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琴 | 我的打工故事

民生   2024-11-02 09:30   四川  

“我不想说,我很亲切,我不想说,我很纯洁。可是我不能拒绝心中的感觉,看看可爱的天,摸摸真实的脸……”每当听见这首歌唱打工妹的经典老歌,心中感慨万千,它唱出了一代打工人的青春与梦想,也唱出了他们背井离乡,骨肉分离的无奈与忧伤。思绪带我穿越过去的时光,勾起了我遥远且沉甸甸的回忆。

八十年代,改革的春风吹遍祖国的大江南北,成千上万朝气蓬勃的青年男女,怀揣着梦想,把对家乡的思念装进行囊,把父母的叮咛装进胸膛,奔向那梦想开始的地方—广州。


八十年代末的一个秋天,我因大病辍学,历经六年漫漫求医路,受益于高科技医学发展,也在全家人节衣缩食和亲朋好友的支持帮助下,终于历经磨难九死一生,活了下来。大病初愈后错过了再进校园的机会。我从小喜欢文学,但那遥不可及的文学梦却过早地破灭了。含泪离校后,收拾好忧伤而无奈的心情,也背上行囊,第一次挥泪告别家人,挤上了南下打工的绿皮火车。


随着火车疾驰南下,一路跨越万水千山,到了珠海前山镇后,找到了比我先到的同乡姐妹,她们在毛纺厂上班,这厂眼下没招工。在她们的帮助下,我很快找到一家药材厂打包装的活,总算有了安身之处了。


这家药材厂主要加工黄芪、人参、贝母、杜仲等名贵药材。我是做打包装的活,虽不是体力活,但十个手指没一个没受过伤。就加工黄芪来说,男员工先用凉水把黄芪完全浸泡,再用铁锤把一根根黄芪砸成扁条形状,然后用锋利的菜刀斜切成薄片。切好后,烘烤师傅经过适当的温度烘烤干后,我们便把它过秤,分成每份一磅重:在称好的一磅里选好的片出来,把余下的先装进透明塑料袋,再把之前选的好片插入装好的外层,然后在封口机上封口,最后装箱就算完成。那药片很干且易碎,常有断的细枝扎进手指,很疼,有时会渗出血来,那时的工资十二元一天,加班一小时外加五角,每月有两百元寄回家,这样对于我们来说已很满足了。


进厂后,有规律的作息时间总是过得很快。有时赶货加班到深夜,下班后什么也顾不上,蹲着在凳上铺了信纸就先提笔给家里写信,写对家乡的思念和新环境的点点滴滴,并让父母放心。这样虽然苦点累点,但很有成就感,因为我终于可以替父母分担家里的经济压力,我以前有写日记的习惯,在这吃饭—上班—睡觉,三点一线忙碌而紧张的生活模式下,挤掉了我写日记的时间。写作这让我梦寐以求的爱好,在现实面前,不得不被放下。


到了第二年夏天,妹妹和几个侄女也相继来到珠海,当时厂里也正需要工人,所以很顺利就上班了。从未进过厂的姐妹们刚开始不适应按部就班的作息生活,有几个还哭起了鼻子,经过一段时间的磨炼后,慢慢也适应了。到了年底,药材厂老板因生意上的原因,需要将厂房从珠海搬迁到东莞市。老板让我们考虑是否随厂走,去留自愿。因我们对厂外的环境都很陌生,无法将自己融入到繁华的大都市里去,所以随厂搬迁到了新的厂房。


转眼间离开家乡有三个年头了,不知不觉我在老家人眼中也步入大龄青年行列。父母开始着急我的个人问题,三番五次写信催我回去相亲。也许是命运早就注定,巧的是相亲对象竟然是我初中的校友。我们就这样聚少离多,通过书信往来谈了两年,互相都觉得找到了心目中的另一半,在九二年的年底,终于结束了我的单身生活,爱人也决定辞去很多人羡慕且稳定的工作随我南下打工去。


由于老家出来打工的人越来越多,仅我们的亲朋好友就二十多人了。有的来了后各自到另外厂找到了工作,但到了逢年过节和周末休息时间,大家还是很想聚一聚,借此来安慰一下在外漂泊的那颗孤独的心。我们商量着在厂附近租套简单的房子,经厂里熟人介绍,顺利找到了一间有二层楼的房子,虽然很旧,但也能遮风挡雨,况且价格便宜。


一切准备就绪,正当我们搬行李进屋时,邻居家一位花白头发的阿婆拄着拐杖蹒跚地走了过来,她面色有些憔悴,脸上深深浅浅被岁月雕刻的皱纹明显可见,但后脑上一丝不乱地盘着一个发髻,一身深蓝色衣服干净整洁。她一手拄着拐杖,另一手抚着墙根,慢慢来到我们面前,看模样有八十岁左右了吧!嘴里咿咿呀呀说着她们的地方话,我们刚到此地也听不懂她说的啥意思,只见她面带微笑,一脸慈祥,她也感觉到我们听不懂她的话,便把拐杖立放到墙边,双手拍着作欢迎的动作,我们这才知道她很欢迎我们做她的邻居。


就这样我们早出晚归,偶尔午休饭后有事回出租屋,时间比较紧张。但我们每次出门和回来,都看见阿婆一手拄着拐杖,微微有点驼背的身子站在胡同口,远远看见我们就微笑着与我们打招呼:“返来了!”还一边高兴得像个孩子来回跟在我们后面。我们也微笑点头回道:“阿婆好!”时间长了我们也能听懂些简单的地方语言了。


每逢周末,我们这出租房可就热闹了,你买一只鸡,他买一只鸭,每人手里都提一大包,不约而同在此聚集。大家不分彼此,挽起袖子一起做饭,没有大桌子,把睡的床板拖出来摆在中间,这里的床基本是硬板床,一块长方形铁架,中间横着拴上两根铁条,然后放上一块木制层板就成了床。所以,把棉被枕头拿开,揭去床席,就成了个长条桌,铺上一层塑料薄膜,摆了各显身手做出来的拿手好菜,色香味美,路过胡同的人也要驻足观望,看看什么好吃的这么香,我们会骄傲地说:“正宗川菜!”请他们尝尝,但他们说太辣不敢吃。叫上阿婆过来尝尝,她因牙不好吃点软的和不辣的便离开了,就这样我们在欢声笑语与推杯换盏中慰藉着那份游子的乡愁。


都说广东的天就像小孩的脸,瞬息万变,刚才还晴空万里,转眼间乌云密布,狂风大作,顷刻间倾盆大雨从天而降。有一天,下班时间雨刚停,我们便急匆匆往出租屋赶,估计屋檐下晒的衣服不知被狂风吹到哪里去了。我们小跑到胡同口,没看见阿婆,顿时感觉少了什么,掠过一阵失落感,赶忙跑进胡同,先到隔壁看看阿婆,阿婆的门没关,只见她躺在一张长竹椅上,身上的衣服被雨水淋湿了,旁边一把竹椅上放着我们晒在屋檐下的衣服,她是在帮我们收衣服时被雨淋湿了衣衫。我眼里一热,叫了一声:“阿婆!”她无力地睁开双眼,我順手一摸她额头,有些发烫,我赶紧叫爱人去外面药店买来感冒药,扶她起来喂她服下,通过她的口头指引,为她找了件干衣服换上。正当我们站起身来准备往外走时,不经意瞥见竹椅背后的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照片,有阿婆年轻时的单人照,也有几张三人照片,估计是阿婆一家三口的合照吧。可我们从未见过阿婆的家人,我不禁好奇,他们在哪里呢?


第二天早晨,很早便看见阿婆拄着拐杖走了出来,她看起来精神好多了,我们这也放下心来。我总有个疑问在心头,阿婆这把年纪为何总一个人住?那照片上的人在哪儿?我怕阿婆伤心不忍心亲自问她。有次下班较早,回来时遇见当地一位阿姨,她操着蹩脚的普通话,夹杂着她们的地方话与我交谈,我勉强能听懂。她告诉我阿婆年轻时很漂亮也很能干,她们当地盛产荔枝,阿婆也种了好多荔枝树,丰收季节,她还搭着木梯上树采摘荔枝呢。后来年龄大了,慢慢开始力不从心,她就把荔枝树承包给了别人。她爱人在三十多岁时因病去世。这么多年是她一个人含辛茹苦拉扯大了儿子,供他上学,儿子最终不负所望考上了大学。毕业后跟一位亲戚在香港学做生意,很少时间回来,偶尔回来一次,给阿婆准备一些生活必需品,便匆匆忙忙又赶回去了,所以我们相处这么长时间也未见过她的家人。


冬去春来,日月交替,一个新的生命诞生于我们婚后的第二年,喜忧参半。喜的是我们有了爱的结晶,忧的是我将不得不放下现在的工作回家待产。如果我产后回厂,原岗位不缺人的话,我们就得另外找工作了。所以考虑再三后决定我自己回家待产,爱人留在厂里,等我产后再来,正好也有亲戚要回家,路上也就有照应了。


都说女人在分娩时爱人不在身边是一大遗憾,但为了家庭的幸福生活,为了给孩子的未来创造好点的条件,这点委屈与遗憾对于我来说微不足道。当我们收拾好行李准备出门时,阿婆泪眼婆娑地拄着拐杖走了出来,她也好像知道我们要回家,我们陆续与阿婆问过好之后便朝胡同口走去:阿婆步履蹒跚地跟着我们一路到了胡同口,我们转过身向她挥手告别,劝她回去,她一边挥手一边说道:“要返来啊!”我们也含泪回道:“阿婆!回去吧!我们会回来的!”。任凭广东的烈日炙烤着她的脸庞,微风拂乱她花白的头发,她依旧站在那里,让我想起远在家门口望眼欲穿的母亲。一边是别离,一边是相聚,漂泊在外的一颗心在撕扯着。我们边走边回头,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


一踏上火车,便归心似箭,脑海里浮现出挥手告别的阿婆,随着列车的呼啸声一路北上,翻越万水千山,慢慢变幻成了站在家门口望眼欲穿的母亲。到家后的感觉,就如小鸟归巢,帆船靠港。卸下一身的疲惫,在久违的亲人的亲切关爱下,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回家后不久,女儿在家人的期盼中来到我们身边,给因我们外出而冷清许久的家平添了久违的喜庆气氛。亲友都高兴地调侃道:“她也算是到过广州的游子吧!”


一同回家的亲友休息了半月后都回厂复工了。孩子在一天天长大,为了不影响我回厂后无工作岗位,孩子在近半岁时我不得不断奶准备回工厂上班。断奶的过程是每个母亲泪目的日子,况且还只有四个月啊!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我只有含泪咬唇背过身去硬撑过来。走的那天,孩子奶奶抱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女儿,满脸通红且挂满泪水,一双小手在不停向我伸来,要我抱抱。我几乎崩溃了,一边要挣钱养家人,一边是与襁褓中女儿的离别之痛,我该何去何从。我多想抱着女儿永不分开,可我最终屈服于现实的无情。在痛苦的选择中,只有牺牲女儿襁褓中的母爱,为了让她以后的生活能过得好一点,来弥补她曾经缺失的母爱。内心一遍又一遍默默地对幼小的女儿说:“妈妈对不起你……”含泪再次踏上了南下的列车。一路上满脑子都是女儿哭喊着挥舞着一双小手,哭若要我抱抱的情景,此时,我恨我自己,连女儿最起码的嗷嗷待哺的母爱都无法给予,我是不是个不称职的母亲?

这次又有两位亲戚随我一路前往,路上又有了照应,列车一路跨越万水千山,经历了三天两夜,终于回到厂里与爱人和亲友们团聚了。回出租屋时,远远看见花白头发,一脸沧桑的阿婆,她一如既往地站在胡同口,看见我们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回来了,高兴地拄着拐杖来回蹒跚走着,嘴里说着我们似懂非懂地方话,像极了等我久别归来的母亲。


自从有了女儿后,对家便多了一份心心念念的牵挂。每年的春节哪怕车票再难买,就算坐装货的闷罐车也要回家。当时,广州火车站人山人海,等着回家的打工人们早已聚集多日,人满为患。车站有时便安排货运火车载人来缓解人流量。没坐过那货运火车的人不知道,那是没座位,没厕所,没窗户的真正的货车,只有个小方框的透气通风口。每节车厢中间的车厢上垂吊着昏暗的电灯,随着火车的颠簸来回晃动着。上车之前要带上足够的食物,虽有时到站有卖的,但下车容易上车难。人们坐的是自己的行李,相互倚靠眯着眼打个盹;也有的独自坐着,垂着脑袋,随着列车的摇晃东倒西歪;有的靠在车厢壁上,也许正做着回到家里与亲人团聚的梦。在昏暗的灯光照射下,个个疲惫不堪。但这时如有人说:“快到了!”全部都睡意全无,激动得立马站起来,那归心似箭的心情是多么迫不及待啊!最难的是上厕所,每当火车到站,憋得难受的人们一窝蜂往下挤,厕所不够用便在附近的荒草边解决了,此时,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了。解决燃眉之急后又是争先恐后往车上挤。


每当春节假期结束后,又是一番痛彻心扉的离别,真的是相见时难别亦难。离别家乡的亲人后,要挤上火车也是件难事,我们个子较小的,很难从车门挤上车,情急之中先挤上去一个个子较大的,在车窗外一人抱住小个子的腿往上举,先挤上去的人在对应的窗口从车窗内伸手往里拉,这样连拉带爬总算进入车厢。


广东的冬天就不能用寒冬腊月来形容,就如同四川的秋天。难怪有人调侃广东女孩身材好,那是因为人们从未见过她们穿厚重肥大的冬装。在这待了几年从未见街上有人卖羽绒服和厚棉衣。我在家时每年冬天被无法摆脱的冻疮困扰,到这里后竟不治而愈了。虽然这季节变化无很大差异,但春夏秋冬变换交替,青春在不知不觉中离我们而去,老家的父母也渐渐老去,孩子也该上幼儿园了。家乡在我们的不知不觉中,因改革的春风发生了很大变化,也在大力发展经济,修建了很多厂房,有很多就业机会,吸引着我们这漂泊异乡的打工人,告别这曾留下我们青春岁月的地方。虽然有太多的不舍,但家乡的亲人在等着我们,心在无声地召唤我们。到了年底,处理完厂里的一切移交手续,收拾好行李,我们准备踏上回归的行程。    


一切准备就绪,我们各自背上行李,手提大包小包,走出我曾住了四五年的房子,多少有点留恋,它为我们这群远在异乡的游子提供了一起欢聚的地方。我们曾在这里一起哭、一起闹、一起笑、中秋一起上房顶看月亮。这里是我们在异乡的家,这里留下了我们青春岁月和那些难忘且美好的记忆。


我们准备给隔壁阿婆道个别,没想刚出门便看见阿婆含泪拄着拐杖蹒跚地来到我们跟前,她看我们都拿着行李,哽咽地说道:“一定要返来啊!”我止不住眼泪,赶紧背过身子嘴上违心地回道:“阿婆好!一定返来!您多保重啊!”大家相继抚过阿婆瘦弱的肩膀,红着眼向胡同口走去。我们都心照不宣,与阿婆这一别即是永别,也许再无机会重逢了,阿婆心里也许还期盼我们来年的到来,期盼我们这一群游子能为她驱除孤独,给她带来一丝欢乐。她依旧站在胡同口,不肯离去,重复着往日离别时的情景,我们边走边回头向地挥手,直到她那孤独的身影消失在我们泪眼模糊的视线里。


三年后,家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政府引进投资,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昔日的泥泞小道变成了宽阔平整的水泥路,到处车来车往。


曾一起去打工的侄儿因生意业务上的往来,需要到我们曾打工的地方,我叮嘱他一定去看看阿婆,他告诉我一定会去的。半月后,他回来时,红着眼眶告诉我,没看见阿婆,她家门锁早已锈迹斑斑,门前石梯上长满了青苔且杂草丛生。阿婆家荔枝林旁多了一座新坟,那孤独的墓碑后面的坟幡经历了烈日的暴晒和风吹雨打,早已七零八落,随风飘摇,仿佛诉说着它的孤独与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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