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书》解析 | 那些没有开口的告白,最终还是让你听见了

文摘   2024-10-25 20:00   江苏  

日本电影《情书》海报

很奇妙,我是从中学语文课外读本上第一次读到《情书》的。而且是以非常纯粹的课本风格:开头有一段话把情节剧透个七七八八,加一段自以为是的评论,跳过原本漫长的渲染和铺垫,直接把小说高潮时的心脏掏出来给你看。好比两手握着血淋淋的器官对一个少年说:“喏,这是脑垂体,那是前列腺,人的心动和快感就是这样产生的。”——这让人以后还怎么去体会有前戏的做爱呢?不过,无论如何,我还是长久地记住了这个故事。

这个故事,算起来也是我们最耳熟能详的“青春纯爱故事”之一了,尽管它翻拍成电影时我才刚出生。后来我买了新经典文库精装本,且在当时很愿意为它掬一把泪。至于那部更广为人知的电影,因为入戏太缓慢,我当时才看过开头就弃了。时隔几年后的最近,才又捡出来看看。

小说版《情书》在我之前的想象当中就是两个普通人的平凡故事。普通中学生,甚至还要偏下一点。就像当时班里绝大多数的男孩女孩,面目模糊,永远穿着校服。平时话不太多,从不会因为什么事出风头,也无法充当在课堂上和老师互相开玩笑的对象。和那些旷课,早恋,嚣张地踢碎走廊玻璃门的青春剧主角们不一样,几乎也没有人关心他们私底下在想什么做什么。

就好比男藤井树骨折摔伤仍要参加跑步那一段内容,当时他在想什么呢?片中没有交待动因,只是用这个情节用来刻画女藤井树对他的一点不忍之心;与此同时,又用周围观众一致的嘲笑与轻蔑形成了一种反衬——是的,我想如果中学时的我如果在现场,可能也会笑他故作姿态吧。

但是,用柏原崇来扮演这个角色,却又构成了一种矛盾和讽刺——因为他分明长着一张“青春主人公”的脸啊,只要肯多深想一点的观者必然会发现:赛场观众们此时的反应显然才是虚假的。那是一个帅气又坚强的男孩,而不是一个失败的普通人,人们还会嘲笑他吗?不太可能。同理,假若故事里的男藤井树长着柏原崇的面孔,女树如酒井美纪般可爱动人,那么前面关于霸凌和平凡的、灰溜溜地度过的时光,就变得有几分尴尬虚伪起来。

假使赛场那一幕是一个生活场景,那么应该已经有很多女孩像英雄一样把柏原崇(男树)围起来了。而在我眼中这就是“青春”的残酷性之一:所谓的“纯爱”,无视金钱、阶级差异,不考虑未来与结果,其实不过是尚未学会管那些因素罢了,所以不过是“纯看脸的爱”。

而《情书》的原文本,也正是在没有“脸”这项预设的情况下才打动了我:两个普通人微妙的感情。这种打动比起爱情,更接近于私人回忆性质的共鸣。

然而,这种共鸣在电影中完全被角色与人设的不平衡打乱了。“被世纪末的美少年暗恋”这种私人回忆恐怕全世界都没几个人有吧?所以看过电影后我完全就不想鸣了。更别说女主角无论是中山美穗还是酒井美纪,当时都漂亮得像日本娃娃一样。这样美丽的女性生活的可能性与选择就像另一个次元一样我无法想象只能仰望。尽管在电影中,她们的感情线干燥而单调:从头到尾,就是和藤井树(柏原崇)有关的一切。总得来说,尽管观众总有看“一双玉人儿入了洞房”的大团圆故事的倾向,但毕竟情书本身就不是这样一个故事,人物的美貌反而使故事更无法令人信服。所以一双玉人反看得人败兴。

另一个是影片和书做得都很糟糕的一点:渡边博子。

初次阅读时,我急于关注二树的爱情,完全想跳过干巴巴的博子部分,直到看了电影,画面迫使去看,此时我才明白她扮演的是怎样一个角色。

博子是一位驯良的线索人物。从结构或个性意义上,怎么看她都十分典型。典型,就是说博子浑身都充满了可被归纳的特点,因此,她其实并没有任何真正的特点——她根本就不是作为一具血肉之躯被塑造出来的,倒是有点像男性话语下的那种“天使型”女性。博子的全部活动都围绕已故男友展开。除了为串联起整个故事提供动力之外,大概还要表现出一种“治愈”或说“自我救赎”意识。(在雪山“你好吗”那一场,完成救赎,放下过去)。然而男友已经死去三年多了,竟没人跟读者解释一下她究竟为什么这么走不出来?

《情书》文库本有那么厚,充满了日式文字可有的拖沓琐屑,可是在写到博子线时,我不记得有任何描述他们感情如何深厚,长大后的藤井何以如此值得深爱的细节出现。由于这种动因交代的缺失,导致博子看上去只是被“线索人物的使命”牵着走,也是最初阅读时觉得乏味的原因:她只是不得不痴情地给藤井树写信,不得不恳求对方帮忙回忆过去,最后又不得不自我升华一下,释怀了一切。

在糟糕的博子后,还有更更糟糕的一点:就连她那干巴巴自我升华的过程都是在另一位男性角色强有力的辅助之下完成的——我不知道岩井俊二是否认为女性人物靠自己就没法完全“站起来”(比如女树生病的一幕,76岁高龄的爷爷救了她,而母亲差点还成为阻力,拖后腿的)。如很多影视剧刻画的一样,男性角色在失去配偶后,会默认开启强忍悲伤,力担责任状态,并且积极寻找“续弦”且得到周围人的支持;而女性角色,伤春悲秋、自暴自弃没完没了,从此花容失色,恨不得一直守寡。

可以说这个故事的根基就被这种成规思想根植了,接下来展示的所有关于博子的一切都歪了:镜头打在博子身上时,她总是睁着一双温柔无辜的眼睛,好像在说:“我就这样了,什么也不想做,我就是要爱我的前男友,一直爱,爱到死。”而那个看起来有点不像好人的男配角则一直在拉着她走,拖着她去完成每件事(这个过程还包括许多男方很明显的肢体动作),拉她去找铁路边藤井树的家,拉她去雪山,最后那个男性角色很自豪地宣布:“我要去告诉藤井树,你(博子)现在是我的了。”——博子此时又变成了一种物件,藤井树死了,所以现在她的产权正式移交,附属于他的朋友名下?

而且不要忘了,博子和藤井树交往的原因是:博子的相貌和女树一模一样。而藤井则告诉博子他对她是“一见钟情“——从头到尾岛死藤井都没有对博子讲过关于女树的任何事,甚至开玩笑式的,轻描淡写的,什么都没有。这种欲盖弥彰更显出他的内心其实就与我们猜测的一样:他与博子发生爱情的动机就是为曾经失败的初恋寻找某种心理补偿——其实从当初至今我也不明白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安排。是为了突出男树对女树不可释怀的执着?(我不想称之为爱情)。作者难道真的没发现,这样对博子来说很残酷吗?(或许就真的没把博子当一个“人”来刻画吧)。

那么在片中,我们默认了男性有为自己初恋或自己的俄狄浦斯情结“挑选”女性的权力。(说这点女性也会有,是的,但是几乎不被重视和表现。)而影片分明在强化这一点。在这里,比起青春回忆,博子受到的伤害反而又令我共鸣了。

最后一点,男主角回忆中化不开的红玫瑰——女藤井树。

从女树的表现来看,我感觉她对男树从头到尾都没产生过任何同等程度的爱慕。她可能有过好奇心(虽然是我们开始喜爱他人的第一步),但真的就止于好奇心了。在当时的情形下她没有发现他的爱情,那么在未来更不会,最后那些回忆已经质变成“对自我的过去的爱”一类的东西。也就是说,如果女树是个真实的普通人的话,她只会通过这段回忆来爱当时青春年华的自己,而不会是再回过头去重新爱上初中时的男树。

只不过很多观众大概更倾向于这种暗恋是要有回馈的。因此在影片结局,女树对着“情书”热泪盈眶感动不已了起来——说真的,她要是礼貌微笑一下把画像还给那些孩子们我也不会见怪,甚至说其实她更应该这样做——她完全、完全有拒绝这份感动的权利。

可能是柏原崇以及作者叙述语气在影片中和书中迷惑了我们,我们记得的男主是那样一位羞涩、迷人,不善于表达、内心善良等等具有一切优点的男孩,但同时我们的潜在视点也是透过这位男孩在看待女树——从女树那句欲扬先抑的“不太愉快的回忆”开始,我们就已经把自己套进了“爱情”的罗网里,这里的一切打上“爱情”和“柏原崇”的柔光后就变的不一样了。但事实上:真实的语言霸凌,骑车时头上被套上纸袋的恶作剧.....全都是不会令人太愉快的。但是,作者在此处居然“别出心裁“地预设了一种“女孩很享受”的气氛(构成一场微型强暴了)。暂且抛开电影版人物的面孔,并且以女孩角度来看这件事吧:一位普通的女孩陷入这样一段被普通男孩“暗恋”(她当时当然不知道)。他们被全班人起哄嘲笑,那个男孩对此表现得也很不开心,他看上去总是很沉默,很生气,还对她也做过讨厌的恶作剧。——要不是可怜的线索人物博子小姐来揭开过去,女树怎么能知道这是一种爱呢?

男性发起爱慕-追求甚至苦苦追求-苦苦追求感动了众人-抱得美人皆大欢喜。这种套路在生活和影视中都多到让人心烦,“众人”和女性在其中的地位都很值得玩味。“众人”似乎理所当然地觉得女性应当成为男性追逐过程的奖励,而无视女性个人意愿,似乎男性苦恋越深,付出越多,女性就该接受,成就某种“团员”。这无疑是一种物化。而在《情书》中还有这样一个场景:女树找男树拿卷子时的自行车棚,三个容貌不好看的女孩对一个帅气的男孩表白,男孩理都不理,骑着车绝尘而去,留下不好看的女孩像疯女人一样叫骂——这一场面可能逗笑了一些观众,可我一点都笑不出来,因为这个镜头仿佛在说:蠢货,普普通通的女人有什么权利和资格要爱情?你这么难看,就已经丧失跪舔男权的基本资格了。

在片中,无论女树、博子,还是像这个不好看女孩,像女树花痴兮兮的好朋友,女性形象都是在男性视角观照下被扭曲过的,这是在男女主角容貌之外的第二重歧视……这么说或许有点严重了,但是,这部片子,连同这本书,连同它唤起的那些感动,起码我本人完全感动不起来,甚至还有一点不舒服。

不过年代加上的滤镜如今看来是很美好的,90年代的舒缓从容浪漫,总的来说,不否认这是一个美的故事。优点太多人讲过了,只是关于我不喜欢的那一部分,希望它快随年代一起消逝吧。

桃花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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