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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90 期〓
文|徐晓
就在我写《血色记忆》这篇文章时,我几次落笔写下“宋彬彬”这个名字,又几次修改为“宋同学”,正在我犹豫是说出此人的姓名好,还是隐去此人姓名好的时候,却突然收到“宋彬彬去世”的消息。我好生凄然。
宋彬彬跟我曾在一所学校就读,就是当年红彤彤的“北京师大女附中”,只是她比我大,她高三,我初一,她是党员,我连团员都不是,只是一个“红领巾”。
1966年夏天,她和另外两名学生党员带头给校领导贴了大字报,其语言之犀利,令我真的很惶恐,很震惊;可当她站在高台上号召我们去读毛泽东的书,去读《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时,我真是由衷地佩服她;当她在天安门城楼上给主席带上了红袖章,我又是多么地羡慕她呀!
那个时候,我不能像她一样去表现,并不代表我不赞同她的观点,跟她不是一个立场,而是因为我没有她的水平,没有她的见识,没有她的出身,没有她的胆量,当然,我也没有她的年龄。
那时的革命风暴一来,特别是领袖挥手了,哪个不闻风而动,人们随着风潮,跟着,跑着,生怕落下。在那样一种政治气氛下,极少有人去思考,更少有人去反潮流。毕竟,那时的形势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如果说,在革命的大风暴中,宋彬彬是块翻滚的石头,我等便是流动的细沙,我们同样会乘着风的呼啸去摧毁林木和青草,谁也不能说自己没有干系。当然,这里也有人性善与人性恶的区别。我自小受母亲的影响,心软,善良,我不会骂人,更不会打人,看别人受苦,我会同情。但是,在大风暴来临时,我也不敢去阻止暴行。这是我的软弱,也是我对“革命”、对“正义”的无认识。当然,有些人不同,他们在风暴来临之时,能马上抢占政治的制高点,去骂人,去打人,去说别人是“反革命”,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的纯洁与革命!这种人,在他们表情的细微处会流露出虚伪和下作。
但,我的直觉,宋彬彬不是那样的人,那时的她应该是真的在听从党的指挥,真的在跟着领袖干革命,因为,在她年轻的脸上写的还是真诚。
从1966年的8月之后,学校里的同学们散了,大多找机会去各地串联了;之后,有心的回家读书了,无心的,到大街上飘了,即便来了军宣队,搞了一下“复课闹革命”,也不过是个过场而已,众多人成了逍遥派;再后来,上山的,下乡的,当兵的,留城进厂的,学生们便如鸟兽散。也就是从1966年8月的那天,我再也没见过宋彬彬(准确地说,我跟她从没说过一句话,她根本不会认识我)。
多年后,听说宋彬彬继陈小鲁给八中老师道歉之后,也要给女附中的老师们道歉了,我想她这个举动,一定是经过痛苦的思想斗争和深思熟虑的。从网上的照片看,在一行道歉的人中,宋彬彬就是那位身材最瘦、发丝最白、脸色最悲的人。
卞仲耘逝世后,其四个子女守望着她的遗体
宋彬彬(左三)等在卞仲耘校长塑像前默哀
后来听说,屈死的卞仲耘校长的丈夫王先生不接受她们的道歉。更有人说宋是哗众取宠,是想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我估计,这个结果是宋彬彬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
很多天,我都在思考此事。
我在想:宋彬彬的道歉难道不真诚吗?应该不会。不真诚的话,她完全不必来。毕竟时间已经过去五十年,很多人早已淡忘了或成心淡忘了那件事,你不提,很少有人再提了。毕竟,那个8月死的不是卞仲耘一个,而是成千上万,别人都不吱声,你站出来说什么?毕竟,那些亲手打人的人都没有一个站出来承认和道歉,你一个宋彬彬似乎犯不着。如果这样想,宋彬彬的道歉就是多此一举,就是自作多情;如果这样想,宋彬彬的道歉就大可不必!但是,如果她是为了自身心里的安宁呢,如果她是为了唤起曾经施暴者内心的自省呢,如果她是想引动整个社会对文革中抄家打人行为的谴责与给受难人员应有的和必须的道歉呢?是不是就值得?所以,我估计,她的行为应该是出于后三个原因的驱使。但是,她希望出现的局面没有出现,她高估了自己的影响力,高估了那些藏匿多年的打人者的觉悟,更高估了当下社会的自觉!
我又想,既然宋的道歉是真诚的,那么被伤害的人就该接受道歉,如果不接受似乎就是不近人情。
那么,卞仲耘的丈夫为什么不接受呢?
我再设身处地地站在被伤害者的立场想一想,假设是我的家人在那场风暴中被无缘无故地打死,之后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和任何一个组织给家属一个说法,打人者逍遥法外,甚至日后还可能飞黄腾达,一场人命官司就此罢了,谁能甘心?即便几十年后,突然有个当年的学生站出来说她负有“领导责任”,她道歉,我们就应接受,就能接受吗?接受了,似乎就抹去了那场风暴对家庭的所有伤害,这似乎并不平等。再说,这仅是一个当年学生的歉意,可她代表得了那个伤害他人的社会群体吗,代表得了那个策动风暴的本源吗?
王晶垚先生不接受道歉的声明
那么,卞仲耘的丈夫等待的到底是谁的道歉?是那些个曾给卞校长一拳,踢卞校长一脚的学生吗?如果今天她们站出来了——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女人,卞校长的丈夫——更老的王先生,是能还她们一拳,还是能给她们一脚?还是能让她们一命抵一命?如果不能,王先生要的是什么?所以,是谁最该站出来道歉,我们不该深思吗?
最可悲的是,一直等待道歉的王先生,一直等到百岁,也没能等到他想要的,他耗不起了,他只能到天上去陪他的爱人了。
当然,也有人说,宋彬彬的道歉掺杂了不少的私念——她想借机洗刷自己,以说明自己并不像某些小报上传说的那样,亲手打死了多少个人,她只不过负有对当年学生运动的“领导责任”。如果真是这样,我想也应该被理解,毕竟,没动手打人却被人说成动手了,心里会觉得委屈。(但是,以正面的道歉方式,夹带为自己“正名”的私念,也不是什么好的办法。可怎么做才好?难。)
更有人说,宋彬彬的不被原谅还在于她太顺了,顺得让人羡慕嫉妒恨了!
也是,她在中学时期就能入党,能在红旗漫卷的人海中独领风骚地上了天安门,还亲自给主席带上了红袖章,这在当年,绝不仅仅是什么凤毛麟角,而是比遭雷劈的机遇都更难得的幸运!1969年,她的确如千千万万城市学生一样下乡插队了,可她在农村没待多长时间就被推荐上了大学,这是什么路数?而且,她能在1980年,在我国的百姓还极端贫困,“出国”更是天方夜谭的时候,居然能赴美留学,这又是什么门路?至于她能在美国很快读完硕士、博士,我相信她一定是付出极大努力的,但我对此也并不觉奇怪,因为读书的事,在女附中的学生中似乎也不是什么太难的事。
北师大女附中90周年纪念文集中的文革部分
只是,可笑的是女附中,也就是后来的实验中学的校领导,居然在90周年校庆上,把宋列为了“知名校友”以示表彰,还把她给毛戴袖章的照片放得大大的登了出来,真是欠思量!我想,这件事,对于宋彬彬,一定是躲都躲不及,盖都盖不住的事情,毕竟,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已经对文革做了彻底的否定,校方却偏要糗事重提,这不等于亮人家身上的伤疤?当然,学校会说,“我们选宋,是因为宋是地球物理学的博士。”可是,女附中出来的博士少吗?再者,有了博士头衔就意味着特别优秀吗?看来,学校还是把世界看小了!把历史看短了!把人性忽略了!
这次,听说宋彬彬是因胰腺癌离世的。那么,以我对癌症研究多年的结果来说,她的这个病得的是再自然不过。因为,癌症来自心情的郁闷,内心的痛苦和无限的委屈与无处诉说。
作为她曾经的学妹,我能说些什么呢?只能说,天堂安好,休息吧。
2024年10月4日
感谢赞赏
作者介绍:徐晓,本名徐小伶,1965年考入北京师大女附中;1969年春成为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一师四团五连知青;1974年转插山西并很快考入话剧团成为专业演员;1978年秋考入北京广播学院新闻系文艺编辑专业学习;毕业后,在央媒任职。2001年春出国学习工作,回国后专事家务与写作。曾在中信等多家出版社出版著作。近年来,倾心研究癌症,著书《抗癌:第一时间的抉择》《抗癌:防治复发》《抗癌:生命至上》,并公益地帮助癌症患者,被称为“智慧抗癌的倡导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