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辽东至陇西,自长城至南海,数百年间干戈不止,纷争不休。秦始皇陵兵马俑那每一张都迥异的面目,是曾披坚执锐的赳赳雄师,也是曾被生离死别磋磨的血肉躯体。他们以及六国故地那更多未曾留名的战士,艰险岁月里为己即是为家,为国亦是为家。与家人间的牵挂,就是暗夜里明亮的光。
渤海湾畔至今仍存多处秦代行宫遗址。在辽宁绥中万家镇南边,就发现了六组相互关联的秦汉建筑遗址,其中三组皆在海岸,朝向海中的"姜女石"呈合抱之势。这或许就是当年秦始皇、汉武帝曾登临过的"碣石"。石碑地建筑群可能就是秦汉时的"碣石宫"。曲尺形宫墙之内,建筑高低错落,疏密相间,依稀可见昔时廊道鳗回,院落镶嵌的格局。洪波高涌,碣石为阙,此为秦之国门。临碣石而东望,日升月落,天旋海沸,终至陆地之极,身后是万里河山。
岁月轮转,烽火已息。古道上音尘渺绝。戍卒的书信埋在黄沙下,王侯的宫院隐在高楼间。而那些城邑、道路、边关、堰渠,曾见证着秦汉时期每一个鲜活的人,如何在这片山河湖海间,努力经营着自己的一生。慢慢垒就矗立历史长河中的巍巍王朝。他们曾眼望星辰,他们曾背负长天,他们曾跋山涉水,他们曾生死离别。他们曾在不知觉间成为两千年后今日中国的奠基。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我们的中国正从远古混沌中渐渐清晰。6,500万年前青藏高原隆起,黄土高原、云贵高原、内蒙古高原,抬升形成了中国三级阶梯式的基本地理格局。自此,大江东去,日月西沉,疾风地北,烟雨江南,是我们所熟悉的中国。
今天每一种出现在我们餐桌上的食物,都曾见证了远古先民们的饥寒与艰辛,他们播下稻种、粟种,从此不再被动等待自然的赐予,而是主动参与到万物生长的进程中。中华文明以农为本的基因早已渗透在我们的思维和血液里。
我们所以为的历史往往与权力、战争和王朝更替相关,其实真正支撑人类数千年文明与温暖绵延的,是那些昼出夜伏,炊烟袅袅的日常生活。
百万年来无边的夜空曾令我们的先祖们畏惧,猛兽、寒冷、黑暗,总是一再侵袭的饥饿,随时突然降临的死亡使每一个夜晚都曾如此艰难和漫长。直到第一双拾取火种的手开始让光亮在寒夜驻守;第一双制作工具的手开始让万物可被改造利用;第一双撒下谷种的手开始为来年种下希望。
长江、黄河自雪域发源,宕落高原蜿蜒于群山与莽原之间,向东汇入大海,古老的中国文明在大江大河之间生长。然而北有荒漠雪山、西伯利亚荒原和蒙古高原横亘;门上有青藏高原、横断山脉阻隔;东、南皆是茫茫大海。
在青年工匠的笔下行云流水地绽开一朵朵花,经过火的淬炼,黄底黑彩的陶器便能再现5,500年前那个夏日人们所见过的绚丽,闻过的香气,陶上怒放的野蔷薇将不再步入花开花谢的轮回,而将永世盛开。这类绘有花瓣纹样的陶器,被今天的考古学家命名为仰韶文化庙底沟期彩陶。
当屏息静气,仿佛已坍塌的房屋,逆转时光再度矗立,还能听见某个首领或慷慨或舒缓的陈辞,还能听见聚在这里的人们,那热闹的喧哗。
在良渚人以神权维系长江下游古国时,黄河下游的海岱地区却走向了更为世俗化的社会。他们自现实生活中发展出社会治理的智慧,较之鬼神却更崇人力,继承并发展更为严密的礼制实践,成为了"礼出东方"的强大力量。石家河扎根于传统,在长江中游建立起强大的连城网络,形成千里同风的联盟。大约在4,100年前来自北方的力量南下,改变了石家河文化的面貌,长江中游也由此纳入早期中国的版图。后石家河文化中的玉器和图像元素均在日后的跨区域交流中扮演重要的角色。除此之外所有地区都在不同程度地参与着此后作为整体的华夏文明的构建。正是他们的发展造就了广域中国的多元基础,又为王朝中国的延绵发展提供了生态、文化、人口和资源等各方面腾挪的空间。黄河之水奔腾而下,中原即将成为新的时代引领者,下一场历史变革就要到来。
黄河九曲,夭矫如龙,九州共望,国之在中。在何以中国的追问中,二里头文化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中国在此时完成了从新石器时代到青铜时代的转变,开启了以铜礼器为核心,政治权力与伦理秩序合一的三代文明。二里头的崛起,是中国这个文化共同体内,第一次出现超强的政治文化核心,其影响所及超越良渚、陶寺和石峁等各个时期的代表,呈现融合集中的“王朝气象”。这一文化核心正处于周人所称的“中国”,影响波及四方,确立了中华文明向心力和凝聚力的基点,从此历经沧海桑田,永不离散。
以殷墟为中心,北起沙丘,南到朝歌,西至太行山,东抵古黄河,这便是商的王畿所在。水渠和道路由着中心生长出去,如虬须盘根般蔓延至商的每个角落。由王畿向外延伸数百公里。侯、甸、男、卫等各级贵族的领地构成商藩屏,方国势力交错期间。
商代晚期的青铜器,各种器型已臻于成熟之境,与稳重简洁的造型形成对比的是纹饰的繁缚。铺满整齐的地纹中有以更粗重的线条与凹凸,勾勒出各种具有丰富意象的纹样。拧戾的饕餮,蜷曲的夔龙,昂首的凤鸟,重生的退蝉,这些复杂纹饰熔铸于圆弧的容器表面,却无一处废笔或错漏,非高超至极的工艺和设计能力不能达成。商人通过精湛的青铜重器,营造了一种光怪陆离神秘莫测的氛围。这也是商人浩荡而深窈的精神世界。神灵漫天,异兽满地,人之在其中,唯有商王可以沟通天地。而这些集稀缺资源、复杂工艺和神秘知识于一体的青铜礼器,其组织生产使用方法和器用制度也都一概掌握在商王的手中。独占神权,只实现了精神层面的统设,这尚不足以使商的统治者高枕无忧,唯有配合以强大的军事实力,才能构成王位之畔的坚固藩篱。
这尊陶土塑成的比心还小的脸庞,他是谁?他是为主人殉葬的驭手,他是向命运索取答案的贞人,他是顺着江河漂泊的青铜匠人。他望着我们,仿佛有很多话要说。那是甲骨文,也无法言传的一个人,平凡的悲欢离合,而在西北的黄土高原上,出自荣狄之间的周人已经蓄势待发。他们将带着我们的中国走向闪烁人性光芒的家国天下。
在那个极度崇拜神巫的时代,周人却从世俗层面,提出统治的合法性应该来自天命,而天命不在于祖先与天的特殊关系,不在于独占通天之技术和资源,主要在于统治者的德。有德之君,就会被天授予神圣的大命,得此大命者,可以革除失德王朝的旧命,建立新的王朝,抚育万民。
商,以灿烂的青铜和完善的文字体系,将我们的中国文明推送到新的发展高度。但是商的覆亡也说明,对神权的独占以及大规模的征战和杀殉,已经不足以威服四方。面对辽阔的国土和多元的族群,如何将之真正纳入到统一中央权力的管辖之下,周人需要新的政治方略。
自此之后,西边的秦国开始崛起于汗渭=之间,那时候,谁也不知道他们即将成为下一个时代的主角,并开启中国历史上一段浓墨重彩的篇章。孔子日,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周人通过新的政治制度和政治理念的构建,形成了中华文明的人文基调,在随后的春秋战国时代焕发出更璀璨的光辉。华夏这一文明体的概念自此确立,并开启了一种内含天下结构的政治共同体形成模式。从此,不论是何种语言、文化或生活方式的族群,不论从何处发源,只要在孕育华夏文明的土地上生活,通过不断的调适认同基础,终将能融入这套无外的天下秩序里。那最初在伊洛之间的中国,势必如滚雪球般,生长成一个灿烂而盛大的政治共同体!
子产被孔子称为“古之遗爱”,从子产到孔子,无不试图在这动荡的时世里,寻求重建社会秩序之法。终其一生,孔子未能见证治世理想的实践,子产也未能挽救颠坠的时局。世道艰难,但那样多的人仍在各自的位置上尽职尽责,为社稷家国死生以之,为天下大宁,匹夫怀责,这是他们的理想与信仰。
郑国国君大墓所出的一对莲鹤方壶,壶身以双龙为耳,双兽为足,腹部四角各铸一飞龙攀援欲上,通体满饰蟠螭纹,壶盖宛如一朵绽开的重瓣莲花,朵朵花瓣皆为镂空,花间站立着一只引吭振翅的鹤,昂扬向上的姿态,正如高悬于时世之上那蓬勃的朝气和理想。“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这声声穿透混沌的清唳,在未来的历史中将会得到回应。
在多元文化激荡的民族大融合时期,华夏一边坚守着文化本位,一边凝聚和吸收各族群文化中的精髓,以兼容并蓄的姿态,成为天下视野的轴心。这天下,便如一个无远弗界的同心圆,山河湖海间,处处闪耀着碰撞与交融带来的勃勃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