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理2024书单｜赵英男：你是春天的花朵，长在秋天里

文｜赵英男

同济大学法学院助理教授

圣埃克苏佩里在《小王子》的开篇说道，一个小男孩创作了一幅描述蟒蛇吞下大象的画作，可是大人们都说他画了一顶帽子。这个小男孩急着辩解，大人们却告诉他这不重要：画画显然并非正事儿。可到底什么是正事儿呢？是西装革履、正襟危坐，还是非必要不许离校？作为一个晚熟的人，我有与小男孩类似的应对之道：端起酒杯，谈谈政治、天气抑或表达真诚的赞美，同时将一切遐想写入日记，以文字提醒自己，不要忘记。

所以，2024年有许多书都是重读与回顾。比如，《射雕英雄传》与《笑傲江湖》。中学时代由于影视剧而读金庸，本科时期由于选修课而读金庸，现在则是抛开研究者和武侠迷的身份，纯粹作为一个读者来理解这些小说。或许是繁体竖排的缘故，这一遍我读得格外缓慢和认真，发现了许多以往遗漏的情节和描写。

《射雕英雄传》（远流出版社2022年第三版）中吸引我的不再是“降龙十八掌”等诸般武功绝学，眼前所见的唯有神州陆沉、烽火狼烟，中原悲歌、乱世离人；忠义之士身死乡间，妻子离散于漠北荒原；武学宗师天纵英才，仍抵挡不住权钱迷乱、命运捉弄。

这种感受也延续到了读《神雕侠侣》（远流出版社2022年第三版）的时候。华山之巅，洪七公和欧阳锋猝然长逝，杨过将他们埋葬入土，踏在他们的留下的脚印上发出感慨：足印犹在，躯体却已没入黄土。

《笑傲江湖》（远流出版社2022年第三版）也与记忆中那个任性洒脱、快意恩仇的故事全然不同。前三十回中，令狐冲不知哭过多少回、叹气过多少回，走投无路颓然躺在草丛中平稳地喘一口气都不可得的场景就有两次。读到这一节，我想到的是余英时先生在《犹记风吹水上鳞》中对钱穆先生的回忆：病痛难熬之际，钱先生一个人躺在教室的地板上。这让我想到，《笑傲江湖》固然批判了传统文化和政治现实对“岳不群”型人格的塑造——德高望重但心胸狭隘的老先生；但也彰显出传统文化影响下的“令狐冲”型人格中的坚毅与韧性。这当然不是一股蛮力和盲目乐观，但究竟是什么，我一直说不出来。直到读罢王汎森先生的《历史是扩充心量之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4年版），看到他以《六祖坛经·般若品》中“心量广大，犹如虚空，无有边畔”来解释将个人经历与识见视为一种成长而非阻拦的态度时，才觉得“冲”这个字金庸先生选得实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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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是扩充心量之学

王汎森-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4

关于金庸小说，有一种解读认为金庸先生的思想经历了某种转变，从一开始对于家国天下关切逐渐过渡到远离世俗喧嚣的归隐，从“奋英雄怒，教单于折箭、三军辟易”到“笑傲江湖”。这种看法自然不错，但从我自己的阅读体验来说，金庸先生塑造得比较好的几位人物是有内在一致性的。他笔下的重要人物都有一种迫于无奈，不得不为所当为的人生境遇。令狐冲学得独孤九剑、吸星大法以及易筋经等武功是如此，《天龙八部》（远流出版社2021年第三版）中的萧峰、虚竹与段誉何尝不是如此？他们从头到尾都并非有一番宏图壮志与心机成算之人，可以说活得率性且自足。但世事所迫，他们非要有所承担，也就难免有所割舍甚至牺牲。萧峰生来英豪豁达宽宏量，无论做丐帮帮主还是南院大王，甚至一介布衣，想必他都丝毫不以为意。但对虚竹和段誉来说，无论是做灵鹫宫主人，还是担当大理国皇帝，这些对外人而言可能极具诱惑力的身份，对他们本性来讲反而极是勉为其难，且其中难处又不可与人言。

重读小说之外，暑假也花了几天时间重新翻看詹姆斯·斯科特（James Scott）的一系列作品。其中我最喜欢的还是《逃避统治的艺术》（王晓毅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版）。依据斯科特的划分，我显然属于“山地的边民”，缺乏纪律性、不服管教、蔑视等级、厌倦秩序，享受谷地的安定但一定要保留自己的自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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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避统治的艺术：东南亚高地的无政府主义历史

[美]詹姆士·斯科特-著 王晓毅-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

让我有同样阅读感受的是阿玛蒂亚·森（Amartya Sen）的回忆录Home in the World: A Memoir（Allen Lane, 2021）。简体中文版的译名为《四海为家》，繁体中文版则译为《家在世界的屋宇下》；前者有沧桑漂泊之感，后者不乏“世界大同”的乐观信念，都很贴切原书主题与思绪。森在这部回忆录中主要记叙了自己四十岁之前的往事，很少谈及自己的事业与学术，也基本没有太多理论观点的铺陈，大多是“朝花夕拾”般的回忆，这很符合他对自己作为佛教徒的定位。读这本书的时候我会想，或许真的存在命运这种事？二十岁出头的森凭借自己查阅医学文献而确诊了自己患有口腔肿瘤，在医生误诊的情况下依旧获得了及时救治。但当然，命运中有很大一部分因素也依赖于沟通。森回忆说，在剑桥读书租房时，房东太太总是问他：你的皮肤真的不会掉色，弄脏我的浴缸吗？森靠着自己瘦弱的身体和真诚的目光，打动了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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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为家：阿马蒂亚·森回忆录

[印度]阿马蒂亚·森-著  刘建 张海燕-译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4

这种经历也不禁让人感慨：人和人的确无法比较。阿玛蒂亚·森的求学历程与我今年翻译出版的《语境中的法学家：威廉·特文宁学术回忆录》（商务印书馆2024年版）可以说天差地别。特文宁同样出生于英国的殖民地（乌干达）。但可能由于其父母是英国在非洲地区的殖民政府总督的缘故，他在求学过程中虽然说不上一帆风顺，但似乎从未因为房租、伙食与学费苦恼过。当然，在异域他乡（美国）读书时，他也经历了“文化冲击”。不过令他苦恼的并非种族主义偏见，而是20世纪中叶美国法学职业欣欣向荣的景象，与英国法学院因循守旧逐渐归于沉寂的对比。他似乎永远“暂有余裕”地关心自己之外的事情，不必像年轻的森那样在一举一动之前都要先考虑衣食住行的难题。可见个人自有因缘，实在不必强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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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境中的法学家：威廉·特文宁学术回忆录

[英]威廉·特文宁-著

赵英男-译

商务印书馆2024

阅读回忆录所带来的“在场感”，其实也可以在读书札记和学术作品中找到。葛兆光老师的《东京札记》（辽宁人民出版社2024年版）推出了简体中文版，装帧与印制都较繁体中文版更精致。这本小书其实是从葛老师2020年在东京访学一年的读书笔记中整理出来的，主题自然分散，形式当然自由，内容也大多是作者兴之所至地阅读摘录、交流对谈与初步思考。但是在一篇又一篇长短不一的文章背后，可以读到作者的勤奋和专注。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日复一日地泡图书馆和整理文献竟然也变得鲜活愉快了起来。我常常翻看这本小书，把它作为自己阅读和整理文献的一种参照：每一个貌似严肃的作品背后都需要无数个这样微小的整理与积累。可惜由于各种各样的因素，这类扎实的工作无法写入简历、参与评奖，以至于站在讲台上我对学生说认真读书都有些底气不足：出门献次血都可以加两分的时候，泡在图书馆看一天书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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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札记

葛兆光-著

望mountain｜辽宁人民出版社2024

我想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不同人的心中对“意义”有不同的估算方式。有的人喜欢在当下寻找“在场感”，会成为一群候鸟中最先预知时节变换的那一个。有的人则喜欢在往事中找寻自己的印记，希望来时的路告诉自己现在身处何处。田雷老师的《八十七年：美利坚的创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4年版）给了我这种历史中的“在场感”。全书篇幅不长，主体论述包含四章，核心主旨是突破“建国—重建”的两步走叙事，将太平洋彼岸国度的政治与法律运作的发生从1787年宪法制定延展到林肯发表葛底斯堡演讲和内战结束。我是这本书主旨内容的外行，但其中许多人物、观点、学说和争论我大学时期都有所了解。这本小书似乎证明，曾经的讨论和分析并不全是过眼云烟，还是会有严肃的传承与积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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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七年：美利坚的创制（1776-1863）

田雷-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4

年末的惊喜则是王强老师的《读书毁了我》（商务印书馆2024年版）带来的。这本书早有耳闻，但一直未窥全貌。此次商务印书馆和“草鹭文化”合作推出王强老师的著译集，装帧实在雅致又是修订版，于是入手，放在桌上不时翻看。书中辑录了作者购书、藏书、选书以及读书和考证的诸多小品札记，内容清新、文风洗练甚至不乏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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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毁了我

王强-著

草鹭文化｜商务印书馆2024

我尤其喜欢“购书记”部分。这大概是作者日记节选，内容出奇地一致：晚睡晚起、上课下馆子，买书划船游泳，在北大周围“游荡”。其中提到万圣书园以及风入松。我想到2010年读本科时，我在风入松买了卢梭的《论人类社会不平等的起源》，这可能是我大学时代在小说和教材外购买的第一本学术著作。本科毕业时收拾宿舍，这本书在书架里层被翻了出来，崭新依旧。可见我只是以买代读。现在这本书早已不知去向，风入松书店也从2011年起杳无踪迹。相较而言，万圣书园则承载了我更多回忆，有机会自当另撰文章，即刻浮现在眼前的趣事是：一年书店店庆，我约一位师兄共同前往；他百般推脱期末学业繁忙，我只好课后另约同学前去；结果在书店二楼我看到他正在哲学书架前与一位女施主携手游览。在我记忆中，那天成府路上的北风，格外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