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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夜香
作者:贺贝
一
清晨,茂叔睡意尚在,漱洗回来的太太推着他的肩膀说:“快快起来,没有人哩!”他愣了片刻,抹抹眼皮匆匆离床,第一时间用报纸盖住床边的痰盂,双手端起然后趿着拖鞋哒哒哒地急急下楼,像旧时旅店的茶房,只缺少一个撩起长衫下摆的动作。广东人使用痰盂很普遍,本是装载痰涎、废水和烟头什么的,不知什么时候成了盛二便的器皿,五谷轮回之物,来不及撒到厕所的,统统在家里的痰盂解决。茂叔步履匆匆地出门,沿着小巷里拐了两个弯,在公厕前面左右张望了一眼,闪身进去将痰盂里浑黄的液体倒掉,然后仍旧用报纸盖住,慌慌张张地往回赶。幸好没碰到相识的邻居,回到自家的小楼,他这才吁了口气,把痰盂在楼梯的暗角处放下,如释重负。
那是广州名闻遐迩的老城区,下九路的那条曲折的窄巷,就在如今康王路立交桥左侧不远的地方。典型的西关老屋,共三层,每层三四户人家,都没有厕所,雅称“名古屋”。阿茂的蜗居只有十来平方米,与我相邻,中间隔着薄薄的杉木板,夫妻俩的起居劳作,凭声音我也能想象出他们在干些什么。这样的房子广州旧城区不少,过去一直有粪车在晚饭后入城,为无厕户们逐一清倒秽物。坊间戏之为“倒夜香”,调侃中带着戏谑,很有苦中求乐的味道。后来不知什么改革把清粪车改掉,跑公厕“倒夜香”,就成了别样的风景。
据说,“倒夜香”这个活儿,可追溯到解放前,密如蛛网的破旧民居中,每到入夜,长街短巷的空地,便摆满马桶。女人们拉出这个宝贝,像是例行公事,一俟清粪工们作业完毕,便各自收拾回家,谁都不会觉得尴尬。然而粪车消失后,马桶因其沉重,不便远途挪动,于是纷纷下岗,让痰盂来充当。痰盂虽然轻便一些,但把这种私房里的不雅之物,挪到公共厕所里清倒,难免会过于劳累。这样一来,男人就有出手的必要了。据好事者考究,男人干这活儿,通常是因为女人赶着上班而自己却下了岗;或是女人玉指纤纤,力有不逮,或是风湿腿痛之类不便走动。更多的是男人自觉本事不大,无力改善住房,只好包下这个脏活,作为对女人的心理补偿。
二
茂叔住的地方,是父亲生前租下的侨房。他的单位是纺织厂,别说是普通工人,就是中层干部也未必能分到宿舍。太太天生矮小孱弱,倒夜香的重活,自然落到他的身上。然而对他来说,这活儿除了体力付出,更大的牺牲还是面子和自尊。他感到有无数白眼对着他,透着无尽的讥讽和鄙夷!
随着房地产业的崛起,开发商如雨后春笋,能找到空地的单位,也纷纷筹资自建房子。买房、分房、换房热闹非凡。有一官半职的、先富起来的、有门路进入好单位的,一拨儿一拨儿地乔迁新居,改换门庭。无厕人家只要室外能建化粪池的,亦纷纷加建私厕。仍然居而无厕的,就意味着房子的狭小和环境的逼仄已到了极点,有赤贫的味道了。
一天夜里,我被吱吱的摇晃声弄醒,知道茂叔夫妇在干那事,真有说不出的感慨。茂叔突然长叹一声,幽幽地说:“这辈子要困在这里了!”直到晚上煮饭,公共厨房里人满为患,屁股碰着屁股,茂叔久久阴暗着脸,半天不说一句话。晚饭后,太太穿着文胸猫在门口享受穿堂风,他开口就骂:“怎么不到珠江边去?不要脸的!”女人顶撞他:“有朋友来,你不是要到茶楼会客?也不看看房里热成什么样子!”
几年后,我在单位分到了单元房,脱离了“赤贫”,告别了茂叔和这座西关老屋。
三
十年后,一天清晨,我赶往下九路广州酒家饮茶,穿越街巷时倏地煞住脚步。只见一男子衣衫不整,头发凌乱,拎一只痰盂从公厕走出。正是茂叔!他也发现了我,寒喧片刻便诉起苦来,说这儿将要拆掉开建楼盘,以后上公厕须过马路,还要走上几百米;倒痰盂也将更加辛苦,而且每回还要缴上几角老银作“出口费”。“ 体谅我们的困难,帮个忙给政府反映一下,保留原有公厕或者另建新厕。”茂叔睡眼惺忪,紧绷的脸渗着汗水,目光对着厕壁的“拆”字浮游。手中的痰盂,依然用报纸罩着,然而已经破了,什么也遮盖不住。
查阅有关资料,当时全市八区拆掉的公厕不下千座,而新建重建的不足六百。单位里有个“无厕户”,闲谈时传言,说某街阿婆嫌公厕太远,把厨房下水道当作粪渠,屋外的渠筒本来就残旧不堪,一下子被堵爆了,秽物外溢臭不可挡。邻居们向阿婆问责,老太太振振有词:“我有啥办法,公厕在哪里?最近的也要跑上两三公里,难道要我拎着痰盂搭公交车不成?大家能忍则忍,我会找人用水泥把渠筒补上。”恰巧让单位的书记听到,他解释说,政府对加建公厕还是重视的,只是规划不易;旧楼老屋的卫生间问题,只有拆掉重建才能根本解决。想想也是,痰盂即使有可倒之处,天天拎到街上也大煞风景。
那公厕果然拆了。那段日子,不时看到茂叔趿着拖鞋,拎着痰盂匆匆走路的样子。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气喘吁吁,面色更青黄也更晦暗。途中,他停下来看着楼盘的脚手架出神,然后像太阳下的雪人,一点点地萎下去,萎下去...... 醒来才知是做梦,不禁暗暗叹息
房价像火箭般地飙升,茂叔那个痰盂,怕是要拎到老了。
四
十多年又过去了。一天,我到附近小巷的快递专柜取货,专柜旁边有间公厕,有个女人正拎着痰盂走出来,也要取快递。我不知在哪里输密码,她几下手势帮我把界面调出来,出于礼节,我与她聊了几句。不聊还好,这一寒暄,才知这个叫小苏的是个外来人,住在附近一幢破旧的小楼,里面七八户人家,全都没有卫生间!
随着取快递次数多了,我无意间发现,到这公厕清倒二便的,并不止于小苏们,还有一些“名古屋” 的居民!
后来才知道,三年前这里颁布了个“厕所提升计划”,这个公厕就是执行这一计划的小小成果。它装饰得像个小园子,屋檐错落有致,檐坡下是圆的拱门,两边还装饰着对称的花木。公厕的质量不断提升,但无厕之屋依然存在,这是不是两极分化,还要延续多久?
有一天路过下九路,我特意去拜访茂叔。他早已退休,满脸老态,却显得很兴奋,说他这侨房虽然拆不了,但社区已给他安排了廉租房,通知一到就会搬走。我衷心祝贺他,虽历尽艰辛,但比起我所在社区的“无厕户”,还是要幸运一些。我于是确信,那痰盂装载“夜香”的历史,将是一去不返!
2024年8月15日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