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的笛王许鸿宾先生:此曲只应天上有——2024年12月26日

文摘   文学   2024-12-26 00:00   浙江  

我认识的笛王许鸿宾先生:此曲只应天上有

作者:沈明祥


一九五六年四月,伟人提出了“百花齐放,百家争呜”的方针,大大激励了科学和文化艺术工作者。

嘉兴文艺界也积极行动起来了,记得嘉兴市锡剧团在人民剧场公演连台本戏《血滴子》,还是机关布景,轰动一时。

这年暮秋,我还在嘉兴市立初级中学读初二,我大姐从海盐来看望我,星期日,我带大姐去人民剧场观看了一场锡剧。

星期一早晨,我带大姐去建国路吃“五芳斋”粽子,出了校门往西走,路过中山东路南边的自由弄,听到鸟雀声从那小街里面传来。啊呀,真好听呀!

心想:市区里怎么也有这么热闹、悦耳的雀鸟呜叫声?

出于好奇,我让大姐在街口等我。我呢,追着鸟雀声,走进小街。小街是南北走向的。我“追”了十几米,发觉鸟雀声是从一个座东面南的小院子中传出来的。

小院偏门虚掩,我轻轻推开,向内一望,见小院中只有几丛修竹,无鸟雀棲立在竹子上。

此时,鸟雀声更加热闹,我侧耳一听,是从屋内传出来的,有燕子、布谷鸟、百灵鸟、画眉等,还有我辨不出是什么鸟的欢叫声。

我心想:这家主人好闲情逸致,饲养了这么多鸟雀。

正在此时,鸟雀声骤停。接着堂屋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位老者从里面踱步出来。

老者七十岁左右,长方脸,穿着一套浅灰色的短衫裤,到了院子里,仰望蓝天,并做着扩胸动作……

我不好意思向老者笑笑,牽挂着等在路口的大姐,立即向北走去,但是心里在想:莫非刚才的鸟雀声是老者用乐器弄出来的?这位民间高手又是谁呢?

心里这两个疑问,直到下午地理课后,才得到答案。

我拉着大姐,急急匆匆走到建国路和勤俭路交叉口的五芳斋粽子店,吃了粽子,然后直奔轮船码头,送大姐上船回海盐。

不等轮船起锚,我就跑回学校上课。

上午几节课,我总开小差,耳边总响着那美妙的鸟雀声。

下午笫一节是地理课,上的内容是东北三省。上课铃声响过后,地理老师吴倬先生唱着“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走进了课堂。

吴倬先生中等个子,是个帅大叔,他除了教地理,还兼上音乐课,弹得一手好钢琴。

下课了,我追上吴先生,把早上的奇遇简单地告诉了先生。

先生仔细听后告诉我:“沈明祥,你听到的是笛子名曲《百鸟朝凤》,吹笛子的可是名人。”

“吴先生,那位老先生尊姓大名?”

“噢,他是江南笛王许鸿宾先生,曾为梅老板配过曲。”

“吴先生,梅老板是不是梅兰芳?”

“对呀!咦,沈明祥,你怎么知道梅兰芳?”

“吴先生,我舅公家是唱牌子的(一种坐唱班),唱的都是京剧,常常提到梅老板梅兰芳的。”

“噢,原来是这样的。”

难怪那笛子吹得这样高级,模仿鸟叫,简单可以乱真,原来那老先生是江南笛王许鸿宾。

我与许先生笫一次交谈,那是半月后的一个晚上。

有天晚自修下课后,我们零四班男生离开教室后,去寝室要经过学校礼堂兼食堂的。

往日,食堂晚上是漆黑的,今晚,礼堂内却亮着电灯。

咦?李云良同学推推我:“去看看。”

我本来不想去看的,可是一阵笛子声吸引了我,我情不自禁地走进了食堂。

食堂的餐桌叠起来,就有一块二三十平米的空地。

空地上有十几位大姐姐手挽古色古香的花篮正在走圆场,一旁的椅子上坐着一位老者,他正是江南笛王许鸿宾先生。

许先生正在全神贯注地吹笛子,为大姐姐们伴奏。

我轻手轻脚地走到许先生身边。

大姐姐排练告一段落,斯斯文文地找了凳子坐着,似乎要听许先生点评。

许先生将笛子放在盒子里,发现了我,微笑着向我点点头,似乎认出了我,低声问:“小朋友,那天在寒舍门口的是你吗?”

“是的,许先生。”

“吔,你怎么知道老朽姓许?”

我耍了个滑头,回答:“先生是名人,谁不知道江南笛王许先生啊?”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呀!”许先生一声感叹,然后向大姐姐们一招手。

大姐姐们立刻将凳子拉到许先生周围。

李云良不耐烦了,一扯我:“走呀。”

“你先走。”我推了李云良一下,一来心里很烦他总是跟着我,二则我还想听听大姐姐们在排什么节目。

李云良一撇嘴,走了。

许先生讲话了,他的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声声入耳,他说:“姑娘们,你们表演的是《天女散花》,这可是梅兰芳先生表演过的经典,他一个人在舞台上,却满台生辉,似乎舞台就是天宫,有位天女在向人间散花,我用昆曲曲牌《赏花时》为你们伴奏,要知道当年梅老板演出《天女散花》时,也用这个曲牌,他一个相貌俊美的男人,在舞台上却是一个曼妙的天女,一举一动,一个眼神,都带仙气!你们呢,唉,一身俗气!只有陈薇芷有一点仙气味儿。来,陈薇芷,你给大家表演一亮相的动作。”

那个叫陈薇芷的大姐姐也不忸怩,站立起来。

我偷眼一望这位叫陈薇芷的大姐姐。

呀,这位大姐姐真漂亮,明眸皓齿,修长苗条。咦,她的“大头像”不是陈列在建国路上“生生照相馆”的玻璃柜窗里吗?

陈薇芷大姐姐的亮相果然不同凡响:不媚不妖,就像寺庙中的白衣观音,宝相庄严。

大姐姐们一一相效。

“来,再走一遍。”许先生,拿起了笛子。

《赏花时》笛声响起,大姐姐们翩翩起舞。

呀,这笛声在宁静的夜晚,格外动听: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这两句诗,是唐朝诗圣杜甫写的《赠花卿》中两句。

大姐姐们的碎步、圆场、造型,在许先生的笛声衬托下,确实有点儿天女的仙气了。

陈薇芷大姐姐用小手绢轻轻扇着,对姐姐们讲:“明晚七点半仍在这儿排练,大家不要迟到呵。”

“放心吧!”大姐姐们脆声回答。

陈薇芷转向许先生:“明晚请你老休息。”

大姐姐们拥着许先生离开了礼堂(食堂),我随后跟着。

走到传达室,陈薇芷先向老传达员老包道谢:“老包,妨碍您老休息了。”

“没关系,没关系。”老包笑着回答。

许先生他们走了,我问老包:“老包,这些大姐姐怎么到我们学校来排练?”

老包笑着回答:“啊呀,她们都是市初毕业的学生,蒋校长答应了的,特别是那个陈薇芷,当年可是学生会主席,蒋校长把她当女儿看待的。她来向蒋校长借学校礼堂排练几个晚上,校长会不答应吗?你想想?”

噢,原来有这样的渊源。

第二天是星期天,吃过早餐,我独自来到自由弄许老的小院外。来到院外,没听见笛声,见偏门仍然虚掩着,已认识许老了,就推门进去,见许老正在打太极拳,就站在旁边不作声。

许老打了最后一式,见我在围墙边立着,招招手。

“小朋友,来来来,”许老指着修竹边一只石凳:“坐下坐下。”

“谢谢许先生。”我也不作态,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

许老用手帕擦着额上细汗,问:“小朋友贵姓?”

“姓沈。”

“府上呢?”

府上?我不懂什么意思,猜测大约是家乡在哪里,于是就回答:“海盐澉浦。”

蒙对了。

许先生说:“海盐澉浦,老朽去过,是个好地方,喔,那里有几个牌子班子,京剧唱得勿错的。”

“告诉许先生,我舅公家三代唱牌子的。”

“噢!”许先生似乎很感兴趣,就问:“是啥牌子?”

“欧家牌子。”

“欧家牌子!欧家牌子的班主是仕明兄?”

“告诉许先生,仕明兄是我小舅公。”

“啊呀呀,小朋友,我俩一老一少还有点缘分哩。”

“缘分?”

“仕明兄与我曾在上海为一个京昆剧团伴奏,他拉京胡,老朽吹笛子,配合挺默契的。想不到分别十几载,今天相遇老友外甥,喜事喜事呵!”

许先生好客,把我请进客厅。

客厅虽然不宽敞,但名人的客厅,特别是文化名人的客厅,洋溢着书香。

迎面的长条几上左右摆设着一对青花瓷花瓶,瓶高约二尺,瓶上绘着山水。那个装着笛子的长形紫檀盒子,摆在两个花瓶的中间。

长条几上方挂有一幅水墨山水图,悠静、幽远。

画幅两侧挂有一副对联。

上联是:不依大柳徒工锻

下联是:要学餐芝勤俭芳

那时候,我不大理解,只感觉到对联的意思是生活要勤劳俭朴。

客厅左右都摆着一张茶几,茶几两旁都各有一把靠墙的椅子。

许先生请我在南边茶几旁坐下,他也在一旁坐下。

“老伴,来小朋友了。”

接着一位慈眉善眼的婆婆出来,双手捧着暖水瓶,慢慢地将暖水瓶摆在北也茶几上,又进内去捧着一个茶盘出来。

茶盘中倒扣两只青花瓷杯和一个柿子形的盖碗,婆婆轻轻的将杯子摆在南边茶几上,然后揭开盖碗,从里面拿出一把小匙,勺了些绿茶倒在杯子里,又去北边捧来暖水瓶,将开水缓缓地倒进杯子,刹那间一股茶叶清香扑鼻而来。

我虽不饮茶,但我大哥在茶叶行工作,我常去别相,因此对茶叶香比较敏感。

许先生做了个请喝茶的手势。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只觉得鼻子中闻到了清香,嘴巴里却是苦味。

“小朋友,仕明兄日子过得好吗?”

“许先生,五零年后,农村办喜事已不用牌子唱京戏了,我小舅公又不大会做田里生活,加上大表叔早年就去杨家堆做上门女婿,所以小舅公和小舅婆老夫妻俩,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许先生听了,轻轻叹了一口气:“一个京胡高手,晚景不该这样的呵!”接着,话题一转:“小朋友,嗯啊()吹个曲子,高兴高兴。”

许先生起身去取笛子,这正合我心意:今天来就是想听听笛王吹笛呀。

许先生捏着那支已是澄亮的笛子,面向西站着,从背影看,腰板笔挺,根本看不出是一个七旬老人。

紧接着,喜悦欢庆的笛声在厅堂里缭绕。

一曲毕,当真有余音绕梁三日的感觉。

婆婆出来了,帮助收起笛子,还对我微笑着说:“小朋友,这支《喜相逢》的曲子,是先生特地为你吹的。”

我真的有受宠若惊了,连忙向先生躹了一个躬。

先生说:“今天巧逢故友外甥,高兴啊!这首《喜相逢》只是应个景儿。”

“先生,是不是请小朋友吃顿便饭?”婆婆低声问许先生。

我年少耳朵灵敏,心想:已打扰许先生多时了,该告辞了。突然又记起与李云良约定要在学校礼堂小舞台上排练花鼓戏《刘海砍樵》(我演刘海,李云良反串胡大姐)一事,就告别了许鸿宾先生,急匆匆离开了自由弄,跑着回市初去了。

后来的几天晚上,陈薇芷大姐姐们总是在学校礼堂排练《天女散花》古装舞蹈,但很少听到《赏花时》的笛子声,因此我在晚自修下课就直接回寝室去了。

直到十一月初,我们晚自修下课,经过传达室时(寝室不在校内,要穿过中山东路,过一条南北走向的弄堂,在弄堂底有一座老式楼房,才是市初男生宿舍),看见陈薇芷大姐姐们,还未卸装,穿着粉红色的古装戏服,一手撩着长裙,一手提着花篮进来。

“陈薇芷演好了?”传达员老包迎上去问。

“是的,老包。我们《天女散花》被选上了,三天后还要去工人文化宫演出的。”陈薇芷微笑着回答老包,然后十几个大姐姐叽叽喳喳向校内走去,估计是去卸装的。

后来,我也不敢去自由弄打扰许鸿宾先生,直到195611月初去建国路购买文具,经过工人文化宫时,看到大门口墙上贴着一张大红海报,上面写着:

浙江昆苏剧团上演《十五贯》

主演:周传瑛 王传淞……

特邀许鸿宾司笛及上海昆曲名家朱传茗、张传芳加盟

听工人化宫旁一家修理钢笔店的师傅讲,这次昆苏剧团到嘉兴演出,戏票只卖出三四成,昆苏剧团想到嘉兴有江南笛王许鸿宾,就请老先生出来救场,喏喏,这大红海报上写得明明白白噢!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哟。

笫二天又是个星期天,我起了个大早,跑向自由弄,祝贺许先生上了大红海报。刚到弄口,就听到悦耳的笛子声,那声那音那曲,宛若天籁。

噢,许老又在“晨练”了。

我不敢推门进去,以免打断许老的“晨练”。

听吴倬先生讲:许老一年三百六十日,天天早晨要吹一首曲子,而且很准时,自由弄的居民把许老的笛子声当作“报时钟”,真是“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呵!

“晨练”进入尾声,我才推门进去。

许老见我进去,笑得一脸“菊花”,连连招手:“小朋友,老朽正想去找你,你先来了,真的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呵!来来来,进室内叙谈。”

婆婆听到许老话声,也从室内迎了出来。

进了客厅,分宾主坐下。

“许先生,恭喜你啊,上了大红海报!”我真心实意地祝贺。

许先生淡然一笑:“格是嗯啊兴工的份内事!”接着话题一转,“小朋友,勿知你对戏曲是否有兴趣?”

“告诉先生,很难为情的,小辰光,乡里组织业余文工团,总是拉我去扮书僮角色,唱的都是越剧,比如《梁祝》中的四九,还有《小放牛》中的男孩,《渔夫恨》中反串小姑娘,到处演出,总是落课,特别是数学总是跟不上,考试拉个猪尾巴,难为情死了!”我想拜许老为师学吹笛子,就有意扯到笛子上,问:“许先生,你刚才吹的是啥曲子,真好听。”

“噢,那是《姑苏行》。”

“许先生,姑苏是不是就是苏州?”我又蒙了一下。

“是的,苏州这个名字,隋朝就有了,因为苏州那里有座姑苏山,所以苏州也称故苏,唐朝张继有两句诗: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噢噢噢,苏州的历史很悠久呵。”

“就是,悠久的历史哺育了悠久的文化!小朋友,这次在工人文化宫演出的浙江昆苏剧团,苏剧就是苏州的地方戏。剧团演出的《十五贯》,今年四月轰动京城哩!”许老谈起了戏剧,似乎打开了话匣子,紧接着又讲:“敬爱的毛主席、朱总司令、周总理对《十五贯》都有很高的评价。周总理在接见剧团演员时,曾说:‘你们浙江做了一件好事,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许老脸上洋溢着自豪感。

我是小孩儿说话口无遮拦:“许先生,我弄不懂,《十五贯》在嘉兴哪哈不吃香呀?”

“问得好!”许老赞了一声,作了解释:“有两个主要原因:一是地域关系,嗯啊杭嘉湖观众喜欢看越剧和锡剧,这是上百年形成的欣赏习惯;二是《十五贯》剧情不是私定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的才子佳人戏文,而是反映正义和公正、清廉与腐败为主题的戏文。由于这两个原因,开始票房确实不理想的。啊呀,老朽高谈阔论,把要找你的的事却忘了。”

“啥事呀?”

“老朽见你喜欢文艺,喏喏,这里有优待票,是今晚的,送你一张,去看看,领略一下历史悠久,被尊为百戏之祖的昆曲的风采!”许老从口袋里掏出戏票,递给了我。

我心里想:听小舅公他们讲过,京剧是由昆曲发展来的,总不是很难听难懂的,但总得客气一句:“先生,我要夜自修的……”

“难得的机会,老朽替你去请假,想老师不会驳老朽面子的呵!”

话说到这个程度,我不再推辞,接过优待票,一个是九排八座,很靠前的位置哟,谢过许老,也不想提拜许老学笛子的事了。

当晚我准时到工人文化宫观看《十五贯》,大红海报果然有效果,观众占了座位九成以上。

演出开始了,我望见许鸿宾在侧幕边司笛,那神情庄重得很。

昆曲,我不大听得懂,幸好两侧有字幕。

印象最深的是扮演娄阿鼠的演员,把一个宵小之徒演得活灵活现。还有的演员讲的是苏州话,倒也别有韵味。

扮演况钟的演员,据说是团长,一股正气是有的,但是年纪大了一些。

观看《十五贯》后,我没有去打扰许老,因为迷上了口琴吹奏,一到星期天就呆在寝室里吹,吹奏复音比较难。

过了寒假回嘉兴,我带了一小甏大头菜,(因为大头菜是海盐特产),坐轮船回校,直接将大头菜送到自由弄许老家中。

许老一家很感动,说了小朋友很讲情谊等等感谢话。

过了一段时间,我去自由弄许宅,婆婆告诉我:“先生因浙江昆苏剧团邀请去杭州了,听说《十五贯》要拍电影,请先生做顾问,不知啥时候回嘉兴?”

我扫兴而归,谁知这是我最后一次去许宅,直到初中毕业,考入范蠡湖畔嘉兴师范,星期天去许宅也扑了个空,听说许老去浙江戏曲学校任教了。

我认识江南笛王许鸿宾先生,看起来纯属偶然,但也有必然性,如果我不喜欢音乐,当年即使听到笛子名曲《百鸟朝凤》,也不会追着鸟雀声而认识许老了。

近七十年过去了,许老已作古多年,但许老的音容笑貌,不时浮现在眼前。那《百鸟朝凤》、《喜相逢》、《姑苏行》的旋律,仿佛还在耳边迴响!

(时过近七十年,回忆中可能有些出入,敬请知情者拨冗更正。)



虎斋
说说从古至今嘉兴的那些人和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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