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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689 期〓
文|叶永烈
从1983年2月起,陈伯达的生活费增加到每月二百元。这时,陈伯达购书的费用才稍稍宽裕一些。吴法宪、李作鹏等,当时的生活费,也增加到每月二百元。陈伯达很想有关部门能够发还他的众多藏书。但是,有关部门迟迟未能发还。正因为这样,我发觉,在陈伯达的书橱里放着的书,很多是这几年出版的新书。
他的阅读兴趣广泛,偏重于读那些学术性强的著作。我随手记下他的书橱里的书:《资本论》精装本、《毛泽东新闻工作文选》、《鲁迅杂文选》、《毛泽东选集》、曹聚仁著《我与我的世界》、《谭嗣同文选注》、《〈红楼梦〉诗词注释》、《史记》……一本打开那里、看了一半的书是《圣经故事》。
陈晓农告诉笔者,父亲陈伯达在晚年喜欢文学名著,曾要他特地去买莎士比亚、托尔斯泰的作品。
陈伯达当时已经84岁。他即使在家中,也一年到头戴着藏青呢干部帽子,尽管他并非秃子。他的衣服也总是比我多穿一倍,穿着铁灰色中山装,蓝色鸭绒裤。他的眉角的眉毛很长,视力、听力都还不错。他坐在沙发上,跟我打招呼。他事先知道我要来采访,也看过我的作品,知道我的情况。
我坐在另一张沙发上,隔着茶几跟他相对而谈。我说:“陈老,我早在1958年就见过你!”
“哦,1958年,在什么地方?”陈伯达用一口浓重的闽南话说道。幸亏,我能听懂他的话。
“在北京大学。”我答道。
于是,说起了往事:1958年5月4日,北京大学60周年校庆,陈伯达来到北京大学大膳厅,向全校师生作报告。当时,我正在北京大学读书,坐在台下听他的长篇报告。
“当时,你带来了一个‘翻译’,把你的闽南话译成普通话。我平生还是头一回遇上中国人给中国人作报告,要带‘翻译’!”我说及当年的印象。
陈伯达哈哈大笑起来。这样,原本是尴尬的采访,一下子气氛变得轻松起来。我开始向他说明来意。其实,他事先也知道我的来意。这位“大秀才”此时引经据典起来,说:“列宁不相信回忆录。”
我当即答道:“我不是为你写回忆录,我是希望你能够答复我的一些问题。我研究过你的著作,也查阅过你的专案材料,有些问题不清楚。你是历史的当事人。你慢慢地,愿意说多少,就说多少;愿意谈什么,就谈什么。我相信,你对我的谈话是会很有价值的。”
他思索了一下,不作正面答复。他开始反过来问我一个问题。他问我,有没有看过他关于孔子的文章?
我明白,他在考我。我当即回答,看过,那是你到延安以后写的。主席(我知道他习惯于称毛泽东为主席)读后,还为你的文章写了三封信,其中的两封是由张闻天转的。
他一听,显得满意,知道我刚才所说研究过他的著作,并非随便说说。
我也就趁机问他,你是怎么会成为主席秘书的?
这一提问,是我事先想好的――从采访的技巧而言,这叫“切入点”。切入点的选择,必须非常恰当。我选择了一个他最乐于回答又最能回答的问题作为切入点。倘若问他“怎么与林彪勾结”之类问题,那么非砸锅不可。
果真,他非常乐于回答这个问题,说起了是怎样进延安,怎样第一次见到主席,怎样在一次座谈会上发言,怎样引起主席的注意,主席怎样在那天留他吃饭……
我意识到,他实际上已经在接受我的采访。他所说的情况,是任何有关的档案或文章中所没有过的,是很重要的回忆。我赶紧拿出了笔记本,然后拿出录音机,放在他的面前。
他一见录音机,有点紧张起来,说:“我们随便聊聊可以,不要录音。”我只得从命。我明白,这时候不可强求――尽管录音对于采访以及保存资料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
他继续跟我“随便聊聊”。我请他谈他的笔名“伯达”的来历,谈他的笔名“周金”、“梅庄”、“史达”等的来历。他都很乐意回答。他知道,我能提出这些问题,显然我对他的历史相当熟悉,知道我是做了充分准备才来找他的。这些笔名虽然档案上都有,但是,却从无关于这些笔名来历的记载。他这些“随便聊聊”,在我看来,是很有史料价值的。我问他,本名是不是叫“陈尚友”?他摇头。他说,“尚友”是字,本名“陈建相”。由此,他说起他的哥哥,说起父母,说起家世,说起故乡福建惠安,说起自己的童年……这些,也都是档案上语焉不详的。我以为,不录音是很大的损失,因为笔记毕竟会漏掉很多珍贵的内容。我再三向陈伯达说明,出于工作上的需要,还是录音为好。我向他保证,这些录音只是供我工作上用,不会外传。他终于同意了。
我把录音机取出来,放在他面前录音。
不过,后来他在谈及一些敏感话题时,常常会关照我一句:“录音机停一下。”
我当然照办。他谈了一段话之后,又会关照:“现在可以录了。”
我于是又摁下了录音机上的“REC”键。我很尊重他的意见,他也就乐于跟我谈话。
这样,我的采访变得顺利起来,不再尴尬。
不过,当第一次采访结束时,我希望给他拍些照片。他一听,直摇头,说他平时就不爱拍照,何况现在这种处境之中,更不拍照。我却以为,失去为他拍照的机会,极为可惜。我说,“随便拍拍”吧。他不表态,似乎就意味着默许。我就拿起照相机,拍了起来。他呢,木然坐着,毫无表情。我拍了几张之后,他就说:“够了吧!”我就遵命不拍了。
此后,我又一次次采访他。在采访中,我们变得熟悉起来。即便是这样,我仍很注意,先是谈远的事,谈他愿意谈的事。到了后来,才渐渐进入一些敏感的话题,进入关于“文化大革命”的问题。
他精神不错。有时,他与我一口气谈四小时也不觉疲倦。
他变得十分有趣。比如,有一天我向他告别时,他忽然喊住我,说有两点补充。我站住了,他却怎么也想不起要作哪两点补充。才几秒钟以前的事,他竟忘了!他只得说,你翌日早上来,我再告诉你。可是,第二天清早我来到他家,他居然连昨日所说有两点补充这事也忘了,说自己没讲过作什么补充!然而,谈起往事,特别是童年时代、青少年时代的事,他的记忆屏幕显得异常清晰,就连当年郁达夫对他的诗改动了哪几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托我回去他查阅他平生的第一篇、也是惟一的一篇小说,我查到了。那天我给他带去复印件,念了一遍。他显得非常高兴。那篇小说勾起他许多回忆,他很兴奋地和我谈着。
我见到苏联汉学家费德林的回忆录,内中有几段写及陈伯达在跟随毛泽东访问苏联时的情况,我念给他听。他听得很仔细。一边听,他一边插话,回忆当时情景。
他后来终于能配合我,让我为他拍照。有一回,我说:“陈老,你能不能把帽子摘掉?”
他居然破天荒摘下帽子让我拍照,甚至还拿起报纸,摆好架势让我拍。
在他去世前几天,正值中秋节。那天,陈伯达特别高兴,我拍到了一张他大笑的照片。
那天,他还用毛笔在宣纸上题诗赠我。想不到,这成了他一生的绝笔。七天之后――1989年9月20日,85岁的陈伯达在吃中饭时突然心肌梗塞死去。
我庆幸,在陈伯达人生的最后一年――从刑满到去世,我作为惟一的采访者,多次采访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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