一聚聚一聚，聊一聊最近的状态，聊一聊选题，聊一聊困惑，给大家互相鼓劲。鼓劲的时候，经常我就给兄弟们说，我说咱们其实做调查报道、做调查记者，既是给自己做的，又是给咱们职业做的。我认为还有重要的一点，我们是给中国记者做的，我们就是要向西方媒体去证实，我们中国不仅有调查记者，做得还很不错！（附：我做了一个《中国2020年后优秀的调查报道作品选》同学们可以直接下载。王文志老师《青海“隐形首富”：祁连山非法采煤获利百亿至今未停》是第十四篇。链接:https://pan.baidu.com/s/1NhbLzdB9tmSsceEJ1S8Nkw?pwd=38xt 提取码:38xt ）![]()
撰文：瓦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