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酒不行,戒酒也不行,我该怎么办?”小若坐在诊室的沙发上,头向后仰,对着天花板说。
小若35岁,在外人眼中,是妥妥的职场女精英:好看,白领。但她本人对自我的评价却很低:“我很失败,我连睡觉都管不好。”“我这几年感觉自己被困在一个深井里,也在努力往上爬,可是爬了一段后又滑下来了。”她描述道。小若说,自己“失眠”已经有5年了,起初的诱因是失恋。“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和我分手?我到底哪里不好了。”当聊到过往时,她依旧无法释怀。我当时想,这个“归因”也太简单粗暴了。感情中的悲欢离合,很多时候自己单方面说了不算。说的糙一点,如果对方喜欢的是胡萝卜,那我就算是一颗完美的空心菜,又能怎样。当睡眠不好时,又开始担心身体问题。听说睡前喝酒有助于睡眠,于是就开始在睡觉前喝红酒。“起初还是有用的,后来就不行了,”她说,“于是,我开始加量,后来直接改喝白酒了。”然而,事与愿违。睡前喝酒只是让她入睡稍微快一点,在剩下的夜晚,她常常更加容易醒来,醒来时口渴,迷迷糊糊找水喝,然后还要去卫生间。在第二天的早上,常常感到头晕头痛。在坊间,流传着一个说法:喝酒可以帮助睡眠。而事实上,这是一个非常大的误会。睡前喝酒如果说要有用,那也只是稍微缩短下入睡潜伏期(入睡略快),但在后面的睡眠阶段,酒精就开始启动多方面的睡眠破坏活动。比如:- 酒精会让你咽喉部肌肉松弛塌陷,导致气道更加狭窄,容易诱发呼吸暂停,甚至缺氧。
- 酒精会破坏你的睡眠结构,让你的浅睡眠比例增加,深睡眠比例减少,且让你更容易早醒[1]。
我常说,如果是因为娱乐或其他社交需求,那么喝酒可以作为成年人生活方式的一种选择;但如果从睡眠等健康角度看,喝酒只会帮倒忙。所以,那些打着“养生保健”旗号的酒精类产品,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生意人布下的局。“除了喝酒,你还采取过哪些其他方式来帮助自己吗?”我想知道她都试过哪些方法,哪些有用,哪些没用,哪些有害。让我有点意外的是,她几乎试过网上流传的所有方法,包括按摩,泡脚,艾灸,各种保健品,各种“养生汤”等等,但就是没有去过医院,没看过一次医生。“这么多年来,为什么你没有选择看医生呢?”我有点好奇。她突然表现的很犹豫,好像是在决定到底选择哪一个答案那样。“我也不清楚,”她终于开口道,“我觉得我没有病,不应该去医院;我听说医生也只是开安眠药,我也不想吃安眠药。”“酒精,部分中草药,这些都会造成肝损伤,造成这几个指标升高。”我翻出她之前给我的检查结果,指着肝功能的几个指标解释道,“但是,FDA批准的安眠药反而没有这个副作用,只要在合理的推荐剂量下。”其实,作为解决失眠问题的一种被批准的方式,安眠药当然有它自己的价值,至于对药物副作用和风险的担忧,解决的方法不是完全拒绝使用,而是学会评估和监测,尽量把“获益风险比”做到最好。小若体检发现“肝酶水平”升高,提示肝功能受损,受损的原因高度怀疑是长期以来的酒精摄入,同时不排除她喝的那些“草根树皮熬成的汤”。“我发现把肝喝坏了之后,就赶紧戒酒了。”她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但是,戒酒那段时间,我感觉睡眠明显更差了,常常整晚整晚的睡不着,很绝望……”我想,长期每晚的“酒精摄入”已经让她对酒精产生了“物质依赖”,这在医学上叫做“酒精使用障碍”。对于这部分人群,在戒酒的初期,虽然已经不再喝酒,但睡眠问题依然会持续好几个月的时间。有研究发现,酒精使用障碍患者在康复的第1年,睡眠潜伏期(入睡所需时间)比那些慢性疼痛所致失眠的患者还要更长[2]。与健康对照组相比,在戒酒后康复期的最初几个月,多导睡眠图(一种监测睡眠的仪器)显示睡眠潜伏期和浅睡眠N1期时间延长,深睡眠、睡眠效率和总睡眠时间都减少[3]。如果合并抑郁,睡眠紊乱情况还会更加糟糕[4]。很不幸,小若存在抑郁状态。更不幸的是,这种低迷的状态长时间以来一直都没有得到规范的管理。如同她自己所描述的那样,她一直被“困在一个深井里”。“我该怎么办?”小若表情凝重,“是不是也没什么好办法啊?”关于酒精使用障碍后失眠的治疗,主要有2个方向:一个是非药物,另外一个是药物。非药物中,最推荐依然是“认知行为治疗(CBT-I)”——调整对睡眠的认知误区,建立良好的睡眠卫生习惯,制定适当的睡眠限制方案。在酒精依赖患者随机试验中,和安慰剂相比,CBT-I在失眠的主观指标上都表现更好,包括睡眠潜伏期、睡眠效率以及觉醒次数。并且,白天状态的改善也优于安慰剂,包括乏力和疲劳的减轻[5]。“我们需要制定一个作息计划,比如什么时候上床,什么时候起床等等,”我向她解释CBT-I的大致流程,“这期间,你需要记录睡眠日记,我晚点会发模版给你。我们每周复盘讨论一次,大概需要6-8周的时间。”“也就是说,接下来我需要来你这8次?”听得出来,她感觉很麻烦。“倒也不用每次都来线下,如果情况相对稳定,我们也可以选择线上复诊。”线上的好处之一是可以增加患者的依从性,让患者更能坚持使用CBT-I,增加从中得到好处的可能。“有什么有效的药物吗?”她的表情告诉我,她对自己的耐心缺乏信心。针对物质使用障碍患者的失眠,目前为止,研究得最充分的药物就是曲唑酮;它也是成瘾医学专家最常处方的药物[6]。有随机双盲试验纳入了某酒精脱毒项目的173例报告睡眠紊乱的患者,结果发现,与安慰剂相比,睡前给予50-150mg曲唑酮,持续12周,可以使患者的主观睡眠质量改善更明显[7]。“曲唑酮有抗抑郁作用,结合目前的研究证据,以及你自身的情况,可以优先尝试这个药。”说到这里,我暂停了一下,等待她问我问题。“有副作用吗?会成瘾吗?”她问道,露出担心的神情。最常见的副作用是头晕和恶心,有的人会出现口干。前几天容易出现,后期可能会慢慢变好。曲唑酮没有成瘾性,没有滥用倾向。另外,它还有2个优点:过量使用风险不高,没有危及生命的戒断症状。“总之,值得试一试。”我继续说,“边用边评估,后面根据情况再调整。”“还有其他的药吗?”她的表情告诉我,她对这个药有所顾虑,“有一次去社康,医生叫我吃什么安定,我没敢吃。”“哦,安定类的药不要吃,不适合你,你没吃是对的。”我肯定了她的判断。看的出,她对我的肯定感到很开心。对于有物质使用障碍患者(包括曾经有酒精依赖者),应该避免处方苯二氮卓受体激动剂类安眠药(名字里面有“安定”,“唑仑”这些的)。因为,对这类患者,使用这些药时发生滥用的风险会增加。“除了曲唑酮,另外一种选择是米氮平,”我回答道,“也是抗抑郁药,也有改善睡眠作用。不过,在酒精使用障碍人群中,它的研究数据没有曲唑酮那么好。”经过讨论,我们最后决定:先用曲唑酮,后面根据效果和副作用情况再调整方案。同时使用认知行为治疗。在临近门诊结束时,我拉开抽屉,拿出一本《睡眠公式》递给她。“这本书里面有最详细的认知行为治疗方法,后面如果有些细节你忘记了,可以拿出书来翻一翻。”我补充道。她接过书,说了声“谢谢”。短暂沉默之后,她又说:“医生,可以签个名,写句话吗?”我撕开外面的薄膜,打开封面的内折页,同时想着写点什么比较好。我想到她对分手的态度,想到她之前拒绝看医生的理由,我突然想到了李宗盛的一首歌。我拿起笔,写了5个字:你我皆凡人。“你我皆凡人,”她念了一遍,然后问我,“有什么深意吗?”我告诉她,我猜,你可能会被“完美情结”所困——我这么好,失恋不应该发生在我身上,没道理啊;我一向身体都很好,我不应该有病,没道理啊……“没道理啊”,“不应该啊”,这些词的背后,其实反映了一个人当下拥有的思维习惯,这个习惯容易让人陷入“执着于追问为什么”和“执着于完美”的泥潭。这个习惯也容易让人忘记一个简单的事实:你我皆凡人,你我都要接受凡人的局限。我们周围的世界是个复杂系统,很多问题的背后是多因素在互相纠缠、互相影响。如果你正在为某个单一因素而悲伤、而后悔、而责备,我建议你试着打开一点格局,告诉自己:我是凡人,很多因素我看不见,很多事情我预判不了,很多事情不是我一个说了算。每一个细胞,都是一个复杂系统。毫无疑问,由无数细胞构成的人体,同样注定是一个超级大超级复杂的系统。一个如此复杂的系统,随着运转时间的增加,出现问题、出现目前医学无法解释的问题、出现无法彻底解决的问题,这难道不是一个大概率事件吗?我身为凡人,凭什么我就不能失眠,凭什么我不能得病,凭什么我就不能有意外。我算老几?我身为凡人,能顺利出生和长大已经是用了很多好运气了,凭什么要一辈子都好运,我算老几?如果你试着跳出当下,站在生命线条的上方俯视生命过程,你会有一个吓到自己的发现:健康其实是暂时的,是相对的;而出现或大或小的疾病以及不舒服才是“应该的”,最后的死亡是必然的。这话听起来感觉很“丧”,但没办法,事实不会照顾你我的情绪。早一点接受,早一点回归生活。
参考文献:
1 National Institute on Alcohol Abuse and Alcoholism (NIAAA). (2021, March). Hangovers. Retrieved May 6, 2021, from:https://www.niaaa.nih.gov/publications/brochures-and-fact-sheets/hangovers
2 Currie SR, Clark S, Rimac S, Malhotra S. Comprehensive assessment of insomnia in recovering alcoholics using daily sleep diaries and ambulatory monitoring. Alcohol Clin Exp Res 2003; 27:1262.
3 Colrain IM, Turlington S, Baker FC. Impact of alcoholism on sleep architecture and EEG power spectra in men and women. Sleep 2009; 32:1341.
4 Gillin JC, Smith TL, Irwin M, et al. EEG sleep studies in "pure" primary alcoholism during subacute withdrawal: relationships to normal controls, age, and other clinical variables. Biol Psychiatry 1990; 27:477.
5 Chakravorty S, Morales KH, Arnedt JT, et al. Cognitive Behavioral Therapy for Insomnia in Alcohol-Dependent Veterans: A Randomized, Controlled Pilot Study. Alcohol Clin Exp Res 2019; 43:1244.
6 Friedmann PD, Herman DS, Freedman S, et al. Treatment of sleep disturbance in alcohol recovery: a national survey of addiction medicine physicians. J Addict Dis 2003; 22:91.
7 Friedmann PD, Rose JS, Swift R, et al. Trazodone for sleep disturbance after alcohol detoxification: a double-blind, placebo-controlled trial. Alcohol Clin Exp Res 2008; 32:1652.
作者:余周伟
公众号:睡眠与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