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多年间,导演李冬梅从巫山的一个小山村走到大城市,再从大城市走到澳大利亚,她在35岁那年,从澳大利亚的电影学院毕业,决定重返故乡巫山拍出母亲去世前后7天的故事。今年母亲节,电影《妈妈和七天的时间》在国内大银幕上映,它是李冬梅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创作的半自传性质电影。
影评人@徐若风在微博上的一段评论,直接把这部小众艺术电影推上了热搜:“它是今年最女权,最‘艺术电影’标签化,同时也最恐怖的院线片。”
李冬梅生活在巫山附近的一个小山村,她是长女,还有4个妹妹。李冬梅的爷爷经常说的一句话是:“李家是三代单传,到你爸爸这里就断了。”李家没有儿子这件事,让爷爷在村子里抬不起头,没有生一个儿子来为李家“传宗接代”,也成为李冬梅的母亲经年累月的压力。
电影《妈妈和七天的时间》剧照
妈妈在25岁时生了李冬梅,除了5个女儿之外,一共怀胎七次,从生第一个小孩开始,几乎每一年都在怀孕。
1992年,李冬梅的母亲在生育第5个孩子时,胎盘卡在了身体里。在《妈妈和七天时间》里,舅妈和幺舅打电话时说,妈妈不该在外婆家生产,因为嫁出去的女儿在娘家生孩子会“对娘家不好”。妈妈于是去了山里的奶奶家生育,最终,因为山里距离镇上医院太远,遥远泥泞的路程,耽搁了救治。
对导演李冬梅来说,拍出这部电影,是为了纪念母亲,也是为了和12岁时的自己和解。
电影《妈妈和七天的时间》剧照
但电影中出现的三代女性——沉默内敛、坚韧而忍让的外婆与母亲,内疚自己不能成为爷爷和父亲希冀中的“儿子”的女儿小咸,让很多女性观众从电影中也窥见了自己的外婆和妈妈,以及那个同样因为是女儿就不被重视的自己。甚至有观众说,“我窥见一段女性受难史”。
李冬梅说:“我的心理年龄永远活在了12岁。”
对12岁时的李冬梅来说,妈妈的离世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5天前,妈妈还在厨房里给她做了一碗丝瓜面条,一家人在饭桌上,妈妈还和她聊聊学校里的事情。但5天后。从学校返回家里再见到母亲时,她已经静静地躺在担架上,盖上了白布。
李冬梅也是长大后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曾经患上很严重的创伤后遗症。美国精神病学协会将创伤后遗症PTSD定义为一种精神障碍,在创伤事件后,个体长时间经历强烈而让人不安的感受。临床心理治疗师罗雪芳说过:“当事件发生时,除了哭之外,有些受创者会产生罪恶感。亲眼看见至亲离世,一方面会懊悔自己没有能力救对方;另一方面可能认为自己不配幸存,理应跟着一起死,或是认为自己造成对方死亡,一切的错都出在自己身上。”
电影《妈妈和七天的时间》剧照
在爷爷奶奶都在田里忙着耕种,忙着养活5个孙女的农村里,心理健康成为次要的事情。没有人主动倾听李冬梅的心声,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情绪反复无常,时而悲伤,时而愤怒。
李冬梅形容当时的她与世界“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膜”。李冬梅周末从学校回家,不想和人交流,一躺就躺一天,完全没有力气,有时候则表现出另一种极端,暴躁,对身边的人发脾气,爷爷奶奶和妹妹当时都对她非常小心翼翼,不敢让她做农活,也不敢惹她生气。
回到故乡实地拍这部电影,意味着重返创伤现场和一次次揭开伤疤。李冬梅说,过去的她会逃避面对家乡,对母亲去世这件事,爸爸和妹妹都自然而然不去聊这件事。
过去每一次回家时,当她走过那条山路抵达妈妈的坟地时,都会有很大的感触,但因为拍这部电影,她要一遍遍重走当年的路。
在电影拍摄过程中,电影中的演员妈妈难产后,村民把妈妈放在担架上,把她从家里往镇上的医院抬时,作为导演的李冬梅在近镜头中看到了“妈妈”的一双脚,这个镜头一直在李冬梅的心里盘旋。杀青后,车上的剧组工作人员留意到了她的抽泣,鼓励她说:“冬导,你要哭就哭呗。”
在片场工作的导演李冬梅
电影面世后,更是一次愈合了但又长出新的皮肤伤口的过程。
2019年,李冬梅已经拍完这部电影,她带着这部电影去了国内外影展,时隔5年后,《妈妈和七天的时间》终于在国内大银幕上映。为了宣传自己的作品,她每天仓促吃饭,一天跑几座城市路演,和观众在映后交流,和陌生的媒体记者一遍遍回顾创伤经历,剖析自己的内心感受。
采访时,李冬梅刚历经了十几天漫长的路演历程,声音里略显疲惫,“一遍遍地讲述这件事,显然也会带来一次创伤,但这也意味着我要做更深的剖析和凝视,勇敢去面对这件事情本身,对我的成长来说是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
在李冬梅去墨尔本大学学习电影前,她以为拍电影是一件可以“赚大钱”的事情,她希望能用这笔钱满足自己的一个慈善梦想,她想用这笔钱成立一个农村妇女生殖健康的基金,让农村妇女有更安全的环境和条件生育,避免发生像母亲那样的危险。
李冬梅在墨尔本大学学习电影阶段,她拍的第一部学生纪录片,就是关注女性生育议题。
2013年,她以关注农村女性生殖健康的名义申请了奖学金,回到巫山,花了20多天时间拍了一部纪录片,名字叫《停滞的时光》,她用影像记录从20多岁到50多岁的女性曾经失去了她们的孩子的故事。
这部纪录片里,有缺乏生育健康知识的女性怀孕期间乱喝酒吃药,孩子出现问题后也没有及时就医,导致孩子夭折的,更有为了生儿子而多次堕胎的女性。
电影《妈妈和七天的时间》剧照
1982年,计划生育被确定为“基本国策”,同年12月写入宪法,提倡一对夫妻生育一个子女。但在农村,常常会发生私下“查性别”的现象。李冬梅的纪录片中,记录了一位50多岁的女性,当发现怀孕的不是男孩时,尽管孩子已经完全成型,还是打掉了女胎。还有一位妈妈,打过3次女胎,也是因为想要怀上儿子。
11年过去,李冬梅再次回到巫山后,她发现相比母亲所在的90年代,现在农村女性生育状况有了很大的改善,产检、到医院生育成为一件普遍的事情,政府也会有产检和生育相关的补贴。
李冬梅在电影上映后的映后谈里,其中很多女性观众向李冬梅提问她们最有感触的一幕:电影中,母亲去世后,12岁的女儿小咸在母亲的坟墓前,安慰在外打工回来的爸爸,“我会像儿子一样孝顺你”。
这也是现实生活中,12岁时的李冬梅对父亲说过的话。李冬梅常常会想:是不是我不够好,你们才想要儿子?
因为背负着“自己不是一个男孩”的内疚,让李冬梅哪怕在成年后依然与不安全感对抗。李冬梅说,我从小就会非常在意父亲的情绪,关注他今天是否开心,想要知道当她考上了一个好大学时,是否为自己感到骄傲。
电影《妈妈和七天的时间》剧照
李冬梅在采访中,谈到了她的几个妹妹。她说,几个妹妹同样和她一样要强,她们都从小山村里走出来,有的当了律师,有的当了特殊儿童教育工作者和幼儿园园长。
电影上映后,李冬梅经常听到一些女性观众在家庭中被忽视的故事。
每次听到这样的讲述时,李冬梅都很心疼这些女孩。她说:因为我们终其一生最得到的爱的原点,就来自父母。
她想对这些女孩说:“你有这样的感受,并且感到痛苦或受到很深的创伤,这些感受都是完全合理的。即使你的爸爸妈妈认为你不该有这样的感受,或者任何人告诉你这种感受是矫情的,他们都是错的。这些感受是非常正常,也是可以理解的。”
李冬梅建议这些女孩,可以亲自在父母之间建立一道隔离墙,适当去阻隔我们被家庭消耗的状态。她说,因为不被平等去爱的孩子,可能天性里面有很多的不安,或是自卑,或是恐惧。你亲自建造一道隔离墙,你就相当于有一段时间进行自我疗愈。
电影《妈妈和七天的时间》剧照
她说:“最重要的是,不再让他们继续消耗你。当你不再给他们机会消耗你时,你就能够更好地完成自我的建立,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说到这里,李冬梅停顿了一下:“我觉得我意识到做这件事的时候太晚了,我应该在10多年前,就学会把这堵墙建立起来。”现在的李冬梅会对父亲说,作为女儿,我会尽我所能为你做我应该做的事情。但是,如果你在其他方面让我感到不安或难受,我有权利选择不去回应你。
这部电影之外,李冬梅前40多年的人生,也是现在流行的“重启人生”模范样本。
年轻时的李冬梅很“折腾”。她从一个到处被山包围的村子走出来,到了四川外国语大学读英美文学,毕业后回到镇上当老师。无论过去还是现在,这都是一份稳定而受人尊敬的职业。
几年后,她执意辞去家乡的教师工作出走深圳创业开幼儿园,1年时间挣到了在当时看来一笔不菲的收入,又在31岁时,主动放弃了蒸蒸日上的事业,带上全部继续前往墨尔本大学读电影。
人生的每一个阶段,她都在主动为人生翻开下一个篇章。李冬梅说,这也许是一种自救的本能,从小我就很擅长在绝望的境地靠自己渡过难关。
初中对李冬梅来说是一条人生的岔路。
20世纪80年代,中国城市化的迅速发展,大量青壮年劳动力往城市迁移,那些被父母留在老家的,被称为“留守儿童”,在母亲突然去世后,父亲外出打工,12岁的李冬梅跟着爷爷和奶奶生活,成为第一代“留守儿童”。
母亲去世的打击和无人管束,李冬梅开始跟在村里的孩子身后混,野蛮生长。李冬梅,学习成绩也一落千丈,初中读了4年,初三复读了一次。“那时,高中并不难考,更别说师范或中专了,我这时候才意识到,问题有些严重了。”
当时学校寝室拥挤,一个寝室住三四十个人,床位密密麻麻。因为没有台灯,常常在厕所旁的路灯下学习。那段时间,李冬梅的同桌去世了。尽管害怕,但她心里总有一股劲儿,觉得人生不能就这样荒废下去。
李冬梅常常觉得,这种坚韧也许也是来自血液上的传承,因为她的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爸爸妈妈都是非常坚韧的人。
爷爷一辈子都在土地上耕种,心里有很多的无奈和苦闷。儿子长时间不在身边,独自抚养孙女长大,但是他从不向人倾诉烦恼,而是常常一边耕种一边歌唱。即便家里没有钱,在最困难的境地,爷爷也会把家里能卖的东西卖了,砸锅卖铁也要供孙女读书。
31岁时,她去澳洲从零开始读电影,在这之前,她只看了不到50部电影,语言、文化、学业都是一道道难以逾越的关山。从写剧本到拍出这部电影,再到拿到龙标上映,在这7年长途跋涉的路上,李冬梅都有无数个放弃的理由,但是她都没有动摇过。
在澳大利亚读电影,李冬梅一个国内电影圈的人都不认识。本来有人要投资这部电影,等到30多人都来到了片场,投资方却反悔了。李冬梅没有这样算了,她向银行贷款16万作为启动资金,一边拍电影一边借钱,负债拍出了这部电影。
李冬梅分享了一个自己被锁在卫生间的故事。
有一次,她一个人在卫生间被反锁住了,手机在房间里,也没有室友。她花了两三分钟思考情况,知道在这里呼叫也不会很快有人响应,她选择用脚踢碎了玻璃门,把自己解救出来,即使这个代价是腿上被缝了四五针。
因为比起等待救援,她更相信自救。
从小山村那个险些在人生路上行差踏错的小女孩,再到成为一名导演,李冬梅的40多年人生,并不能用简单的“逆袭”“成功”来诠释。但是,从回避母亲去世这段人生创伤,再到拍出一部电影在全国观众面前放映,她在勇敢剖开自我,审视创伤,如李冬梅所说:“我们要去追寻自己想要成为的那个人。”
采访中,李冬梅想和年轻的朋友们分享,要对自己有耐心,事情可能没有想象中那么好,但也不会那么糟,要相信自己的自我救赎能力。
编辑 | 周鑫
文字 | 一坨菜酱
图片 | 受访者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