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200多米长的同兴里
汉口的胜利街、洞庭街和鄱阳街,始终是我心中的一个结。要说起来,也不是和这一带没有渊源。我还不晓事的时候,大概在3岁之前,曾经在黎黄陂路上短暂居住过。至今仅仅留下两个印象,即夏日发大水和冬天烤火。这两件事情我在从前的文字中已经讲过,就不多说。后来大了,住在了万松园路,但我的三舅和三舅妈住在洞庭街。三舅去世之后,姨妈经常到洞庭街去看望她的三嫂,也就是我的三舅妈。
我的三舅妈是个文盲,又没有工作,同时还喜欢抽烟,打麻将。我平生见过两位生相最丑的老太婆,一个是我家老保姆张太,另一个就是三舅妈。这两个人的长相简直是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矮小,精瘦,龅牙,三角眼,吊梢眉。很伤害中华民族感情的那种面相。姨妈去看望三舅妈,主要是给她一点接济,说起来也并不多,不过每月给她5元10元的抽烟钱。三舅妈自有女儿、儿子扶养,就是我的三姐和伟清哥哥。
不过我的这位丑陋的舅妈也挺自强不息的,夏天的每日早上,到岳飞街的武汉冰棒厂拖来一木盒的冰棒,然后分装在冰棒桶里,在通往滨江公园的那条通道的口子上叫卖。那是她的点。我去三舅妈家里,主要是找伟清哥哥玩,我挺佩服这位表哥的,从前也有不少次写过他。但去到三舅妈家里,也常常帮她做点事,最多的便是帮她拖冰棒。那个时候流行一种轴承车,一块板子下面安装两个轴,套上四个轴承,拖起来走,能够载重。唯一讨厌的是这种车的噪音太大,在马路上走着,格拉格拉响得厉害。有时候也帮她卖冰棒,但我卖掉的冰棒还不如我吃掉的冰棒多。小孩子永远不会忘记儿时听到的冰棒叫卖声,冰棒-奶油-雪-糕-!真是好动听的声音啊。但我却叫不出来,觉得太丢人。
武汉的变化太大,今天到大智路,我已经找不到姨妈曾经工作过的那座楼,或者说找到了,但不敢相认。它的斜对面就是老通城,就是大智路,大智路和老通城密不可分,一而二,二而一。现在的大智路老通城不见了,变成了吉庆街。这么一个庸俗不堪的吉庆街怎么能够替代真正的老通城呢?还有洞庭街的中原电影院和巴公房子呢。我记得三叉型路口的巴公房子,原来是一座理发店,叫大上海理发厅,不知道记忆是不是正确。
于是我在胜利街和洞庭街之间找来找去,想找到三舅妈的住所,想找回来当年那个羞于吆喝着买冰棒的男孩的记忆。就这样,我看到了同兴里。同兴里是汉口的老里份,建成于1932年,说是一帮子买办和富商发财之后,找来洋人设计兴建的一个群居聚落,共有25栋联排的砖混2层楼房。武汉的里份是随着洋人的枪炮打开口岸,又随着租界的形成而逐渐发展起来的。从19世纪中叶到20世纪30年代,在汉口建成了大量的里份,同兴里是这些里份中保存比较完整的一座。
和汉口的所有街道一样,同兴里的居民也喜欢在里弄间通风透光的地方晾晒,天上飘满了衣裤床单被面。武汉人,或者说湖北人特别热爱太阳公公,恨不能将它的每一点光和热都榨尽。只要是晴天,阳台上,楼房的平台上,包括街巷里份的走路过人之处,但凡有一点儿空间,都会被武汉人民的裤衩子给占据。不是所有地方的人都热衷于晾晒的,唯其湖北人、武汉人对此有着执着的追求。
进入同兴里拍了一阵子,觉得这个里弄很有特点。每一栋房子都有一个门楼,或者说是房门,门里头是天井,然后才是正屋。这当然没啥稀奇之处,特别的却是它们的门楼建筑得非常精致,虽然不少是水泥制品,但都是由独立制作的一个个构建拼装而成,而非流水线产品。所以,同兴里这么多家,每家的门楼都很不一样,有欧式的,有中式的,也有中西合璧式的。这在一般的里份中很少见到。
走不多远,遇上两个晒太阳的老太太,其中一位显然行走不便,用了一个助力的器械,上去打问,老太太出身于1933年,算起来今年有91岁了。除了耳背,精神状态还很好。旁边一位面目黧黑,脸上沟壑纵横,陪着说话。91岁的老太太说,她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从前并不住在这里,黄陂来的。等到第二次过来和她打招呼,老太太指着身边的那位老人问我,你说她年龄大还是我年龄大。我说,还是您的年龄大。她看起来像是个农村人,农村人披星戴月,日晒夜露的比较辛苦,所以现老。91岁的老太太笑了起来说,她是乡下人,真的显老一点。
一问,原来老太太也是乡下人,黄陂人。她说,小时候也做过农活,后来搞土改没有土地了,就进了城,再也没做过农活。我心里想,这老太婆怕不是个潜逃进城的地主婆吧,但也没敢吱声。用相机和手机分别拍了几张照片,算是纪念。在同兴里靠近洞庭街一头,看到一位年龄在50岁上下,牵了一匹大黑狗的男人操了一口北方话,和里弄的老头聊天,说,这里当年住的都是青帮老大。到底是是不是这样,我也不知道。
同兴里的原住民现在也很少了,大多数房子都租给了经商的人,成为了咖啡馆或者餐饮店或者售卖文创品的地方。出同兴里的时候,有个骑自行车的女人对91岁的老太太说,奶奶,我也不祝你活100岁,祝你活到99岁。我说,她都91岁了,活到99岁,撑过来也不难。女人对我说,她自己说了,预感到还能够活3年。这种人的预感是很强的。
从同兴里出来,不远处还有一座泰兴里,门口的老汉说,泰兴里比同兴里的年代要老好多。我问,泰兴里的老房子还在吗?老汉有点沮丧,然后说了一句很反动的话,意思是说,都被折腾光了。但他依然坚持说,泰兴里的历史比同兴里更加悠久。
在同兴里拍了一组照片,还做了一个视频,我不会在公号里面发视频,那就直接发照片吧。有图有真相,说再多也是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