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果”与“我执”:读《为成果而管理》

百科   2024-10-15 07:06   辽宁  


序言
尊敬的德鲁克译者、践行德鲁克思想的企业家,下午好。感谢康至军老师找我做这次分享。过去的两年,我和康老师有过很多接触。他一直鼓励我。他说我虽然谈不上多么了解德鲁克,但在讨论德鲁克的圈子里至少算是比较懂文学。我就是带着这点儿被他PUA出来的自信,穿越核酸丛林,跑来分享的。想不到,在这儿遇到了王茁老师。王茁老师,带着他的孔子、孟子、王阳明、马一浮、藏头诗、四大菩萨、周易八卦侃侃而谈。听他的分享,我又喜乐,又惊慌。喜乐,不用多解释。至于惊慌:你在食堂打饭的时候,眼睁睁看着前面那个人打光了所有鸡腿,大概就是这种心情。
阿卡奈人的故事
王茁老师从当代企业讲到民国大师马一浮。我觉得他扯得太远了。我不想向他学习。我想从更接地气的近处谈起。我们就从古希腊的阿里斯托芬开始吧。
刚刚我在孙总的德鲁克书房里看见《古希腊罗马悲剧喜剧集》。我们都知道,阿里斯托芬是古希腊最主要的喜剧诗人。所以,我们的开题不算跑题。阿里斯托芬大体和苏格拉底同时。他们生活的时代可以用两次世界大战来描述。第一场大战,是地中海西边的希腊世界与地中海东边的波斯世界的决战。今天的媒体和宣传上,我们很喜欢谈东西方文明的冲突。其实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希波战争,就是发生在公元前500年的东西方决战。这次战争的结局,谈不上谁胜谁负。应该说,战争之后,希腊世界、波斯世界以各自的方式走向了崩溃。希腊世界走向崩溃的方式,是全体希腊人卷入了一场内战,也就是伯罗奔尼撒战争。战争的双方,是北边的雅典集团和南边的斯巴达集团。
阿里斯托芬的写作主要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后期。他和苏格拉底一样,很难说是主战派还是反战派。他在很多剧本里赞颂参加过希波战争的老英雄。战争当中,的确可以涌现英雄。保家卫国,可以让人性之中忠诚英勇的部分经受淬炼。可是,战争本身以及对战争的狂热崇拜,也的确可以在更多人身上激活最为低劣的东西。比如自私、麻木、对他人苦难的视而不见、对他人苦难的享受和利用。还有更可悲的,那就是被战争激活的各种迷狂和偶像崇拜。
阿里斯托芬有一部名叫《阿卡奈人》的剧本,就写战争对雅典世道人心的败坏。当时的雅典是什么境况呢?一方面,人们真诚地尊敬那些曾经拼死守卫希腊世界的老英雄。另一方面,老英雄们的日子从来就不好过。在战场上舍生忘死的是他们,战后享用胜利果实的则是手不沾血的战争贩子。更荒唐的是,整个雅典陷入到战争狂热当中。人们丢弃市场、荒废农田。穷到没有酒喝的老农,整天嚷嚷着杀光敌人。仇恨像酒精一样让人兴奋,比酒精更容易让人沉醉。雅典人是这样,雅典人的敌人也是这样。所有人都坚信是敌人毁掉了自己的生活,所以有权力杀光敌人。剧本的主角是一位雅典老农。他更喜欢乡下生活,只有在公民大会召开的时候他才进城开会。他是坚定的和平派。整个雅典,只有他一个人敢说出那个简单的真相,那就是:行凶的不只是外邦人,雅典人也常年对外邦行凶。仇恨这种东西的特质是这样的:你要是总想找到它的源头,那你不但永远找不到源头,而且永远无法让它终止。因为你在仇恨中每一次回望过去,都会让仇恨更深地伸向未来。
正因如此,这位雅典老农主张和平。他主张和平的办法,不只是在公民大会上大声疾呼。这个更爱乡村生活的老农做起了雅典的市场管理员。因为战争狂热,雅典的市场已经陷入瘫痪状态。让市场瘫痪的,正是那些狂热、愚蠢、怯懦的战争发烧友。剧本里,阿里斯托芬用“告密者”象征这些人。我想,要是用更贴近今日现实的汉语来翻译,大概要译成“举报者”。这些人神经质到什么地步呢?如果在市场上发现外邦商人,他们立即向当局举报,理由是有人买卖“敌货”。“货”是一个经济词汇,“敌”是一个政治标签。这些人在市场上游逛,到处粘贴政治标签。这就意味着,市场上的一切人、一切物、一切行动都时刻站在被告席上,等候审判。“告密者”看见一个雅典人向外邦人贩卖灯芯,他就把卖灯芯的人和外邦人一起告上法庭。理由是通敌卖国。一根灯芯怎能通敌呢?“告密者”说:“只要有一个波奥提亚人往一只蜘蛛身上粘上一根点燃的灯芯, 趁风通过排水沟直放进港湾, 只要一点火星碰到船就够了, 立刻烧个精光。”不管是雅典人还是外邦人,只要有一点年纪和见识的,都预感到这是城邦崩溃的先兆。剧本里,一个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的外邦人唱到:“似曾相识的灾难又来了,我们的全部灾难就是这样起头的。”
剧本的主人公,那位当起了市场管理员的老农,上任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驱逐“告密者”。他对外邦人说:雅典已经匮乏至极,没有什么商品好卖了。好在雅典盛产“告密者”,要不你们就把这些玩意儿买回去吧。这玩意儿我们这儿有得是。你们先买回去,至于怎么用,回去慢慢考虑。那些被捆起来卖掉的“告密者”很委屈,他们反复叨念的一句辩护词就是:“难道,我不该告发我们的敌人吗?”老农才不管这些。他的想法很朴实,那就是让市场重新变成市场。一个真正的市场无非就是:“没人能在你买食物的时候欺负你。”剧本里,阿里斯托芬让歌队把这句话大声唱给所有人。
阿里斯托芬想用这个剧本告诉观众什么事呢?希腊人因为仇恨走上战场,想通过战争解决仇恨。阿里斯托芬告诉雅典观众:这不可能。如果想要解决仇恨,市场是比战场更好的地方。如果雅典人连自己的市场都照料不好,那么等待他们的不是失败,而是崩溃。
怀特海谈话录
第一个故事讲完了。提交分享主题的时候,至军兄很兴奋。他说:你这是特意给《为成果而管理》设计的订制款啊。我猜,听到这里,至军兄该着急了:这个破故事跟德鲁克的书有啥关系啊!朋友们或许也会跟至军兄有同感。大家别急。我觉得这个故事跟《为成果而管理》有关。但在扯上关系之前,我还想讲第二个看似无关的故事。
孙总的书房里还有一本书,叫做《怀特海谈话录》。我的第二个故事就出自这里。怀特海是英国数学家,六十岁以后到美国哈佛讲学,成了影响深远的哲学家。德鲁克在很多地方提到他。德鲁克的一些核心理念也明显与怀特海有关。这些我们暂且不提。我想说的是,怀特海生命快结束的时候,朋友问他一个问题:假如有来世,或者假如生命足够长,你想做什么?怀特海的回答出乎所有人预料。他说:假如有来世,我想当一家大型百货公司的经理。他说他这辈子做了好玩的哲学,下辈子想要试试好玩的管理。在他看来,把一家百货公司管理得井井有条和把哲学做得精彩纷呈一样好玩儿。两者都需要智力、勇气、对秩序的感知和洞察、对机会的预判和把握,也都需要具有强大的说服能力,把自己的信念推荐给别人。
怀特海说,人类历史一直受到两股力量的影响和塑造。一股是暴力的力量。一股是观念的力量。怀特海所谓的暴力的力量,是指所有无目的的力量。比如万有引力,它只是存在,并不为任何目的而存在。当然,人类历史上很多野蛮的杀戮,也属于暴力力量。因为很多时候,人们是为生存欲望驱使而厮杀。生存欲望本身就像万有引力那样,一直存在,无目的无条件的存在。与之相反,观念的力量是指人们带着某种目的改造世界、修订生活。《圣经》上说:“上帝说光是好的,于是就有了光。”创造光,是上帝对世界的改造,“光是好的”的“好”,就是创造行为的观念和目的。人也不仅仅为生存而忙碌而厮杀。人也常常会出于“某事某物是好的”的观念而投身行动。
怀特海说,暴力改变世界的方式,是通过征服;观念改变世界的方式,则是通过说服。人类历史上的确发生过太多“观念”与“观念”之间的战争、杀戮。类似的战争、杀戮现在仍在持续,未来仍会重演。但是,人们迟早会意识到,当观念诉诸暴力来推销自己时,暴力不但不会使观念获胜,还会使自以为获胜的观念腐化变质面目全非。所以,怀特海认为,任何文明都可能繁盛,也可能崩溃。文明的繁盛总是伴随一个现象,那就是观念的说服取代暴力的征服。怀特海很坦率。他告诉读者,这个说法不是他的专利,而是来自柏拉图。但是,怀特海也有跟柏拉图不一样的地方。在柏拉图那里,说服取代征服的最佳象征,就是苏格拉底拉住年轻人辩论的雅典街头。而在怀特海那里,说服取代征服还有一个更贴切的象征,那就是商业。他认为,商业才是“说服”真正发生的地方。在商业过程中,实际发生的不是金钱的交换,而是观念的交换。一件商品是一个物质存在,但它同时也让某种观念拥有了具体的形状。制造商把某个观念转化成有形的产品,这只是商业的一个环节。接下来的环节是,顾客购买产品。顾客购买的不只是一件产品。他用购买的方式表达对某种新观念的接受。他用不购买的方式表达对观念的拒绝。制造、出售、购买、拒绝……这是金钱流动的过程,也是观念流动的过程,是观念的双向沟通、双向说服、双向修订的过程。怀特海说,正是在这种无限循环的互动中,当事的各方学会如何文明行事。要想文明行事,就得对事情和他人投入极度的耐心。人得花费很大力气,才能理解当下的事情意味着什么,对方究竟关心什么。也只有在这个过程中,他才能真正明白自己究竟在说什么,在做什么。这种耐心,可以称之为文明之耐心。在怀特海看来,现代世界中,商业是培养文明之耐心的最佳领域。他甚至想要扩展商业的传统定义。他在一次演讲里提到:凡是真正用说服取代征服、实现了观念的交换的工作,都是商业工作。一个教师,在课堂上用考试成绩做胁迫,强制学生抄写正确答案。他使用的是暴力,他的教室不是教室,而是战场。当他用高超的技巧展示某种观念的美妙、激活学生的兴趣之时,师生之间就发生了观念的交换。教室就从战场变成了市场。教师不再是暴力的征服者,而是观念的说服者。从这个意义上说,一位好的教师,就是一位好的商人。当然,反过来说也可以:对文明而言,良序的市场,就是关于文明生活的最好的教室。
说到这里,朋友们或许意识到了:怀特海和阿里斯托芬很像。他们都认为市场、战场之争,关系到文明的命运。如果一个文明不想在战场上走向崩溃,它就必须有足够的的耐心在市场上学习用说服取代征服的技术和艺术。
终于讲到了德鲁克
谢谢各位的耐心。我们终于可以提到德鲁克了。德鲁克比怀特海小41岁。不管按照哪个地方的习俗,他们都不属于一代人。可是,他们又的确属于同代人。因为他们都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他们都亲历了旧文明的崩溃,也都想通过思考和写作为新社会、新文明的重建贡献力量。从这个角度说,我甚至认为阿里斯托芬也是他们的同代人。因为历史并不必然进步,却会不断重演。那些在不同时间里辨认出相似困境的人,都可以算是同代人。
朋友们都知道,德鲁克的第一本小册子名叫《经济人的末日》。那本书是对20世纪两次世界大战的通盘思考,更是对文明何以崩溃的探究。那本书里,德鲁克使用的语言是哲学的、政治学的、社会学的语言。但是他所描述的欧洲社会像极了阿里斯托芬笔下的雅典:到处充斥着战争贩子、战争发烧友、政治告密和政治清算。整个欧洲社会正在系统地制造仇恨和愚蠢。表面看来,那是盛产“观念”的年代。人们不断炮制各种概念、主义。可概念、主义没有增加人们说服的耐心,反而助长了人们征服的野心。观念非但不能解放心灵,反而成了禁锢头脑的工具。那些为观念而疯狂的人们非但没有阻止文明的崩溃,反而驱赶世界走向疯狂。
朋友们都知道,德鲁克的第二本书名叫《工业人的未来》。从这本书开始,德鲁克关切的重点由理解崩溃转向操心重建。他的主题是,如何在劫后余生的世界重建文明,并且以文明为堤坝,防范灾难重演。标志着德鲁克向管理学家转型的两本著作是1946年的《公司的概念》、1954年的《管理的实践》。公司、管理,正式成为德鲁克的主题。与其说这是德鲁克的转型,我认为不如说是德鲁克的聚焦。他越来越意识到,劫后余生的世界急需一些帮助人们重新理解生活的新观念。但他所期盼的新观念,不是哲学教室里讲授的那种纯粹观念,而是可以指导人们生活实践的洞见。人们可以投身生活实践的最主要场合,是各种组织。于是,德鲁克就把思考聚焦于现代世界的各种组织。德鲁克想要推荐给现代组织人的最主要的新观念,他都写进了1957年出版的《明日地标》。在那里,他向冷战中的读者描述了现今人类之处境,他也讨论了东方、西方对峙的问题,他也讨论了贫困、教育的问题。最重要的是,他提醒读者,如果不能用一种全新的世界观去审视这些困境,我们就很难理解它们,更不要说解决它们。在他向读者推荐的新世界观里,“创新”占据重要地位。所谓“创新”,就是为世界贡献某种新秩序。无论是在一个足够好的世界,还是在一个足够坏的世界,人们总还是能够看到某些秩序的可能性。为此,人们投入行动。如果足够聪明、足够努力、足够幸运,人们或许可能把秩序的可能性转化为现实的新秩序。这个转化,就是创新。创新的过程中,人们体验到所谓的“自由”、“责任”。也只有在创新的过程中,“自由”、“责任”才是鲜活的体验,而不是政治学上的空话。
有趣的是,紧接着《明日地标》,德鲁克就写了《为成果而管理》(1964),再接下来,是两年之后的《卓有成效的管理者》。德鲁克读者最多的著作名单里,肯定包括这两本书。直到今天,还是有很多企业家、知识工作者从这两本书里获得启发和激励。很多朋友愿意把这两本书视为投身工作的实践指南。我更愿意把这两本书看成对劫后余生的世界的文明教育。其实,这两种读法并不矛盾。真正负责任的文明教育,不是整天空喊“文明是好的”的口号,而是尽可能引导每个人文明地生活,在具体的生活里活出文明。就像阿里斯托芬笔下那位雅典老农。拯救雅典的方式不是空洞地歌颂和平、反对战争,而是成为市场管理员,用具体地行动重建雅典市场,用市场的规则教育只知仇恨的雅典人。没错,我的确认为德鲁克很像阿里斯托芬笔下那位老农。他一生的工作,就是在行将崩溃的雅典重建市场,并且帮助雅典人意识到市场对文明的重要性。
熟悉德鲁克的朋友们都知道,德鲁克最常用的方法是帮助人们重新提问。他常说,问对问题比找出答案更要紧。具体到《为成果而管理》,这本书的正确问题是什么呢?大概是:我们应该为什么而管理。德鲁克建议的答案,当然是“为成果而管理”。或许因为德鲁克太有名,太有权威,这个答案似乎已经成为大家的常识。可是,如果我们剔除成见,哪怕是善意的成见,像第一次阅读那样重读这本书,我们就会发现德鲁克是在做出一连串反常识的论述之后才得出这个结论的。文明教育的第一步,恰恰是挑战我们未经反省的常识。
比如。德鲁克在开篇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谁能真正了解企业?。依照未经反省的常识,我们会说,只有置身企业、关心企业的内部人员才了解企业。德鲁克的回答却是:如果不能把目光投向企业之外,那么内部人员无法理解自己的企业。一个企业主很可能不知道自己的企业究竟为什么挣钱、究竟在挣谁的钱。不置身事内就不能做事,这是我们的常识。过于置身事内,就丧失对事情的理解。这是德鲁克提供的反常识洞见。他希望这个洞见能成为企业家的新常识。
比如。服务顾客是每个企业常说的套话。谁能真正了解顾客?依照未经反省的常识,我们会说,为顾客制造产品的人最理解顾客,那些每天跟顾客打交道的推销员最理解顾客。德鲁克却说:越是聚焦于现有顾客的人,或许越不了解顾客。从不关注非顾客群体的人,更是不可能理解自己的顾客。因为他不知道顾客真正想从自己这里得到的是什么。
比如。每家企业都以自己的产品而自豪。这无可厚非。德鲁克却提醒,自豪也可能加速失败。因为以产品为骄傲的人往往会鄙视顾客,把不选择自家产品的人视为非理性。假定顾客非理性的人,实际上丧失了理解自身产品的能力。他不知道,产品不是工作的目的和结果。工作的真正成果不是做出产品,而是产品被顾客选择,并且持续被选择。
比如。谁能理解机会?人们总是相信自己可以一边享受成功,一边借助成功的经验抓住下一次机会。德鲁克却说,所谓成功,来源于过去的正确决策。但对过去成绩、智慧的执着,往往导致人们丧失对现实情境的判断力。机会留给有准备的人。但过去的成功,不是足够的准备。与过去成功的切割,才是寻找机会的预备姿势。
比如。谁能理解自己的才华?依照未经反省的常识,我们会说当然是我自己。而且,我们通常会认为,工作的目的就是发挥自己的才华,让才华被人看见,让自己成功、耀眼、被人瞩目。德鲁克却提醒,如果我们这么想,我们注定遭遇事业灾难、职场折磨。因为发挥才华不该成为工作目的,为特定成果而发挥才华才是工作目的。更重要的是,只有聚焦于特定事情,并且努力在其中发挥贡献,人们才能真正理解自己的才华所在。绘画史上记载的,首先是画出画的人,而不是空喊自己有绘画天才的人。
最后。“谁能理解商业?”《为成果而管理》的结尾,德鲁克向企业家、经理人、企业中的知识工作者提出一个有些不近人情的责任:向企业之外的人解释自己的工作;从事商业的人有责任告诉公众他们正在做什么,他们做的事情意味着什么。怀特海和德鲁克都认为,对商业最低级的误解,就是认为商人仅仅逐利。这种低级理解最灾难性的后果,是让商人这样理解自己。一桩商业事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必须成为文明的新常识。通过商业,人们制造了新产品,交换了新观念,修订了生活方式,加深了对彼此的理解,也获得了人生的成就感。而这也意味着,商业事件里的每一个参与者接受了文明的教养,并且以实际的行动守卫了文明。而文明崩溃的先兆则是,雅典城里大多数人不再理解市场的的意义,鄙视市场甚至仇恨市场。渐渐地,人们丧失了在市场上交换观念、彼此说服的能力。剩下来的,就只能是在战场上彼此征服、一同溃烂。阿里斯托芬笔下的雅典城,总是一次又一次重现。
我们该为什么而管理。这个问题的德鲁克回答是“为成果而管理”。可是,如果舍不得剔除我们的思维惯性,我们很难理解什么是“成果”。
成果不是一件产品,不是一家工厂、公司,不是利润报表、不是银行存款。成果,是市场上发生着的一件又一件事件。每一桩事件,都包括观念的更新、观念的赋型、观念与观念之间的交流、理解、交换。每一桩事件,都是一组创造性活动。事件中的每个人都得付出巨大的耐心和努力,也因此获得应有的满足和成就感。在市场中,人们学到的是说服的艺术。而说服的艺术,就是文明对人的教养。
从时间维度看,一位企业家可以长久经营一家公司,一家公司可以长久占领一部分市场。而成果,总是在它发生的时候就走向结束。所以,人们常常理所当然地把成果视为伟大公司、伟大领袖的军功章。德鲁克建议读者反过来思考:个人、组织只是工具和容器,它们的价值首先在于使成果发生。没有永恒的个人、没有永恒的组织、也没有永恒的成果。但是,能让所有人聚焦于成果、为成果而合作、而创新的文明,却可以造福身处其中的所有人,也可以把人教养得更像人。而在一种怂恿人们崇拜自己的权力、才华、欲望的文明里,文明会很快败坏成野蛮。
得出结论
终其一生,德鲁克都感念一位丹麦神学家对他的影响。这个人就是克尔凯郭尔。孙总的书房里,我也看到了他的著作。克尔凯郭尔有一部著作,名叫《爱的作为》。这本书其实是从各种不同的角度讨论基督教的核心教诲:向善之人必须靠果实彼此辨识。也就是说,当人们讨论悔改、盼望、慈悲的时候,不可以流于空谈,必须让美德在自己身上结出果实。《圣经》里有160多初提到“果实”。《圣经》的英译里,“果实”是Fruit。德鲁克所谓的“成果”,英文字是Result。这两个字在英文里互不相关。在汉语里却能自然引发联想。我觉得,克尔凯郭尔的教诲的确与德鲁克的教诲相关。
讨论必须结果的美德的时候,克尔凯郭尔用了大树的比喻。试想一株参天大树,历经沧桑,仍然开花结果。花开了就谢,果结了就落。跟百岁千年的大树比,花和果似乎是转瞬即逝的小事。克尔凯郭尔却说,大树必须明白一件事:它不是这件事情的主角。一棵树,只是一个工具、一件容器,让花一年又一年绽放,让果实一年又一年收获,才是它们的使命。如果一棵树过于崇拜自己,把自己的存活当成生命的唯一目的,它就可能变成仇恨自己的花朵和果实,甚至吞噬自己的花朵、果实的魔树。它的常存,意味着自然和生命的毁灭。
同样的。与“为成果而管理”相对的,是“为我执而管理”,或曰“为了我自己的伟大光荣正确而管理”。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思维方式,或者用德鲁克的表述:截然不同的两种世界观。德鲁克经常提到某个家族为自身产权和管理权的永续而管理,结局是组织的溃败。我们也常常看到某个组织为自身的永续而管理,后果是管理变质为奴役。这个组织变成吞噬自己花果的魔树。我们更常常观察身边的职场政治:每个人都想争取资源、显示优长、嬴得成功,但当投入竞争的每一个人都不再思考应该结出何种果实的时候,竞争就变质成内卷。它终将消磨每一个人,终将把人变得不像是人。每个内卷的人,都是被魔性组织吞噬的花和果。
我从阿里斯托芬聊到怀特海,再从德鲁克聊到克尔凯郭尔,其实只想表达三层意思:
1.文明的应有品质之一是:让说服取代征服。
2.一个说服取代征服的文明的实际生活情形应该是:让市场取代战场。
3.德鲁克的《为成果而管理》实际是一本关于文明生活的教科书。因为它不厌其烦地向人们传授文明生活的具体技术:理解顾客、理解市场、理解产品、理解工作、理解沟通、理解自己、理解邻人、理解商业。最后,它让每一间公司、公司里的每一个人都把自己理解成容器和工具。当然,是创造成果的容器和工具,而不是服从奴役的容器和工具。因为,唯有创造才能抵御奴役。唯有热爱才能战胜恐惧。
最后的陈词
最后,我想模仿王茁老师,为朋友们念一首诗。作者是顾随。这首词的词牌是《行香子》。上片说:
不会参禅。不想骖鸾。惯飘零,岁岁年年。趁风海燕,昨夜飞还。甚盼春来,留春住,又春残。
顾先生说自己不参禅也不修仙,是一个扎根大地的人。正因扎根大地,人就躲不开岁月、风雨的摧残,就得亲历自己的老去,就得饱经离别、饱看飘零。虽然如此,他还是每年带着希望盼春来,又因为不舍弃希望,心甘情愿忍受失望。下片说:
自辟心园。自种心田。自栽花。自耐新寒。一枝一叶,总觉鲜妍。问是仙山,是天国,是人间。
顾先生说尽管经受了一次又一次失望、摧残、飘零,他还是没有放弃在大地上耕耘的职分。“自辟心园。自种心田。自栽花。自耐新寒。”你可以把这理解成在内心里耕种,也可以理解成带着一颗盼望之心去耕种。“一枝一叶,总觉鲜妍。”不管成果多少,自己的园地上结出的花果,总觉得美好。“问是仙山,是天国,是人间。”尽管力量微薄,毕竟在自己的园地里种出了花果,这个世界还是因此而变得不一样了。这个被园地和花果更新了的世界,是怎样的世界呢?它不可能是仙山、天国,不可能是完美无缺的地方。人间还是那个让人希望又让人失望,让花果生长又让花果飘零的人间。可它是经由我的创造而变得好了一点点的人间。用德鲁克的表述就是:因为负责任的行动,人们至少可以让世界变得尚可容忍。为此,我们得付出极大的耐心和努力,去学习如何为了让自己的园地杰出花果,而做出负责任的行动。
我想,这就是《为成果而管理》想要告诉我们的事情。


彭信之管理识堂
欢迎光临彭信之の管理识堂,这里有丰盛的管理大餐,由现代管理学之父彼得.德鲁克先生亲自上阵,能量满满且充满烟火的气息,愿您可以在平凡的日子里,每日以管理为佐料,向美好生活前进。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