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时还只十六岁,晚上记8分工分,骨子还嫩,出不起过头力,一回生产队里出猪栏粪,这边搭栏粪的是一个壮实的汉子,担子传到我肩上时,已压得我气喘吁吁了。好不容易挨到一个拐弯的地方,就放下担子歇口气。那油菜花开得正旺,遮住了视线,刚坐下不久忽然听到锁链与牛轭的撞击声,初不介意,当我警醒起来时却迟了一步,他的出现让我紧张得发窘。只见他怒容满面然后破口训斥:“都要象你这些后生崽俚干活,共产主义要等到牛年马月才能实现”。晚上自然被扣了4分工。
兴祥叔公的阶级斗争性极强,一遇有阻手的事,就说这一定是有阶级敌人在背后捣乱。于是有个别四类份子就要倒霉了。一倒霉就得挨批判,还得罚义务工。所以四类份子见到他犹如蛇见雄黄一般。用他老婆的话说这个人就只知道“槐积极”。他经常到革委会去汇报,据说他的弟弟就是他亲自主动要求上级给划上了个“坏分子”,由此兄弟几近反目。
兴祥叔公抓生产是积极分子,抓阶段斗争是积极分子。“红海洋”时代每天早上出工他挎着红宝书擎着红旗头一个出畈了。休息时就学语录,只见他把食指往口里沾一下口水就翻开了一页,在读的过程中错字漏句,又不流畅,有些人忍不住要笑。比如他在读“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这一句时而他却念成:“领导我们的核心是共产党的力量”。
“简直是篡改!”有人偷偷议论。可没有人跟他公开挑漏子。
那时期,时兴做早敬、晚敬、餐敬,这兴祥叔公是每餐必敬。他先把饭菜盛好放在伟人像前,再翻开红宝念一段大概是“抓紧粮食生产”“要节约闹革命”之类的语录,再举手祝赞。他老婆见他这般,先是笑他至诚、老实。后来觉得太烦絮了,饭一熟就自个人先吃起来。
一回,我去他家有事找他,正赶上吃饭时,我进了他家的门,只见他在恭恭敬敬地做餐敬,态度挺认真,毫无敷衍之意。我有些忍俊不禁了,却又不敢笑出声来。后来才知道这一天他老婆走亲戚了,仅他一人在家,所以就显得很从容了。
生产责任制以后他完全冷落了,他常常大发感慨地说,我跟毛主席干了三十年革命现在全没了。他说走集体化的道路不是蛮好吗?干吗要这样折腾来,折腾去呢?后来的后来,村里人渐渐遗忘了他。临死时他还抖抖索索从床头的破絮中摸出5元钱对他侄子说,你就把这钱给我交个党费,他侄子大惑不解地盯着他。他说你帮我交了吧!我以前不欠,现在要死了,还欠什么,我可以对得起党了。他叹了一口气就再也不言语了。
如今的家乡已浸漫在如歌如潮的经济大潮中,兴祥叔公五十年代所唱的歌谣;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预盼虽步履艰难地走了几十年总算姗姗来迟。可惜这一切他都无法目睹了,在恍如隔世的深山里仿佛还听到他在喊着:“嗨哎,嗨哎!”的劳动号子。
我似乎没有理由去嘲笑像兴祥叔公这种的人,因为是时代赋予了他特有的秉性。那个时代,那一代像兴祥叔公的人着实有着一股子忘我奉献的精神境界。我想正是千千万万这样的人 ,才形成了一种精神合力,曾支撑起过那样一个特殊的时代,也就是那个时代造就了有着那一种特征的群体。虽然现在看来有点不可思议,但他却为我们留下了一个时代的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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