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十年来,我的来访者多为女性(80、90后群体居多),在2022-2023年,咨询室中女性们的人生议题发生了重大转变。
2022年之前,中国女性对“女性主义”还很陌生时,我的咨询室中的议题集中在:(1)婚姻生活:夫妻关系(对丈夫的不满)、婆媳关系(彼此的敌意)、如何育儿(害怕创伤代际传递,完美主义妈妈);(2)职场冲突:低价值(对工作表现过度在意)、人际关系冲突(对领导和同事的客体关系投射);(3)原生家庭:如何与父母和解。
大约从2022-2023年开始,这些大的议题框架性不变,但内容已微妙地转变为:(1)婚姻生活:从理所当然地进入婚姻,转变为是否进入婚姻的冲突(是否要结婚);夫妻关系从如何与不作为的丈夫相处,到我是否需要离婚;婆媳矛盾的解决方案,从“如何学会与婆婆相处”一步到位为“如何与婆婆分开住,划清界限”;育儿从“如何育儿”到“是否要生育小孩”;(2)职场冲突:从“如何在职场中找准自身定位”,转变到“我是要进入父权职业架构,Or我想做自由职业者”;(3)原生家庭:从“如何与父母和解”,到“我是否需要断亲”以及断亲带来的内心冲突。
这些转变意味着什么,我们从内心冲突的转移就能看出。中国整个社会的无意识正式往“分离个体化”逼近,而推动者正是女性。不论这些女性的人生议题如何随着社会进程而变化,有一样东西一直未变:近10年以来,中国女性一直走在自性化之路上,规模之大、毅力之强令人咋舌。
当社会价值观还处在集体主义阶段,认为婚姻理所当然是人生紧要之事,中国女性就开始参加各种培训班,试图取得夫妻相处之道。
为什么是近十年?女性主义这个“概念”,近两三年才兴起,然而女性主义进程,在中国已最少开启了十年(恰好是80年代这一批人成长起来之时)。60年代的女性对婚姻通常没有内心冲突,因为男女分工明确——男主外女主内,男人就应该这样,女人就应该那样。
江浙这一带恐怕是女性主义最兴盛的地区之一,它与独生子女有密切关系:江浙的独生子女政策使得女性接受教育的机会增大,毕业后就业选择变多。婚后的女性面临现实的痛苦:自己与丈夫一样需要外出工作,但家庭内部的重担依然压在女性身上。
这正是资本主义中国化后与中国儒家传统的冲突在女性身上的呈现:女性已经获得经济独立,然而,儒家对女性的要求将倒未倒。这就带来一种诡异的拉扯:明明女性在家庭中与丈夫创造同样的价值,但照顾家庭的职责以及对此的道德审判丝毫未减。
这十年我见到的女性,她们在婚姻中最大的审判者正是她们自己。而来自周围人的审判十分微妙,因为这并非是个体主观上对妻子、儿媳、女儿、妈妈的态度,而是集体无意识对女性的基本态度在个体身上的表达。
这个基本态度是:你应该做好你分内的事。
第一批走上心理治疗的女性来访在这样的夹缝中出现,她们当时面临的主要冲突为:工作与家庭疲于奔命,以及从情感到功能都缺席的“丈夫”与“父亲”。
她们非常焦虑,夫妻关系面临严重的问题,而传统心理治疗只从个体内在客体关系角度去还原亲密关系,却没有意识到社会对小家庭的影响,以及长久以来的社会架构如何作用在小夫妻身上。
这个时期的治疗策略,不论是从情感上剖析女性的“前俄期依赖”,还是从认知上告诉这批女性“你丈夫只是与你不一样”,都没有摸到根本——我是指,没有能够理解到女性在这个社会时期产生如此剧烈冲突的社会性原因。
而进到咨询室的这批女性,在这个时期是在“伪自性化阶段”。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这批女性看上去一边在发展自身母亲的功能,一边出去顶上了半边天,以致后期的心理学家认为,女性的这种状态似乎比男性更“整合”,但女性这时候的所谓“整合”——朝外能当好自己,朝内依然是好妻子和好母亲——不是一种健康的整合,依然是在试图迎合某些我们都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这个阶段的女性,最需要的不是“整合”——不是既要搞好家庭,又要搞好事业,否则要么失去个人成就感,要么受到良心的折磨,而是停下来看看爱与工作这两样东西,究竟什么是自己想要的。
根据我的临床经验,这个阶段的女性爱与工作两手都在抓,但这两者都不是她想要的:她既不是真心认为她喜欢家庭生活,想要学习爱的艺术,也不是因为她想要建功立业,绽放自己的生命,而是有人告诉她:女人应该搞好家庭,当好母亲,于是她就去学夫妻相处和育儿之道;有人告诉她:女性现在需要独立,也需要建功立业,她就去拼命证明自己不比男人差。
这种状态下的女性,你会看到她同时在发展阿尼玛和阿尼姆斯功能,但是这两个原型并没有与她们的自我建立联系——她的自我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么,乃至于自我尚未诞生。
所以这个阶段的咨询策略,并不是回归阴性,让她学习刺绣烹饪,告诉她这是女性特质,不能丢弃;也不是扔给她长矛告诉她男女平等了,赶紧放弃女性对家庭的枷锁,去发展自己;同样,也不是告诉她,这两者你都需要,因为阳性阴性要平衡发展。
有些治疗师在这个阶段使用客体关系疗法,认为是这些女性的依赖性,导致不能与父母乃至集体分化。它在大部分情况下符合我的临床观察,的确有自我仍处在幼稚阶段的来访者。但我依然觉得,如果失去文化和环境视野,将心灵的责任全然赋予个体,会令个体无法从更宽大的视角理解自身情况,同时增强了心灵的孤立感。
在这个阶段除了客体关系疗法,我认为穿插文化的扩充分析是有必要的——不论对任何心理发育阶段的来访而言。因为依然有相当一部分女性来访,并非被困在客体关系中,而是被困在文化中。例如,中国的集体主义文化、自恋泛滥的上一代、愚忠愚孝文化,它们的影响不容小觑。
面对这个“伪自性化阶段”的女性,我一般会建议她们停下来。通常她们会因为焦虑来到咨询室,焦虑是因为完美主义,完美主义的社会议题正如上所述。
停下来后先尝试找到“自我”,这需要漫长的时间,因为脱去幼稚自我,找到客体关系因素,本身就急不得。再加上很多来访有严重人格障碍,在关系中被伤害得七荤八素,也不是光通过对关系的探索和领悟就能获得修通的。
04
刚刚好,十年过去,这十年,中国的女性找到自我了吗?
我的观察是,如果刚好从十年前开始做个人分析的女性,大部分自我日渐成熟,她们已经能够看到各种被关系和文化塑造的自我,以及自我在这个时代夹缝中如何被这后妈夹扁。
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些后援的支持。它的解决方案必然需要跟上社会支持系统,例如养老政策的推行?如果亲属确实病得太严重,精神医疗系统如何跟上?如果迫不得已选择断亲,亲属的养老如何践行?乃至于如果选择独身,自身以后的养老如何决策?
个人主义者或者新自由主义者,在这种情况下提供的解决方案依然是男性化的“回归自身”——你做出决定,承担结果,只要你把自身内心搞定,你就不会被点煤气灯,不会遭遇家暴,遭遇了也能继续做出选择。
这种因果逻辑漏洞百出,然而,父权知识系统不论你提出任何疑问,后面都有解决方案,且具备逻辑上的闭环。但如果你真的用肉身在这个世界上行走,你就要时刻注意你的体验,以及与你的体验紧密相连的“方法”。这种与体验相连的方法,就是具备女性特质的方法论和价值导向。
掌握话语权的人认为,父权只是在压迫女性去获得男性般的发展,于是解放女性,让她们获得与男性一样的心理教育机会,就是女性自性化的重中之重。然而,女性自性化中最重要的一项是:修改这个世界的超我。正如女性的情感功能被纳入幸福标准中一样,更多的女性特质应该获得更多的认可与权力。
所以,女性自性化分两条线:一条是阿尼姆斯获得与男性一样的平等发展机会;二是不论男人女人的阿尼玛原型被更多地纳入社会价值体系中。
女性发展到这个阶段,就要开始往下沉往后退,退到整个世界的最后面,“与刚找到的自身待在一起”,这个时候才是回到了阴性的部分。
我经常用千手观音向我的来访形容这种感觉和阶段:你的身体如千手观音般沉静稳重,它不似大山一般岿然不动,而是一种灵动的沉静,而你的无数双手伸入这个世界,随意摘取你要的柳枝,留下一道道似忙似碌又不忙不碌的残影。
这种感觉与你之前什么都想要时截然不同。当我们什么都想要时,我们会带着肉身莽撞飞奔,一会儿出现在东边,一会儿出现在西边,你的身体沦为大脑的奴隶,受你各种虚假欲望的指挥,而你疲于奔命。
当你真的找到自我,你一定是先找到肉身的自我,你仿佛第一次认识到它的存在、它的疲倦,你好像突然意识到你需要去倾听它的声音,因为你的身体是最接近于自我的存在。虽然我们的身体感受与想法一样瞬息万变,可你要找到自我,就绕不开对身体的倾听,这是离你的自我最近之所在。
所以真正地进入阴性世界,激活阿尼玛原型,你学会的爱,必然是先学会爱自己,而不是学习如何爱丈夫和孩子。母亲原型第一个爱的人,必须是“自我”,否则出现这样的原型就是防御性的,而不是为自我服务的。
这时候我们才说,魂魄归位,你的身体与头脑合二为一,你的自我开始诞生。
在这个阶段待久了,你会很自然地不再去“思考”你究竟是要爱还是要工作,而是你会“知道”你想要什么。
你的身体会想要拥抱一些人,而拒绝另一些人;当你疲倦时,你的身体会让你去休息,而不是鼓励你奋勇直前。你渐渐能与自我沟通,当你能与自我沟通,你的自我就会与各种原型沟通,包括阿尼玛与阿尼姆斯原型。这时候你一定会同时发展它们,因为它们是辅佐自我渐渐成熟的功能性原型。
当你的自我在人间有了心愿,它们天然会是爱与守护的心愿、成就与自由的心愿,这些心愿不再像从前那样,只是你觉得你“应该”那样去做,只是有人“希望”你那样去做,或者只是出于各种情结让你不想这样那样去做,而是你真的想要去爱、去付出爱、去接受爱、去创造,同时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应该拒绝什么。这时候才是自我与自性建立联系后开展的真正的自性化阶段,前面都是在为这种整合铺路。
有些人认为,在这个阶段不必强调男女差异。我一向不认为差异是在男人和女人中间,而是在阿尼玛与阿尼姆斯中间。我不赞同女性自性化主要是发展英雄原型的言论。我也曾想过,如果发起战争,文明全部崩塌,那么女性的爱与联结、关注身体在这样的世界中是否有存在的必要。在这种世界中,是否所有人都将变成战士,正如《权力的游戏》。
但做这样的假设没有必要,因为所有的文明陨落,不论是更高功能的阿尼姆斯还是阿尼玛功能,都会退化为原始的低级功能,这样的世界已经不再有发展文明的需求,更不再有所谓自性化的意义。届时所有的精神分析也好,存在主义也好,这些建立在人类最高文明基础上的精神财富全都毁于一旦。
那么,是否因为可能存在这一天,于是我们就应该停止对现在的文明应该是什么样的谈论,停止对人应该如何为人的谈论?
即便是在权力的游戏中,也存在不同的文明之光:有人以骑士为文明,有人以权力为文明,有人以知识为文明,有人以武力为文明,有人以爱为文明,有人以家为文明,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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