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今天的花楼街
很长时间以来,我都在想着写一组关于花楼街的文字,冥冥之中,总觉得这个地方与我的前世似乎颇有渊源,但实在是没法想出来它的连接点,也不明白想法的来由。
说起花楼街,便不得不说起我母亲的大家庭。我的外公和外婆是浙江余姚人,外公为什么到了武汉来讨生活,姨妈和母亲没对我说起过。而我的父亲则是吉林人,和武汉没有丝毫的关系。更复杂的是,我的外婆是个填房,前一房的大外婆留下了六个儿子,撒手西去。所以,除了外公的儿子,即我的那几个不是我亲外婆所生的舅舅及其他们的后人之外,我在武汉便没有了其他的亲戚。
但又有一些例外,估计是和我家的几个舅舅联姻的家庭,七扯八拉,然后有了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我和舅舅在母系一族上就没血缘联系,然后他们的婚姻连带的家族,和我更是扯不上丝毫的关系。所以,即使站在外公的立场上可以看成是亲戚,但站在外婆、姨妈、母亲的立场上,这种亲戚完全可以不作数,忽略不计。
我当然可以不认这些个亲戚,姨妈和母亲也可以不重视,但外婆不可能剪断与他们的联系,皆因我的大外婆死得早,外公的这六个儿子是我外婆给拉扯大的,名义上是继母,也和亲生母亲差不多。所以,外婆在世的时候,我舅舅的这些个姻亲也会与外婆走动走动,同时也给姨妈留下了一些印象。
我从小喜欢画画,到了初中高中,兴趣更浓。姨妈一贯支持我和哥哥的对于文艺方向上的爱好。高中时候到了武汉,姨妈说,我家有一个亲戚,会画画,住在花楼街,什么时候带你去见见他。
于是,在一个阴沉沉的日子,姨妈带着我到了花楼街的一条巷子里头。那天的花楼街街道没有给我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因为我一门心思都用在假想着我家这位特别的亲戚的音容笑貌,想着他将要教我学习画画,心里颇为紧张。到了一座小屋前,推门进去,屋子似乎是间平房,黑不隆冬的,进屋之后姨妈和那位亲戚如何打招呼,如何落座,都不记得了。
第一眼看到那位亲戚,便有一种很不愉快的感觉。这不是说我的亲戚面相生得不善,而是这人面皮太白净,而且看起来病恹恹的,气若游丝的模样。其实他的面相很清秀,就是给人气血不足的印象,我觉得这人一定不会活得很长寿。然后问了几个问题,不外乎我是跟谁学画画的,画了有多少年,喜欢画什么东西。这三个问题我一个都答不上来。因为我是庄稼把式,无师自通,剽学的。说画了多少年简直不是问题,我打从三岁就开始乱涂乱画,一直到读高中。至于喜欢画什么东西,也没有规定,逮着什么画什么,就像我今天的拍照,逮着什么拍什么,没有具体的规划。
这人看我磕磕巴巴说不明白,于是拿出他自己正在画的一幅铅笔画。这是一张用彩色铅笔画的儿童,我深刻怀疑这个儿童就是他的儿子,或者是他想象中的自己的儿子,因为画上的孩子,眉眼儿像极了我的亲戚。但是,当他拿出这幅未完成的彩铅画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人不可能成为我的老师。你想啊,你找一个人教你画画,他却拿出一幅彩铅画来作为示范。这个怎么来打比方呢,就好比,你向一个人学习音乐,他却拿出一把吉他来做示范。你在哪家交响乐团里看见过吉他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乐器?
我的意思是说,你在哪本绘画书籍里看到过一个人学习画画,最后(或者你说最先也行)画的是彩铅画?要么是铅笔素描,要么是色彩中的水粉画,油画,再不济也得来个水彩画,要么是国画,退一万步讲,版画也行。但是,彩铅画是个什么画种?姨妈是个再精明不过的人,看我的表情,便知道没戏。但她也不会直截了当地明说。等亲戚讲了好大一通之后,姨妈说,我还要带小毛去六渡桥买一件衬衣,过些日子再带他来看望你。然后,拉着我的手,走出了花楼街。这条名闻遐迩的花楼街到底长什么样子,我一点都没注意。
在后来很长的时间里,我都会想起我的这位亲戚,猜想着他的身世。这是我唯一看到的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人,而且看起来又是一个郁郁寡欢,经受过社会打击的人。他的苍白的脸,他的彩铅画中那位儿童的苍白的脸,时常会在我的眼前晃动。平心而论,他的彩铅画很好,我画画很长时间之后才知道,用彩色铅笔来画画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就像用粉笔在黑板上画一幅画,不是白色的白描,而是有立体感的绘画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当年我想,这人在此道上一定浸淫了很长的时间,但是这种画有什么用处呢,既不能拿出来发表,也不能得到美术界的肯定,他该是与这个世界隔绝了多长时间啊。
花楼街是一条很功利的街,到处都是做生意的人,到处都是店铺。到处熙熙攘攘皆为利来,皆为利往。人常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的这位亲戚学成彩铅画,能有什么用处呢,或者说,能得到这个社会的什么评价呢?完全是个不识时务的人,是个不通事务的人。我读高中在1973年到1975年之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已经有些偃旗息鼓,奄奄一息的迹象了,大家都在积攒着力量,跃跃欲试。而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这等人,而且还是我的亲戚,而且还是年龄在30岁以上的中年人。我觉得太不可思议。
所以,每次想起花楼街,或者到了花楼街,我想得最多的就是这位亲戚。花楼街现在的变化太大了,即使是过了几年我去花楼街,也不记得亲戚的家门了。当然这并非说他的家很难找,而是我这个人天生便是路痴,尤其记不得人家的门。所以,打从那次看到过这位住在花楼街的亲戚之后,便再也没见面,或者即使见面彼此也不认识了。
然而,我为什么一直记得这个人呢,在梦里,甚至在我早前写过的文字里,都隐隐约约地会出现他的影子,一张苍白的中年人的脸和一张同样苍白的彩铅画儿童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