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拒绝”等于“同意”
在《把妹达人》一书中,施特劳斯给他提到的几乎每位泡学家都提供了大量背景故事。里面有详细的,几乎是用喜剧式的抒情方式描述他们外貌的文字—他以这样一种方式描述这些人中一起“巡视”(也即,外出寻找能够搭讪的女性)过的一个人:“葛林伯(Grimble)虽然是德国人,却有大麦一样的肤色,实际上他自称是俾斯麦的后裔。他穿着一件棕色皮夹克,里面是银色印花衬衫……他让我联想到猫鼬。”施特劳斯告诉读者他们身为受挫拙男时代的历史,以及是什么驱使着他们加入引诱圈子之中,而后列举了他们成为成功泡学家的伟大转变。反而,他特别吝惜笔墨去写他自己的征服细节,除了莉萨,他在全书结尾爱上的女人,帮助他从圈子之中脱身。在她之外,大部分女性都是用她们的单名、职业以及头发颜色来称呼的。
对一起睡觉的女性日常生活不感兴趣,这是狩猎圈子中的典型写法。考虑到“男性空间”中发生的大量人肉搜索(公开某人的个人信息,比如说家庭住址和社保账号),以及报复性的色情片(在之前的性伴侣没有明示同意的情况下公开裸照或者性爱视频),很难让人相信,他们是为了保持绅士,并保护那些他们一起睡过的女性以及她们的匿名权。更可信的解释是,只要他们能控制得了女性两腿之间,他们就完全不在意女性两耳之间发生什么。
施特劳斯留意到了他对征服女性的背景故事细节缺乏兴趣:“即使我在进行很有深度的对话,了解一个女人的梦想和观点,我也只是在心里的流程表打上一个对应的钩而已。在与同性的交往中,我正发展出一种对异性的不健康态度。而最令人困扰的是,这种态度似乎让我的把妹过程越来越顺利。”这并非自我觉察的标志;施特劳斯并非真正在意那些被他剥夺了存在感和人格尊严的女性。相反,他执迷于他对自己可能造成的伤害。
这种自我中心充斥着他的整本书。在书中,他谈起书中与他最后做过爱的其中一名女性:“她有所有的洞:耳朵听我讲话,嘴巴和我说话,阴道容纳我的高潮”。他的自我沉迷延续到了后续的一本书《真相》之中,书中他放弃了玩弄女性。在欺骗了与他爱的女性之后,他开始了戒除性瘾的治疗,搞一夫多妻,摇摆不定,最终是一段性爱上大胆冒进但情感上空虚的开放关系,直到最后决定,他唯一真正渴望的事情就是和他一度背叛的这名女性进入到单婚关系之中。塔克·马克斯有着同样的故事线。他2015年的《伙计:成为女性所爱的男人》一书,成为2006年《我愿地狱里供应啤酒》的后续和反转,前一本书的封面—马克斯站在一位面部被削去的女性身旁,并替换上“这里是你的脸”字样—翻转成了马克斯的妻子站在一名男士身边,而他的脸以同样的方式被打码。
施特劳斯和马克斯对他们的生活方式感到不满,这并不值得惊讶。在谈起女性的时候,圈子成员很少谈及她们的名字、职业,或是个人特质。他们把目标称作HB(hot babe/bitch[辣妹/婊子],也可能是honey bunny[兔宝宝])并配上1—10的数字来表示她们的吸引力,或许还有区分她的身体特征。即使是圈子之中的一员提议追求6分或者7分妹而非追求10分妹,就像阿里做的那样——尽管他有时候用“十分”(dimes)这一黑人圈子中表示10的俚语——他们的理由并不是一个人应当看得更深而非停留于外表。相反地,阿里在其博客“黑曜石档案”(The Obsidian Files)中的一篇帖子中提到,降低标准,你就不容易被拒绝并且能睡到更多人,这能增进你的信心并在未来能吸引更多漂亮姑娘。一旦女性蜕变成8分亚裔或者7分红发,她们是不是就必然看起来不再像是拥有和男性同等人格的人了呢?
罗马挽歌体诗歌也有着抹杀女性主体性的相似趋势。挽歌体作家给他们的缪斯取外号,理论上是为了保护她们的身份,但实际上是把她们当作诗歌灵感的主要来源加以标记。卡图卢斯的莱斯比亚和奥维德的科琳娜,二者都选自前代女诗人的名字(莱斯比亚意味着“莱斯博斯岛的女性”,也即萨福);提布卢斯的提莉娅(Delia)和普罗佩提乌斯的卿提娅(Cynthia)都来源于阿波罗,诗歌之神的头衔。即使这些女性在诗中被呈现为对那些倾慕她们的男性有着巨大的力量,诗歌本身仍然充当着男性控制的工具,而诗歌强调的也是男性的情爱经历。女性被仰慕、被称颂、被斥责、被久久渴求,但她们很少被赋予内在生命。在《恋歌》中,当奥维德斥责科琳娜流产时,他揣测她的动机是不想在自己的肚子上留下妊娠纹(《恋歌》)。但读者并未得到科琳娜的视角——只有奥维德因为这样一个未曾征得他同意的决定而感到的愤怒。
在引诱并非独一目标的情况下,女性的同意就变成了另一道需要跨越或者绕道而行的障碍。在引诱回忆录《人战》中的若干回忆片段里,瓦利扎德对这一心态毫不掩饰:“前戏花了四个小时,而且在我阴茎插进她阴道之前,至少重复了30次‘不,罗许,不要’。‘不’就是‘不’——直到它意味着‘是’为止。”由于作为结果的性行为从行为上来说是两相情愿,这很难被归为性侵犯——但它无疑揭露了这一事实,瓦利扎德相信他能够判定,有些对性行为的拒绝不应该被认真对待。
相似地,奥维德在《爱的技艺》中对女性同意漫不经心的无视往往使学者和理论家感到惊讶。我之前已经举过两个例子,奥维德确信男性的渴望最终将带来女性的默许,而且女性渴望男性偷偷强吻,除此之外,通过告诉读者女性希望被强迫而她们的拒绝往往也是虚心假意,奥维德最终把这一逻辑带向了无法避免的结论:
不论谁夺去亲吻后不一并攫取其他的
那他必定活该失去那已被给予的。
亲吻过后,你几乎已经拔得头筹了!
哎呀——那不是谦虚,而是木讷!
你想的话就说是强迫,强来总是能取悦女孩子的;
她们所喜欢的,往往也愿“违心”拱手相让。
谁曾被爱神紧紧的一抓而感到亵渎
就会感到快乐,而邪恶反被当作一种服务。
而她,本可以被强迫,却又全身而退?
虽然强颜欢笑,她将黯然神伤。
福柏一度遭受暴力,那加诸她姐妹身上的暴力,
而被劫的人对劫匪都满心欢喜。
(1.668—680)
当奥维德说女性“开心”的时候,选用的词是gaudet——通常是女性性高潮的委婉说法。“导师”建议男性,强奸能够给女性带来性快感。
有些学者相信奥维德在这里并不真诚,他在取笑读者并且玩弄读者的预期。罗马挽歌体诗歌中充满了强奸“写作”,其中挽歌体作家用假设性的说法谈论强奸,奥维德在这里的建议可以被解读为对这一方式的一种自发评论。终究,奥维德是著名的专家,擅长看上去同时在支持以及颠覆文化习俗。但不论我们是否论断奥维德并不认真,都必须牢记,“男性空间”认为奥维德在这里的想法实际上是确切的——女性通常都希望被强奸。
在博客帖文《当“拒绝”意味着“同意”》中,瓦利扎德似乎和奥维德的“导师”在同样的原则之下行事。他写道:“尽管每个女性主义者都喜欢重复‘不就是不’的说法,但实际上要看情况。”他继续道:
“不”在你试图脱掉她牛仔裤或者衬衫时意味着……“你要让我再性奋一点。”
“不”在你试图解开她胸罩时意味着……“五分钟后再试试。”
“不”在你试图脱掉她内裤时意味着……“现在不要停!”
最后一种现象在引诱圈子中被称作“最后一刻抵抗”(last minute resistance,简称LMR),也即女性试图阻止性交从而避免被当作荡妇的这一倾向。关于怎样“冲破”最后一刻抵抗,网上有大量可以看到的信息,因为泡学家们论断这种抵抗是一道需要跨过去的坎,而非女性拒绝性行为的标志。瓦利扎德在同一篇帖子里指出,如果女性自愿在男性面前脱掉衣服,她就是希望做爱,因为“一般男性因为他作为动物的天生弱点而情不自禁,其生存就全部依赖于能否成功交配”。
引诱圈子试图用伪科学来论证自身合理的趋势,这一危险的方面在他们的信念中昭然若揭,他们相信任何程度的女性性兴奋一旦和男性本能的性冲动相结合,其结果只能是两相情愿的性爱。利扎德就在《人战》中尽可能直白:“我完全有权做任何我想做的,只要有吸引力。这就是为什么你能偶尔把手指插进女孩的肛门里而她如果不喜欢的话就会礼貌地把你的手挪开,而非向你认怂。”
这是否和性侵犯相等同,要取决于遭遇这些的女性怎么看。即使她事后感到自己被冒犯,这点我们不难想象,双方很难对簿公堂。不考虑法律定义,瓦利扎德对何以构成强奸的个人界定似乎难以置信得狭隘:除了主张性兴奋表示同意手指插肛门,以及脱衣服表示同意做爱,他还认为哪怕和喝得烂醉的女性性交都不构成强奸。
瓦利扎德自己承认,他曾经犯下法律上能被判定为性侵犯的罪行,包括和喝得烂醉的女性睡在一起,尽管他仍然主张“指控我是强奸犯是居心歹毒的谎言”。他远非引诱圈子中的唯一一个强奸犯:在《泡学猎手自白》中,索恩描述过一份她在快速引诱论坛网站读到过的“上床报告”,其中就描述了一次基本毋庸置疑的强奸。另外在2015年,生活在圣地亚哥的三名泡学家——亚历克斯·史密斯(Alex Smith)、乔纳斯·迪克(Jonas Dick),以及詹森·柏林(Jason Berlin)——因强奸被指控。史密斯选择接受审判并最终被宣判有罪;另外两人认罪。他们是“实时社交动态”(Real Social Dynamics)泡学论坛的用户,并且精通他们所称的“接龙局”,其中,每当一个男性和这个女性发生完性关系,另一名朋友立刻接上来,通常不会问及女性是否同意。史密斯在论坛中写道:“她通常会短暂地崩溃……让你的伙伴加入进来并开始做任何想做的,升级,之后起身离开,换你的伙伴继续。”他和乔纳斯·迪克被一家名为“成功搭讪”(Efficient Pickup)的公司聘请为约会教练。
如果像其辩护者声称的那样,狩猎的要点在于教授男性怎样在面对女性时更有技巧,那么强奸就显然并无必要。同时能够在奥维德和当代泡学家那里找到的对性侵漠然的态度,就表明这些文本的目的,不论它们宣称什么,都不是教授男性怎样变得对女性有吸引力。毋宁说,这是在告诉他们,男性的欲望比女性的边界感要来得重要——女性渴望什么、想什么、以及赞同什么,都无关紧要。
冯·马可维克《秘技》一书,原本的题目是“爱术手册”(The Venusian Arts)。这一题目是有计划的,因为人类被设定要生存和繁衍这一想法对他的世界观来说至关重要。能够帮助生存的技术就是武艺,从罗马战神马尔斯(Mars)得名,而帮助繁衍的技艺就是爱术,源自罗马爱神维纳斯(Venus)之名。
奥维德同样把他的作品看作战神和爱神之间的一场矛盾。他在《恋歌》的开篇声称他原本打算写作战争,但丘比特从他长短短格六音步诗中偷走了一个音步,从而使之变成了挽歌体双联(《恋歌》1.1.1—4)。在《爱的技艺》中,对奥维德的叙述者来说,爱情本身就是战场:男性情人往往被比作特洛伊战争中的英雄,而女性情人就是亚马孙女人(《爱的技艺》3.1—2)。而在《情商疗方》中,奥维德教授男性和女性何以从爱情中疗愈,他想象丘比特正看着这部书的标题并认定奥维德正在对他“准备开战”(《情商疗方》2;Bella mihi, video, bella parantur!)。
延续这一战争主题,在《爱的技艺》第三卷中,奥维德的讲述者承认,他担心通过给女性提供怎样诱惑男性的建议,他将有效地武装起敌人:“让我们把一切都交出来(我们已然向敌人敞开城门)/以及,在我们不守信义的背叛中,让我们守约。”(《爱的技艺》3.577—578)在维纳斯命令他写作一部教授女性何以引诱男性的著作之后,奥维德感到痛苦:
我在做什么—我疯了吗?为何对敌人袒露胸膛,
并给他们提供证据以背叛自己?
鸟儿不会告诉捕鸟人哪里最能抓到自己;
鹿不会告诉可恶的猎狗怎样追逐。
但如果就引诱而言,女人是一大敌人,那么《爱的技艺》前两卷比最后一卷要更有破坏力。毕竟,女性读过前两卷可能就已经学会了怎样分辨男性的引诱技巧,并加以回避,而用起第三卷中的建议的女性,就是这场狩猎中的积极参与者。此外,《爱的技艺》前两卷似乎是在给真正的敌人—可能最后参与到引起对象注意这场竞争中的其他男性提供建议。
图为电影《艳娃传》(Pretty Baby)剧照,该电影由被性剥削的年轻女子真实经历改编。[图源:Pinterest.com]
对这一反对意见的明显回应是,奥维德并非完全认真。尽管奥维德诚然从来完全认真,但男女从某种意义上互相开战这一说法,揭露了文本中关于性别互动的若干假定。这甚至可能会指向同引诱圈子心态之间的相似之处,其中性是一场零和博弈,因为男性的天职是和女性睡觉,而女性的天职是限制性爱发生。罗斯·杰弗里给出了这一概念最为简洁的表述:“对男性来说,发生关系是一种义务。对女性来说,发生关系是一种选择。”杰弗里在他的导言中以“闲话少叙。我们男的来打一仗”作结。
对这些男性来说,性爱就是战争,而女性就是要攻陷征服的敌人。女性被告知,她们的外貌就是最大的优势,因而泡学家们总是通过想方设法迂回地批评她们的长相来否定她们。女性始终被社会压力和娱乐媒体警告,不要“疯狂”行事,因此魏德曼建议在社交应用Tinder上用“那你有多正常?”这一问题当作开场白。狩猎策略就是为利用女性弱点而设计的,尤其是社会所构成的那些弱点——尽管他们肯定会说,女性从生理上就被编定,需要寻求男性的认同——从而操纵女性进入到除了片刻肯定之外什么都不能提供的性交之中。
瓦利扎德引诱丹麦女性却失败的经历证实了引诱技巧对那些身处情感和社会弱势地位的女性最为奏效。在他2011年的《别打丹麦炮》一书中,乍看上去他对丹麦优秀的社会服务给予了赞赏:“丹麦人并不知道缺医少药或者求学无门是怎样一种感受。他们并不害怕无家可归或者永久失业。政府令人宽慰的手总会抓住每一个跌落下来的人。”他继续写道,“如果你有钱美国就很好,但丹麦对每个人来说都很棒。”每一个人,除了那些来这个国家只是为了和丹麦女性睡觉的性游客之外。
事实证明,丹麦女性对标准的引诱策略免疫,因为她们并不需要依赖男人才能获得各种支持:
几万年来,女性努力与财力雄厚的最强男性结婚,以期能过上舒适生活(或者仅仅是为了活下来),但在丹麦,这些完全没有必要。丹麦女性不需要找男性,因为政府会照料她和她的猫,而不管她在求偶方面是否成功。她的生活质量并不会因为她独身终老而受到任何负面影响,那时候她的猫还能根据丹麦法律继承她的遗产。
这一让瓦利扎德伪进化心理学失效的经济平等,其结果就是丹麦女性“不太想采用一种更可能吸引男性的、更宜人的姿态或者风格行事”。此外,丹麦是个“高度女性主义的国家。这个地方的女性认为她们和男性平起平坐,甚至地位更高,她们热衷于阉割男性来展现自己的阳刚之气”。瓦利扎德对丹麦女性的外貌极端不满,他留意到丹麦最有吸引力的女性利用她们的美貌来当模特或者妓女。而对其他人,“她们所有的只是阴道以及你根本不想听的观点。就是这样。我在世界上碰到的最不像女人而且雌雄同体、机器人一样的女性之中,丹麦女人拔得头筹”。他向丹麦女性求欢的尝试是如此失败,以至于他决定转而靠恶毒咒骂她们来找寻快感:“我对丹麦女性有着这般深仇大恨,我试着尽我所能毁掉她们,从而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丹麦的社会主义服务使得丹麦女性对性游客来说缺少吸引力而且难以触及。丹麦女性,在瓦利扎德看来,在身体和气质上和美国女性接近,他将这一评价视作严重侮辱。然而,美国女性仍可以被猎艳,因为她们还在从男人身上寻求经济支持和情感肯定。似乎一个社会越父权制,引诱策略就越能发挥作用——尽管这一观察和泡学思想直接相矛盾,后者依赖于这一观点,越是社会进步的地方,猎艳就越必要。
尽管瓦利扎德无意中描绘了丹麦的一幅乌托邦情景,他同样揭露了在其他引诱指南背后令人不安的事实,其中就包括了奥维德。尽管引诱指南声称男女要公平竞争,实际上泡学家往往在打压女性的社会中大量涌现,而泡学指南则教授男性怎样尽可能开发他们相对女性无穷无尽的社会优势从而收获性爱。
通过树立男性应该怎样引诱女性的榜样,这些文本同样暗中描述了合理的女性行为。那些对引诱技巧做出恰当回应,或者符合期待的女人,就获得“女人的”这一描述作为嘉奖,而那些未能遵从标准引诱流程的女性,就是不正常和不女人的。这些指南不仅给男性提供建议,它们同样调节读者,使之期待特定种类的女性行为,并允许他们在女性不按照这些行为规范表现时感到震怒。22岁的埃利奥特·罗杰(Elliot Rodger),2014年5月在伊斯拉维斯塔(Isla Vista)枪杀4人,伤16人,一度在最近倒闭的网站恨PUA论坛(PUA Hate)上频繁发帖,在这一在线论坛中,那些未能成功使用引诱建议的男性互相挑动彼此对泡学家和女性的憎恨。
引诱导师们声称传授男性怎样在面对女性时取得成功,但他们实际上在传授怎样识别并利用女性的社会弱势。引诱建议同样让狼子野心的泡学家敢于猛烈攻击那些拒绝他们的女性。奥维德《爱的技艺》甚至也告诉读者怎样虐待交际花从而达到对她而言将他接受为一个潜在顾客是最好的程度。在一个女性得到支持并受到重视的社会之中,留给泡学家们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实施性侵犯。诚然,《别打丹麦炮》就以瓦利扎德迫使一名18岁的处女和他睡觉并反复思考为什么看到被单上的血迹让他如此兴奋作结。由于左翼的社会进步让猎艳策略失效,泡学家们无疑会渴求那已然逝去的种种古代罗马习俗。
在2017年Chateau Heartiste上的一篇文章《权欲运动》中,魏德曼建议那些身处恋爱关系中的男性从背后接近他们的伴侣,用手臂搂住她,并且告诉她不要回头:
现在她被迫脸朝前看,也许是朝着厨房水池,发现窗外树叶在夏日的阳光下成熟,她完全没入我的身体之中,而我的父权主义压进了她的背后。我掀起她的裙子,或是解开并脱下她的裤子,就像旧日白人殖民者一样四下探索。她始终屈服于我含情脉脉的调戏,她的后背就是我的;她从未锁定目光。这种男性权力、威风凛凛以及她感官脆弱的混合,对女性大脑的边缘系统来说是致命的,把她的树突细胞炸成了火山喷发出的熔岩灰烬。
除了魏德曼明显对他自己的冒犯行径洋洋自得,这篇有趣的文章同样揭示了很多情况下泡学家们是怎样考虑问题的。显然,魏德曼相信他已经挖掘到了某种自然而且生理性的真相:她神经系统中的“树突”(dendritic fuses)隐晦地把她的“边缘系统”和“树叶在夏日的阳光下成熟”相连。(dendron在希腊语中就是树的意思。)但贯穿始终,他同样强调了何种程度上她的欲望受到社会调节:她站在厨房水池旁边,而他的勃起是“父权主义”,他的触摸被比作殖民主义。尽管引诱圈子声称他们的策略从进化心理学中演化而来,但实际上完全依赖于社会调节,并反映了作者的社会背景。
奥维德《爱的技艺》对引诱圈子的吸引力很容易理解:一部两千年之前的诗作所给出的建议和今天四下散布的如出一辙,这种存在本身就有力地验证了泡学家们的观念。奥维德作为文坛巨匠的地位是一种巨大的加成,就像他的作品(比如说我在第一章中已经讨论过的《变形记》)已然被所谓的“社会正义斗士”视为“危险”一样。
不幸的是,奥维德的文本对泡学家在理论上更有用,而非实践上。在书评中,瓦利扎德称阅读它的文本为“一项苦差”。魏德曼评价“其中建议非常有失公允”。这一文本对他们的用处只限于确认他们关于历史、性别与性的观念以及借由赋予他们古老血统来肯定他们的“技艺”。
如果用来论证现代猎艳建议,那奥维德的文本实在价值有限,但它非常有力地点明了泡学思想之中的过错和风险。单独来看,《爱的技艺》往往被学者们看作一部有趣的文字游戏,引诱指南则作为两性游戏常识性的制胜秘诀而被原谅了。但当我们把两者放在一起,就要以不同的方式分别看待了。如果一个人能意识到今天引诱圈子中类似的观点何其广泛的话,那奥维德随意提及性侵犯似乎就更为罪恶,而不那么讽刺了。正如奥维德展现的那样,对一些特定男性来说,最有吸引力的想法就是掌握了爱的技艺——也即,学会怎样以一种能为社会所接受的方式去侵犯女性的边界——可以同时作为社会评论和政治反抗。
书籍信息
《红药丸与厌女症》
著者 [美]多娜·扎克伯格
译者 孟熙元
世纪文景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24年4月
作者简介
多娜·扎克伯格(Donna Zuckerberg,1987—),美国古典学学者。2014年在普林斯顿大学获得了古典学博士学位。本书是她的第一本著作。
译者简介
孟熙元,本科毕业于北京大学历史学系(2020年),北京大学首届未名学士;苏格兰圣安德鲁斯大学古典学硕士(2021年,with distinction);现为圣安德鲁斯大学古典学博士候选人。曾任牛津大学博德利中国研究中心图书馆(Bodleian KB Chen China Centre Library)助理馆员。主要研究兴趣包括罗马共和国晚期和早期帝国的拉丁文学以及汉语世界的古典受容等。
〇本文节选自 [美]多娜·扎克伯格《红药丸与厌女症》,孟熙元译,世纪文景 上海人民出版社,2024年。为阅读及排版便利,本文删去了注释与参考文献,敬请有需要的读者参考原文。
〇封面图为波姬·小丝(Brooke Shields)在电影《艳娃传》(Pretty Baby)饰演出生成长于妓院的紫罗兰,爱上与其年龄相差甚远的摄影师。[图源:mubi.com]
〇编辑:彭彭
〇排版:山本木子
〇审核:Y.H. / 弥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