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萨尔佩特里埃医院是一个历史悠久且享有盛誉的医疗机构,见证了从黑暗时代的残酷对待到现代医疗的人文关怀。医院最初是一个军工厂,后在1656年由路易十四改造成女子医院,专门收容落魄妓女和有精神疾病的穷苦女病人。到了十八世纪末,这里已经成为世界上病人最多的医院,约收容了1万病人。现代精神病学的先驱菲利普·皮内尔医生在这里进行了针对精神病人治疗的人文主义改革,使这里很快成为欧洲著名的精神病研究医院。十九世纪后期,让-马丁·夏尔科医生执掌这家医院,使这里成为整个欧洲研究、教学精神病学的中心。
医院以其在神经病学和精神病学领域的贡献而闻名,吸引了世界各地的医学生和专业人士前来学习和进修。福柯正是通过研究萨尔佩特里尔医院,写出了《疯癫与文明》;他最后就死在这家医院。而弗洛伊德曾在1885年参加过夏科医生的公开课,并在此基础上发展出了他的精神分析理论。
《疯女人舞会》讲述了1885年发生在巴黎赫赫有名的精神病院——萨尔佩特里尔医院的故事。这里有着最权威的精神科医生、“神经病学之父”夏科先生,以及追随他的大批医生、实习医生、护士,常年收治精神失常及患有癔症的疯女人们。《疯女人舞会》
1885年,夏科医生在一次医学公开课中,试图通过催眠诱发病人的癔症发作,故事就此拉开序幕。住在这里的疯女人包括:少女欧也妮,因自称能看见已故的爷爷、相信亡灵的存在而被父亲送到此处,以避免她让家族蒙羞;少女露易丝,她的父母在一场火灾中双亡,被寄养在姨妈家时惨遭姨夫强暴,姨妈却视其为荡妇,狠心地将她扔到这里……在这令人绝望的疯人院中,每年春天的斋中舞会是女人们唯一的期盼,因为在这一晚,她们可以盛装打扮、翩翩起舞。在1885年的舞会上,会上演怎样一场惊心动魄的故事?本书被评为《纽约时报》2019年度最佳历史小说,被翻译成十几种语言,畅销全球。曾荣获勒诺多中学生奖、最佳处女作奖、《图书》杂志年度好书奖等多个法国文学大奖。2021年亚马逊将其改编为同名电影。小说和电影都引起了巨大轰动。今天让我们一起走近这部小说,以历史的真实、文学的想象,探索“疯癫与文明”。吉纳维芙单手掀开被子。少女蜷在窄小的床垫上睡得正香,浓密的深色长发铺在枕上,也盖住她的部分脸庞。露易丝嘴巴微张,发出轻微的鼾声。宿舍里其他女人已经起身,但她没听见周围的动静。她们站在一排排铁床中间伸懒腰、盘发髻,在轻薄半透的睡袍外面套一件黑裙、扣好纽扣,接着在护士们专注的目光下迈着单调步伐走向餐厅。几缕阳光小心翼翼地穿过起雾的玻璃窗。露易丝最后一个起床。每天早晨都有实习医生或病人过来叫醒她。每当暮色降临,她便如释重负地坠入深沉的黑夜,连梦都不做。一旦入睡,既不用牵挂过往,也无须担心将来。自从三年前的事件把她带到这里,梦乡已成为她唯一的避风港。吉纳维芙摇了摇少女的胳膊,她终于睁开一只眼睛。看到病友们口中的“老前辈”站在床头等自己,她先是一惊,接着喊道:少女并脚跳下床,抓起椅子上的呢绒黑裙。吉纳维芙挪开一步观察,留意到她动作匆忙、脑袋乱晃、呼吸急促。露易丝昨天刚发过病,今天上课之前千万不能再发作。少女匆忙扣好裙子的衣领纽扣,转身面向女总管。吉纳维芙像往常一样,身穿白色工作裙,金发盘成发髻,腰杆笔直,不怒自威。几年下来,露易丝不得不适应她的严峻刻板。谁都不能说她不公正或者坏心眼,可对她就是喜欢不起来。露易丝举起圆乎乎的手臂,将匆忙盘起的发髻重新解开。虽值碧玉年华,她却充满孩童的热情,不像十六岁少女。她的身体发育太快,胸脯和腰髋在十二岁就凸显,她却没意识到突如其来的魅惑可能带来怎样的后果。她的眼眸还没完全丢弃天真,正因如此,她依然值得最好的期待。两人穿过医院走廊。三月的晨光透过窗户落在方砖上,柔和的光线预示春天和斋中舞会即将到来,让人看到它就不禁露出微笑,希望不久便能从这里出去。吉纳维芙觉察出露易丝的紧张。少女低头走路,手臂垂在身体两侧,呼吸急促。这个病区的姑娘们去见夏科本人总会焦虑,更别提被点名参与课程展示。这对她们而言责任重大,众目睽睽令她们感到不安,前所未有的关注让她们几乎(再次)乱了阵脚。经过几道走廊,穿过几扇弹簧门,她们来到礼堂旁边附带的休息室。几位男性医生和实习医生正在那里等待。他们手拿笔记本和鹅毛笔,山羊胡须轻挠上唇,身体笔挺,白大褂套在黑色西装外面,齐刷刷扭头望向今天的研究对象。医生的目光似乎能穿透裙子,露易丝感觉被剥了个精光。这么多双眼睛牢牢盯着少女,让她眼皮低垂下去。她只认识其中一张脸庞:巴宾斯基是夏科医生的助理,他走向吉纳维芙。吉纳维芙点头,准备离开房间。露易丝焦虑地往后走一步。吉纳维芙站在舞台后台观察礼堂。一排排木制长凳上传出的低沉谈话声充斥着整个会场。这屋子看着不像医院,倒像博物馆甚至珍奇屋。墙壁与天花板饰有绘画及浮雕,在这里能欣赏到人体与解剖,随处可见穿衣或裸体的无名氏,有的忧心忡忡,有的神色茫然。离长凳不远处,橱柜因为年代久远已经开裂,玻璃门后面陈列着医院通常会保留的各类纪念品:头骨、胫骨、肱骨、骨盆,数十只广口瓶,石刻胸像,各种器具。这间屋子仅凭陈设就让观众对即将到来的神奇时刻期待不已。吉纳维芙打量在场观众。有些面孔很熟悉,她认出了一些医生、作家、记者、实习医生、政要、艺术家,当中有的人相信夏科,有的人仍然存疑,但全部难掩好奇之心。她感到骄傲:在巴黎,这个男人凭借一己之力便能激起如此兴趣,使得礼堂长凳每个礼拜都座无虚席。瞧吧,他刚好登台。会场安静下来。面对兴致盎然的公众,身材敦实的夏科轻松自若。他面容修长,令人想到希腊雕塑的优雅和庄重。他的眼光犀利且深邃,长年研究被家庭和社会抛弃的女人,深入了解这个群体的脆弱。夏科知道他在她们心中激起了希望,也清楚他在全巴黎无人不晓。人们深信他的权威,他自信对得起这份声誉:他的才学将会推动医学进步。电影《疯女人舞会》剧照
“先生们,早上好。感谢各位前来,课程即将开始。今天的催眠对象是一位患有重度歇斯底里症的女患者。她今年十六岁,入院三年以来,记录在册的歇斯底里症发作超过两百次。催眠可以诱使她发病,便于研究其症状,深入了解歇斯底里症的病理过程。因为有露易丝这样的病人,医学和科学才得以进步。”吉纳维芙莞尔一笑。每次看到夏科向急切等待展示的观众讲话,她总回想起他初来乍到的时期。她看着他研究、记录、治疗、探索,完成前所未有的新发现,开辟无人涉足的新思路。他一个人足以代表完整、真实、有用的医学。既然存在夏科这样的男人,为什么还要崇拜神明?不对,准确来讲:像夏科这样的男人,根本找不出第二个。她感到骄傲,没错,近二十年来一直协助他的工作,为他的科研进展尽一份力,她为此深感骄傲且荣幸,毕竟他是全巴黎最著名的神经学家。巴宾斯基将露易丝领上台。少女十分钟前还在紧张不安,此时体态却完全不同:她肩膀向后打开,昂首挺胸,面向等待她的观众。她不再害怕:对于她,对于医生,这是接受荣耀与肯定的时刻。吉纳维芙清楚仪式的每个步骤。首先,取一只单摆在露易丝面前轻轻晃动,她的蓝眼睛保持不动,伴随敲击音叉的声音,少女往后倒下,两名实习医生正好接住她瘫软的身体。露易丝双眼闭合,像小兵一样顺从地执行任何指令,先从简单动作开始:举胳膊,向后转,高抬腿。接着她根据要求摆出特定姿态:双手合十祈祷,仰头面向天空,模仿耶稣受难。简单的催眠展示逐步过渡到重头戏,也就是夏科口中的“剧烈活动阶段”。露易丝现在躺在地上,医生不再发号施令,任由她独自在地上发作抽搐,四肢弯折,身体左右乱晃,时而躺、时而趴,手脚逐渐挛缩直至无法动弹,面容因为痛苦和欢愉变得扭曲,随着身体的抽搐,喉咙发出沙哑的气息。如果让迷信者看到,必定认为她已被魔鬼附身,而且会场确实有人悄悄在胸前画十字……最后一次痉挛令她仰面朝天,仅靠两只光脚和脑袋支撑体重,身体其余部分被高高地支离地面,从脖颈到膝盖形成圆拱形。深色长发扫起讲台地面的灰尘,反弓的脊椎咔嚓发出弹响。强制诱导的发病最终结束,在观众震惊的目光中,她伴随一声闷响瘫倒在地。在萨尔佩特里尔医院的围墙之外,每当人们在沙龙或咖啡馆里谈起夏科的机构,只能凭空猜想这间“歇斯底里研究所”是什么样子。据他们想象,女人们光着身子在走廊跑来跑去,拿额头砸向地砖,张开双腿等待幻想中的情人,从早到晚扯着嗓子嘶喊。人们绘声绘色地描述疯女人的身体在白色被单下痉挛,描述她们披头散发且面目狰狞,不是衰老或肥胖,就是丑陋不堪,尽管没做伤天害理之事,但不知为何令人唯恐避之不及。无论是布尔乔亚,还是无产阶级,任何一点背离常规的事情都让他们惊惧,因此对于疯女人的想象尤其能满足猎奇心理,刺激恐惧情绪。他们对疯女人既着迷又害怕。如果真到医院里参观一圈,这些人必定失望不已。宽敞的宿舍里,日常活动静静展开。一些女人拿粗布擦拭铁床之间和床下的地面,另一些戴好手套、打盆冷水在做简单清洁。一些女人疲惫不堪或是心事重重地躺在床上,另一些边梳头边低声自言自语,看着窗外阳光落在花园残雪上。她们的年纪从十三岁到六十五岁不等,发色有金、棕、红,身材有胖有瘦,穿着打扮与城里女人并无二致,动作害羞腼腆;不同于外面谣传的堕落败坏气息,这地方乍看更像疗养院,而不是针对歇斯底里症病患的收容所。只有仔细观察才能发现异常:这边一只手角度扭曲,那里一条胳膊贴在胸前,某些人的眼皮跳动频率堪比蝴蝶翅膀,还有些人只睁开一只眼睛看您。任何铜器或音叉的敲击声必须避免,否则会有病人当场昏厥。这个哈欠连天,那个不停乱动,许多病人眼神涣散黯淡,或者陷入深深忧郁之中。时不时有人歇斯底里症发作,打破宿舍暂时的平静:女人倒在床上或地上,身体蜷缩起来拼命对抗一种隐形力量,她挣扎、挺直、扭曲,徒劳地与无可挣脱的命运抗争。人们迅速围住她,住院实习医生用两根手指戳住子宫,指尖压力最终让病人恢复平静。情况严重时,需用一块浸湿乙醚的布盖在患者鼻子上,她随即闭眼昏睡,病情暂且得到控制。这里并没有一群疯女人在冰冷的走廊里光脚跳舞,只有日复一日渴求过上正常生活的无声斗争。其中一张床旁边,女人们聚在苔蕾丝周围,看着她织披肩。一个梳着王冠编发的年轻女子走到“针织姐”身边。“我两周前刚给你一件披肩,是你说不喜欢,瓦伦汀。现在你就等着吧。”年轻女子气恼地走开,她不再在意神经性扭曲的右手,或者规律性抖动的腿。在另一名住院医生的帮助下,吉纳维芙扶露易丝回到床上。少女十分虚弱,但还是努力微笑。“我看到他们都在看我,所有人……我会和奥古斯汀一样出名的,对吗?”吉纳维芙为少女的疲惫身躯盖好被子,她苍白的脸上挂着微笑,沉入梦乡。夜幕降临苏夫洛街。先贤祠在高处守护街道那端已经入睡的卢森堡公园。一座楼房的六层开着一扇窗户。吉纳维芙观察宁静的街道,左边直到先贤祠的肃穆剪影,右侧直到拥有众多雕像的花园——每天从早晨开始,散步者、恋人、孩童纷至沓来,沿着翠绿的小径和鲜花盛开的草地漫步。傍晚从医院回来,吉纳维芙遵循每天的固定流程。首先脱下白色工作服,下意识地确认它没有沾上污渍(最常见的是血渍),再挂在小衣橱上。接着她在楼梯平台上洗漱,有时会遇到同楼层的女邻居:一位母亲和她十五岁的女儿,两人都是洗衣女工。自从巴黎公社期间丈夫去世之后,只有她们母女俩相依为命。回到简朴的小单间,她加热一碗浓汤,坐在单人床的边沿,在油灯的光线下安静喝完。接着她在窗边停留十分钟,每天晚上如此。此刻,她笔直地站着不动,仿佛仍然穿着紧身的工作服,她从高处观察街道,如同灯塔高处的哨兵。不是对着路灯沉思或遐想(她可没有那种浪漫主义),只是用这片刻的宁静埋葬她在医院内度过的一天。她打开窗户,让从早到晚伴随她左右的一切都随风飘散:忧愁或讽刺的面孔,乙醚和氯仿的气味,鞋跟踩在瓷砖上的声音,反复回响的呜咽和呻吟,躁动的身体带动床发出的嘎吱声。她只想远离那里,不去想疯女人们。她对她们不感兴趣。没有哪种命运让她为之动容,没有哪个故事使她心绪不宁。自她从业之初发生那件事情之后,她就拒绝看到背后的女人,一律将她们视为病人,仅此而已。她回想起那个很像她妹妹的病人,发病的时候面容扭曲,两只手抓住吉纳维芙的脖子,如同在地狱受刑一般疯狂地猛掐她脖子。吉纳维芙当时还年轻,她认为要想帮助病人,必须建立情感联系。两名护士赶来帮忙,最终帮助吉纳维芙从她曾经信任和同情的病人手中解脱出来。她很受打击,同时学到了教训。之后在病人身边度过的二十年时光一再验证了她的感受。疾病剥夺人性,让这些女人成为提线木偶,任由滑稽怪诞的疾病症状拿捏,让她们成为医生手中软趴趴的玩具娃娃,医生可以随意摆弄,检查每一寸皮肤。作为观察的客体,她们能激发的唯一兴趣在于临床意义上的研究价值。她们再也不能成为妻子、母亲,或者少女,她们不是人们观看或考虑的对象,也不会被渴望或爱慕:她们是病人,是疯子,是失败者。她的工作是尽可能医治病人,再不济也得确保她们被监禁期间的生活质量。吉纳维芙关上窗户,拿起油灯,面对小木桌坐下,油灯放在桌上。从初到巴黎直至现在,她一直住在这间屋子,房间里唯一的奢侈之物,就是这个正在缓慢加热房间的暖炉。二十年来,房间丝毫未变。同一张单人床,同一只衣橱(里面有两件裙子和一件晨衣),同一个炭炉,同一张小木桌配椅子(用来写东西)。一张玫瑰红色的挂毯因为老旧而泛黄,又因为潮湿,有些地方鼓起来。它是整个屋子唯一的彩色装饰,其余家具都是阴沉的木头材质。天花板是穹顶形状,她走到较矮的位置时会下意识低头。巴黎,1885年3月3日
亲爱的妹妹:
我已经好些天没写信了,希望你不要责怪。疯女人们这星期尤其躁动。只要有一个开始发作,其他人也跟着一起。冬天的末尾经常有这种效果。铅灰色的天空盖在头顶好几个月,宿舍十分寒冷,暖炉加热的效果不够理想,更别提冬季疾病了:你可以想象,这些因素对她们精神的影响有多严重。好在今天已经有春天最早的阳光了。两星期后举办四旬斋中舞会,应该能让她们平静下来。另外,我们很快就要拿出去年的服装。这会让大家情绪好转的,包括实习医生们。
夏科医生今天又上了一节公开课。这次还是小露易丝。可怜的疯女人已经在设想自己和奥古斯汀一样成功。我真应该提醒她,奥古斯汀非常享受成功,最终她从医院逃跑了,甚至是穿着男人的衣服走的!真是忘恩负义。我们付出那么多,那么努力地医治她,尤其是夏科医生。疯女人一辈子都是疯女人,我一直这样跟你讲。
不过公开课很顺利。夏科和巴宾斯基重现了一场精彩的发病,观众非常满意。小礼堂座无虚席,和往常的周五一样。夏科医生值得成功。我不敢想象他将来会有怎样的新发现。每次我都会想到自己:一个小小的奥弗涅姑娘,一个乡村医生普普通通的女儿,如今协助巴黎最伟大的神经学家。我向你坦言,这样想想就让我心中充满自豪与谦卑。
你的生日逐渐临近。我尽量不去想,不然我会过于悲伤。直到今天也是如此,没错。你一定觉得我是傻瓜,但岁月不改变什么。我一生都会思念你。
温柔的布朗迪娜,我得去睡觉了。我拥抱你,亲热地吻你。
想念你的姐姐,无论你身在何处
吉纳维芙重读一遍,接着把信叠好塞进信封,在顶端靠右标注“1885年3月3日”。她站起身,打开衣橱门,悬挂的裙子底下,许多长方形盒子堆在一起。吉纳维芙拿起最上面的盒子,里面有一百来只信封,每一只都在顶端靠右标注日期,和她手上这封信一样。她伸出食指检查最靠前的信封日期,“1885年2月20日”,接着把新信封插在它前面。本文节选自《疯女人舞会》,有删改
(法)维多利亚·马斯 著 范加慧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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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金少帅
摄影 | 韩潇越、来自网络
审核 | 祁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