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宴》海报
初识李安,是在电影《色戒》。本以为他和吴宇森一样是那种靠拍动作片成名的中国功夫加好莱坞式的混血导演。看了《色戒》,懵懂中惊异于电影的细腻和自始至终的张力。
再识李安,已经是十二年前上映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灯光亮起,梵音相伴,我兀自盯着滚动的字幕,久久沉浸在派的故事和回味中。后来二刷,蓝光制作特辑上市,看到了李安对派的解读,对人性和信仰的讨论,看到了他发自心底的真诚和谦和。我想我有点爱上了这个拙于言辞、大器晚成的愚公。
翻出各种访谈,HBO的,Moviepilot的,DGA的,鲁豫的,杨澜的,陈文茜的,龙应台的,几乎无一例外地提到了李安最初三部有关父亲的电影,即父亲三部曲,和它们对其日后创作的影响。一口气看完,发现胸中肿胀,却不知从何说起,于是又找来李安自传。冷静了,释怀了,记录一下我眼中的父亲三部曲和导演李安。
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
我一向认为,电影的灵魂是剧本,看了父亲三部曲,就看到了它的剧本,看到了它背后的灵魂。
作为李安的首演,《推手》展现了质朴的一面,比如大儿子李涵的客串,完全不像个混血的模样。如此小成本的制作,自然有其简陋,却更凸显剧本的力量,几乎完全靠着情节的发展、矛盾的铺陈,搭起了影片的龙骨。
单单第一晚做饭的场面,几个会说话的镜头,就把父亲和玛莎各自代表的东西生活方式的不同交代的淋漓尽致;再比如饭桌上的聊天,寥寥数语,三代一起生活的困窘、语言不通、从中调停的疲惫就自然而然地暴露在观众眼前。
电影是戏剧的延伸,而戏剧的核心就是冲突,李安深谙此道。东西方文化的冲突,譬如饮食、教子、生活方式;父辈子辈代沟的冲突,譬如对话的语气、处事的风格;婚姻、孝道,教子难以权衡的冲突;父亲对抗衰老、匹敌岁月的冲突,都不加修饰地坦白在荧幕上。李安很聪明,他的电影里几乎不会参杂主观干预,就把最真实的、最残忍的、最内在的矛盾揭示出来,由观者做思考和评判。而把所有的元素、表达,巧妙地封装进太极推手这样一个文化载体,是《推手》剧本能斩获大奖的重要原因。
老朱,和他所代表的传统儒家文化、中国式父亲,与命运推手,最终沉不住气,放下身段,屈从于其安排,令人唏嘘。而导演对此的表达,也巧妙地隐藏在老朱送陈太太的那副字中:
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青山本不老,为雪白头;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
一样的李安剧本,一样的小制作,一样的詹姆斯和好机器,除了威威的台词说的吃力,《喜宴》已经没有了初来乍到的生涩。相反,借鉴《推手》的经验,李安勾勒出更多的人物和元素,这也使得电影愈发丰富、饱满。而对中国式父亲、孝义、处世之道的再度挖掘,则让《喜宴》青出于蓝而更胜。
片首开宗明义的同性镜头很是抓人眼球,不过随着剧情的深入,电影似乎醉翁之意不在酒。直到高父对儿媳初亮相的一句“能生能养”,恍然大悟原来这才是山水之间,原来讲的还是儒家文化。李安绝无仅有的亲自出镜更是一语中的:You’re witnessing the result of 5000 years’ sexual suppression。
再及几个高父在躺椅上小憩的桥段,可谓是对中国传统父亲形象的深入隐喻。儿子屡屡触碰鼻息,仿佛充满了对这种千年文化的试探和反叛。而每每虚惊一场,在父亲反复战胜病魇的过程中,我们看清了李安的态度和他对于矛盾的处理。表面平和,内心波澜起伏;看似无所对错,每个人却生活地艰辛、羁绊;对床弟之事讳莫如深,却又把传宗接代当做头等孝道。夕阳海边,高父深情的一语“I don’t understand”,几多惆怅在心头。
说回喜宴本身,伟同的台词直截了当:汉文化的结婚不为自己,就是一个交代,一个对双方父母、亲戚朋友的交代,一个高朋满座、宾客盈门的场面。李安本无更多指摘,偶遇老陈促成喜宴的巧妙也合情合理,要不是他亲自道出的一语对白,还会误以为在看纪录片。五千年的性压抑,才会有春宵一刻值千金;五千年性压抑,才会有大闹洞房的荒诞行径;五千年的性压抑,才会让婚礼喜宴承担了太多不属于它的使命。时代在发展,希望我们的文明终于有一天能放过甜蜜新人,还喜宴它原本的面目。
影片最后,高父分别说给Simon和威威的“谢谢你照顾伟同;高家会感谢你”,可谓直指儒家思想中对于血脉传承的迷恋,若为子孙故,万事皆可抛。想起了冯唐文章中现代医学对于人类繁衍的一种解释,即人就是要让个体基因存在的概率最大化,也许当真如是吧。结局至此,也算不幸中的万幸,Simon伟同同志继续,孩子得以保全,威威有了生活保障,是每个人都可接受的结果。翻过照片的最后一页,走过肯尼迪机场幽长的登机通道,李安把所有的委屈、落寞、儒家式的悲凉用父亲在安检上高举的双手作结,空余无限回味。
电影乍看是个喜剧,笑料也很足,尤其是结婚公证的三两对白让人笑得前仰后合,细品却深植了中国式处世哲学的无奈于妥协。中国人讲究中庸,于是彼此不说,各退一步,各取所需,唯一的正面冲突也由Simon所代表的西方文化挑起和参与。
中国人讲求圆通,于是有所包容,有所收敛,父母分别默许了伟同的性取向,却又瞻前顾后相互隐瞒;中国人讲求世故,于是因势利导,将错就错,只要有宗族血脉代代相传,子女的爱情、婚姻、幸福,皆可放在次要地位。在一个谎言的集合中,所有人都要演戏,并借由此来维系个体利益间脆弱却微妙的平衡。而换取平衡的代价,就是个人的牺牲与让步。
其实喜宴给我的第一印象是诧异,原本以为李安是个从来不会在电影上低头的人,这次居然给出了皆大欢喜的结局,尽管他在自传中做出了解释,我还是固执地相信那是李安的妥协,对于剧本,对于电影,对于现实,对于一切的妥协。或许这样的委曲求全,就如他自己所说,是性格中的一部分吧。
《饮食男女》是三部曲中最成熟、最讨巧的作品。初看好像抓不住一个清晰的脉络,多线叙事也略显凌乱,电影过半才慢慢发觉,饮食男女讲的是欲望。台面上的欲望是饮食,台面下的欲望是性,而这张桌子,就是对中华文化的影射,就是压抑、困惑、猜忌的来源,从这个角度看,也算是三部曲的传承。
母亲的去世给原本和谐的家庭生活带来了涟漪,每个人都试图填补她留下的空缺。女儿渴望走进爸爸的心房,父亲承担起了照顾三姐妹的嘱托。在这样的位置互换中,家人各自体味着其中的酸涩。随着剧情展开,父亲屡次欲言又止,女儿一个个从家里抽离,梁母和锦荣同桌异梦,电影也愈来愈有劲道。在所有人都以为朱老和梁母要喜结连理的当口,李安给出了欧亨利式的高潮,这看似突兀的结尾,其实正是他要表达的中国式节奏—欲望压抑到一定程度的爆发,之后再寻找平衡。
细细梳理,每个角色都有他们各自的特点和指代。
大姐家珍,早就看清了父亲将会在她身边终老的宿命。肩负着尽孝的责任,又从未感受过爱情的真谛,现实的压力和深深的自卑逼使她给自己一个自欺欺人的借口。而这样的逃避终要有所释放,于是有了学校讲台上的宣泄。想起一位智者曾经说过,“真的爱一个人,就要让他得其所爱”,也许周老师的适时出现的确是家珍的最好救赎。片尾家倩问大姐他不是基督徒,家珍斩钉截铁地说,“他会是的”,而电影终章欢乐颂响起,家珍的欲望得以满足,心结才算是彻底解开。
吴倩莲饰演的家倩是对新时代女性命运的探索,有其成功光鲜的一面,也免不了背后的苦楚与孤独,而作为戏份最重的两个角色,父女二人的情感变化也顺理成章地成了全片最重要的线索。自幼与父亲反目的经历,让他们多年来一直存有隔阂,厨房被列为家倩的禁地,于是每次做饭就理所当然地成了她发泄欲望的手段。
其实家倩一直是朱老最爱的女儿,聪明、机灵,但她的叛逆,父亲的期许,童年的阴影让他们父女始终无法敞开心扉,而当她真的经历了姐姐的谎言,妹妹的勇敢,与前夫的性伴关系破裂,对男人无常的感悟以后,家倩终于接受了自己,也接受了父亲。颇为讽刺的是原本倾慕者众多的她,到头来却发现,真正形单影只的,是她自己。
三姐妹里,家宁的戏份最少,初尝禁果的她,就像亚当和夏娃一样,是勇敢的化身。这份勇气和懵懂也成为了推动剧情的导火索,如朱老最后所言,毕竟“不能等所有的菜都备齐再下锅”。
再看朱老,虽身为鳏夫,却懂得生活,会照顾人,能给锦荣男人的臂膀和安全感,所谓“心中有个惜字,才知道可惜”。而反过头来重温所有锦荣的镜头,其实充满了欲说还休的暗示。单亲家庭的经历,离过婚的洗礼,让锦荣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欲望和需求,并且满足于此,无所他奢。电影的又一点高明之处在于始终不曾交代锦荣、锦凤的父亲,只提供一个强势和世俗的梁母,把锦荣的父爱缺失和恋父情节留给观众去推理和思考。
梁母的结局实在是悲惨,本来锦荣是她唯一的生活支柱,却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样的讽刺恐怕是导演对于强势家庭妇女在现今社会中定位的深刻反思。话说回来,归亚蕾诠释的梁母真是活灵活现,锋芒毕露,把她世俗、计较、尖刻的一面展现的淋漓尽致。
曲终人散,朱老环顾四周,家珍家宁找到了自己的伴侣,家倩终于走进了厨房,而他从妻子离世后失去的味觉,也终于通过母女同做的一碗汤得以恢复,暗示着重新有人走进他的心房。而条件最好、看似最成功的家倩,却成了这老宅的主人,物是人非,多少显得落寞。伴着音乐的淡淡哀伤,电影也在父女二人的心照不宣下画上了句号。
《饮食男女》延续了父亲三部曲对于中国儒家传统文化的探究。什么是孝道,怎样尽孝;家庭的氛围在父辈子辈间是怎样的压抑而后爆发;所有人在猜忌、揣摩和试探中怎样平衡自己的生活;无可避免的矛盾是妥协还是逃避、是坚持还是忍让;在处理纷繁复杂的人际关系时,如何取悦又如何委婉地拒绝……说到底就是我们的文化讲求君子之道,条条框框搭起了一尺方桌,无论台面下的欲望如何波涛汹涌,台面上永远是对弈手谈,点到为止。国之亦然,家之亦然。正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大抵如此吧。
父爱三叠,是以为家。
纵观三部曲,我个人最喜欢喜宴。推手太单薄,饮食男女很精彩,但有点着于痕迹,少了几分内在的真诚和韵味。无论如何,贯穿始终的是朗雄饰演的父亲角色,从太极推手的沉稳,到喜宴的运筹帷幄,再到饮食男女的隐忍。“对我来说,中国父亲是压力、责任感及自尊、荣誉的来源,是过去封建父系社会的一个文化代表。”
李安之所以能对中国式父亲把握地如此准确,拍得如此细腻深刻,跟他的成长背景密不可分。实际上,父亲三部曲就是他对自己和生活中父亲的一次彻彻底底的解构。
父亲和李安是家中的长子长孙,父亲又以校长身份辗转台湾各个中学,再加上殷实的宗族背景传承,让他在治家、教子方面极为严格,对李安有着深厚的期许。而李安两次联考落榜,又怀着对电影梦的不懈追求一路考进艺专、UIUC、NYU导演系,与父亲所期望的“正经职业”背道而驰。结束学业的李安,受限于电影行业的客观现状,经历了长达六年的蜗居空档,一度心灰意冷,作全职妇男的他,在银行账户仅剩43美元的关头,终于凭借《推手》、《喜宴》剧本的厚积薄发,开启了自己的导演生涯,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
这样的成长经历,这样的卧薪尝胆,给了李安深刻的反省和自我剖析。对于内心的不断挖掘,对于人性的深入探究,再加上家庭提供的父亲素材,都被他浓缩凝练进了三部曲的创作中。“从父辈身上,我看到中原文化的传承在台湾、在我身上的变化。一方面我以自我实现与之抗逆,另一方面我又因未能传承而深觉愧疚。”可以说,片中郎雄的性格,他所代表的符号,某种程度上就是李安父亲的影子。
甚至《喜宴》里高母泪眼婆娑地对威威说“媳妇,高家对不起你”,都是真实生活的翻拍。如李安所言,每部电影的完成,就是一次对自己生活的检视,就是一次对心中父亲压力和阴影的涤除。父爱三叠,终于让李安彻底走出阴霾,实现了自我救赎。而他也把三部曲中父亲形象由强变弱、由逆流到顺应、最终找到人生第二春的寄寓作为对中国式父亲的最后祝福。
谈回他自己,李安好像是个很喜欢触碰禁忌的顽皮少年,他的童心未泯带着他游历大千世界,从同性、两性到人的神性、兽性,从南北战争到现代科幻,从东方世故到西方哲学,不一而足。“从不重复自己,从不模仿别人”,就是恩师给予的最高评价。李安也坦言,艺术就是要勇于探索人性最幽微的角落,永远对世界充满新鲜感。为世人所不为,这才是做艺术应有的态度。
根在大陆,长在宝岛,生活在纽约,给了李安接触、研习中原文化、台湾文化和美国文化的机会,加之成长背景带来的独特视角,使他能游刃有余地行走于不同题材、不同体裁和东西方文化之间;身在异乡为异客,作为第一代移民,李安又能体会寄居他乡的寂寞与漂泊,对于身份认同的迷茫和浓浓的乡愁帮他更深入地探求人性本心;而存身“世界之眼”,感受着真实生活中的左右碰撞,让他对一切潜在的矛盾、现存的隔阂异常敏感,又异常善于把握,善于揭露,善于展现,不留余地而又不给结果地暴露在观众眼前,留下无限的思考和回味。
其实李安如果改行,很可能是个优秀的老师,但一定不是优秀的学生。他的电影到处点火、到处发问,却绝少给出答案,甚至答案本身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就像彷徨六载的迷惘,就像儒家父亲的归宿,就像少年派心中的Richard Parker,李安永远和观众一切走在探索的路上。无论是成功时的低调谦逊,还是蛰伏期的隐忍坚持,不变的是李安胸中的猛虎,他对电影的执着与追求,他永远平易近人的微笑。这些才是我最佩服他的特质,或许,这也是李安给出的最好答案吧。
忍得住最深的寂寞,才能听见心灵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