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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因斯坦
上海黄浦见闻录
（下）
景智宇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1879~1955）
1922年11月13日傍晚6时半，爱因斯坦一行驱车经中华路拐入弯弯曲曲的乔家路，来到闻名遐迩的书画家王一亭府邸梓园。梓园原名“宜园”，建于清康熙年间，后辗转归属乔氏、郁氏，更名“借园”。1907年，王一亭购得借园，进行扩建。宅园占地约10亩，有荷花池、假山、凉亭、佛阁、厅堂等，主建筑是一幢三层混搭西洋楼房。园内有一棵百年梓树，故命名为“梓园”。
梓园外景（乔家路113号，景智宇2009年摄）
梓园主楼是一幢混搭西洋楼（景智宇2008年摄）
梓园主楼正面（景智宇2008年摄）
浙江法政专门学校教务长应时和夫人章肃曾留学欧洲多年，精通德语和法语，受王一亭之邀负责招待。女儿应蕙德年仅11岁，聪慧伶俐，也会德、法两国语言。爱因斯坦夫妇下车，应蕙德上前献了一束花。
经过互相介绍和寒暄后，王一亭引领爱因斯坦一行穿过灯火通明的走廊，参观了梓园各室，并向客人展示了珍藏的金石书画等文物。一面墙上挂满了王一亭的画，一幅精美的自画像引起了爱因斯坦的注意。爱因斯坦觉得王一亭的脸庞非常精致，很像英国政治家霍尔丹（Haldane）。
王一亭（1867~1938）
应蕙德操一口流利的德语，说得比她父母还好。爱因斯坦非常惊讶，高兴地拉起了她的手。
宴会在假山东侧的立德堂大厅举行。王一亭请新北门时新照相馆摄影师在大厅前拍摄合影照。
前排左起：章肃、稻垣夫人、爱尔莎、应蕙德、爱因斯坦、应时、王一亭、于右任；后排左起：菲斯特夫人、村田孜郎、前田寅治、张君谋、张季鸾、稻垣守克、菲斯特、曹谷冰、王传熊（王一亭次子）
合影后，宾主进入厅堂。爱因斯坦夫妇、稻垣夫妇、应时夫妇及女儿、王一亭、曹谷冰、村田孜郎，还有上海大学校长于右任、原北京大学化学教授张君谋、《中华新报》总编辑张季鸾、同济医工专门学校内科讲师菲斯特（Maximilian Pfister）夫妇、上海日本基督教青年会主事前田寅治等，分两桌围坐。大家用德语、法语、汉语、日语交谈。应时和稻垣作翻译。
在热烈氛围中，于右任首先致辞：“西方科学家之名，其最受中国青年惊异赞美者，莫若博士。盖视为现代人类之夸耀，非仅钦佩其学术上伟大之成功。此次博士过沪，我国向往博士丰采者甚多，徒以时间短促不能略尽地主之谊，颇为遗憾。深盼博士在东京讲演之后，再来华一游，使中国学界亦得略受博士之指导。”接着张君谋用德语致辞，表达对爱因斯坦的敬仰和欢迎。爱因斯坦应酬道：“今晚来此，非常愉快！一到中国便得见许多美术精品，使我留下深刻印象，尤其佩服王一亭先生的作品。美术固然是个人作品，但由此可以相信将来中国科学必定能发达，中国青年将来对于科学界定有伟大贡献。刚才两位所言，我甚为感谢！在东京讲学后，很愿意来中国讲学。”
交谈中，王一亭向爱因斯坦提了一个有趣的问题：“太阳与地球会不会相撞？”爱因斯坦回答：“不能说绝对不会。根据详细计算，地球与太阳确实在逐渐接近，不过这数值是极其微小的，现在不需要担心。”【注1】众人再三请爱因斯坦谈相对论，爱因斯坦以旅途劳顿为由婉言谢绝了。
应蕙德是当晚光芒四射的小天使。她首先用德语朗诵了歌德的长诗《一个古老的故事》（Eine alte Geschichte），念得声情并茂，如同行云流水。她继而用法语朗诵《拉娇小春燕》（La petite hirondelle），也是语音纯正，韵律分明。当应蕙德唱起德国歌曲《创立》（Gefunden）时，宴会气氛达到了高潮。她清丽婉转的歌喉博得满堂喝彩，爱因斯坦也赞叹不已。
应蕙德（1912~？）
宴会上，各式菜肴目不暇接，爱因斯坦夫妇觉得过于奢侈铺张。爱因斯坦记述：“没完没了的宴席上，尽是连欧洲人难以想象的美味佳肴，近乎于堕落的享受”，又认为油脂过多，恐不易消化。爱尔莎特别喜欢喝中式的汤，但也被满桌的菜惊呆了：“这么多食品，够我吃一年的！”这里折射出两种不同的生活观念——中国人一向热情好客，饭菜越丰盛就越能体现主人的真诚；欧洲人讲究实在，重视营养而反对铺陈。
杯觥交错中，不知不觉已过了9时。因急于去虹口日本人俱乐部参加座谈会，爱因斯坦夫妇未及品尝最后一道菜，便起身告辞，离席前再三感谢盛情款待。爱因斯坦对应蕙德喜爱至极，临上车时要她“重击其手而握之”，珍重道别而去。
永安公司是民国时期南京路四大公司中规模最大、生意最兴隆的综合性商店，主要经营环球百货，还开设了保险公司、商业储蓄银行、纺织公司，辐射酒店、货仓、商行等业务。永安公司以高雅、时尚、尊贵著称，并以良好、多功能的服务特色在国内外享有盛誉。
1920年代永安公司
永安公司今貌（陈子羽摄）
在永安公司的如烟往事中不乏影响深远的社会风波和脍炙人口的逸闻韵事。然而爱因斯坦曾经陪同夫人到此购物，这一情节却尘封百年无人知晓。当时国内所有报刊及以后各种史籍对此均无任何记载，爱因斯坦日记中也只字未提。所幸的是，稻垣记述了这个情趣横生的故事。
11月14日，秋雨沥沥，时断时续。上午，爱因斯坦夫妇和稻垣夫妇参观了龙华寺和附近村庄。稻垣的手表坏了，爱因斯坦的手表遗忘在船上，他们不知道到了几点钟，于是决定返回邮轮。
经过南京路时得知才11时50分，他们便来到永安公司。二楼销售高档呢绒、绸缎、服装、鞋帽等，深受沪上名媛淑女青睐。
永安公司广告
永安公司橱窗
爱因斯坦访沪日程中原来有参观上海总商会商品陈列所的安排。那里正在举办蚕茧丝绸展览会，共展出各类蚕丝、绸缎、刺绣近2000件，中外观众络绎不绝。中国丝绸轻柔华美，欧洲人赞誉为“神仙的衣服”。可惜时间不够，爱因斯坦夫妇未能前去参观。
在永安公司二楼，爱尔莎惊喜地发现了丝绸，立即兴致勃勃地挑选起来。她携带的德国马克正遭遇有史以来最大的贬值（德国马克兑换美元，1918年1.4∶1，1923年11910∶1），无论买什么，折算成马克都是天价。爱尔莎不免踌躇，权衡再三，买了三分之二码（1码=91.44厘米）丝绸，售价2.25银圆，折合约7000马克，【注2】她感到震惊。由于爱因斯坦夫妇喜欢用明信片寄发简短的文字，爱因斯坦偶尔会即兴在上面画图，爱尔莎还买了四五张美术明信片。
爱因斯坦虽然对购物不感兴趣，也只能亦步亦趋跟在爱尔莎身后转悠。他边走边说：“相对于商品，我觉得人更有意思。”忽然看见一条儿童肚兜，他与爱尔莎开起了玩笑：“给你买这个吧。”爱尔莎笑着抚摸了爱因斯坦的脸颊。
离开永安公司，爱因斯坦一行回到邮轮上吃了午饭。下午3时，邮轮启航去日本神户，稻垣夫妇陪同前往。稻垣记述了爱因斯坦在上海一天多时间的感受：“博士从昨天到今天，观察了外国人欺凌中国人的状况。他郑重地说，再过50年，中国人一定能把外国人赶出去。”
结束日本讲学后，爱因斯坦夫妇乘榛名丸邮轮于12月31日中午11时再次来到上海。1923年元旦晚上，爱因斯坦在公共租界工部局礼堂讲述了相对论 。1月2日中午11时，爱因斯坦夫妇乘邮轮离开了上海。
百年风云激荡，世间沧桑巨变。爱因斯坦杳然远去，但相对论在中国得到了传播，五四运动弘扬的科学思想也日益深入人心。爱因斯坦对灾难深重的中国人民发自内心的同情和期盼，不会随着时光而流逝。他在黄浦的足迹，已深深镌刻在上海的城市记忆里。
【注2】当时银圆兑换美元为2.4 ：1；根据1922年12月数据，马克兑换美元为7142.857 ：1。
参考文献：
①The Travel Diaries of Albert Einstein：The Far East，Palestine ＆ Spain 1922–1923（Edited by Ze’ev Rosenkranz，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8）
②稻垣守克《アインシュタイン博士を迎へて》（日本《女性改造》杂志1922年第12期，感谢中科院方在庆研究员提供日文原件）
③《爱恩斯坦博士过沪记》（《中华新报》1922年11月14日
④景智宇《拨开爱因斯坦访问上海的迷雾》（《上海滩》杂志2009年第12期）
⑤景智宇《少女应蕙徳与两位名人的奇缘》（《上海滩》杂志2013年第7期）
⑥景智宇《爱因斯坦造访永安公司》（《上海滩》杂志2019年第10期）
⑦干杏娣《经济增长与汇率变动：百年美元汇率史》（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1年出版）
（关于爱因斯坦在工部局讲述相对论的详情，作者将撰专文介绍，本公众号会即时转载）
（原载“黄浦记事”公众号，作者此次作了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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