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的少年之谜:雪、影、墙。
文摘
电影
2024-10-20 10:28
北京
村上春树今年76岁,已经步入老年,但他的作品里总有一种散之不去的青春期的迷茫。少年面对世界,不可避免涌出害羞、青涩、自卑、敏感、迷失、脆弱。新书《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读完合卷时,突然看到一个18岁的村上春树,他仿佛在做一个告别,过往的故事如华丽繁缀的《海边的卡夫卡》《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寻羊冒险记》《奇鸟行状录》都无比简单、清晰、轻盈、明快地展现出来。小说《弃猫》也如此,如同一个孩童,拿起稚嫩的笔,在白纸上勾勒出最简单的线条。村上也不再怕读者看透自己了,在后记特意说道:“博尔赫斯言,一个作家一生能真诚讲述的故事数量是有限的。我们只能以这么多不同的方式改写那有限的主题--或者也许应该说我们只能以这么多不同的方式改写有限的主题。简而言之,真理不在一个固定的静止状态,而是在一个不断变化的阶段。这就是讲故事的本质,不是吗?这就是我的想法。“村上春树在讲述自己成为作家的开端时,经常淡化日本文化的影响。他曾说在写《且听风吟》之时,用日语写作遇到瓶颈,便用英语写作,再翻译成日语,这样的文风简明有新意,感受力强,后续沿用了这种文风。但其实,村上春树的作品美学特征,仍是日式的物哀、幽玄、侘寂。有一些村上春树未曾提及的师承,也可以在他的故事元素里看到:夏目漱石的《我是猫》——日本作家届素来爱猫人士居多。村上爱写猫、酒、T恤、食物、旅行游记、爵士乐、跑步等等,这些散文收录在村上广播系列之中,听名字就很有趣味,例如《漩涡猫的找法》《远方的鼓声》《爱吃沙拉的狮子》《假如真有时光机》《如果我们的语言是威士忌》《爵士群英谱》《村上T》……有趣味!在中国类似于田园诗,汪曾祺、废名、沈从文、丰子恺、周作人、梁实秋的散文都旨在明心见性,去欲清心,返璞归真。安部公房的《墙》《砂之女》《燃烧的地图》《箱男》《他人之脸》——存在主义的荒诞感在村上的作品里比比皆是,日本人总感到自己在一个绝望的怪圈里循环着,过于悲观。《寻羊冒险记》和《奇鸟行状录》都对日本人的民族劣根性有质疑和批判。川端康成的《雪国》——对爱与死亡的敏感,被《挪威的森林》学得透透的,后来的岩井俊二不想给村上春树交版权费,就大胆地将《挪威的森林》改编成《情书》,依旧在日本畅销流行,可见日本人对爱与死的情结有多深。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与极致之美共毁灭的爱欲之火,熊熊燃烧,《莎乐美》、萨德的小说这一类具有唯美主义气质的作品,也影响了村上。太宰治《人间失格》《残阳》——对“生而为人,我很抱歉”的传承,可以在《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中看到。一个人被孤立为异类而产生的无法释怀的青春创伤。村上春树一直公开说自己崇拜雷蒙德钱德勒、卡夫卡、菲茨杰拉德、雷蒙德卡佛,喜爱欧洲古典乐与美国现代爵士乐。他还酷爱看美国公路电影,大学毕业论文写的就是美国公路电影的叙事研究。我们看到村上春树确实吸收了很多外国文化,但大部分还是模仿其外形,内里的东西还是日本文化。村上春树对雷蒙德钱德勒的传承在于故事元素中的冰冷都市、厌世侦探、凶杀案、应召女郎,还有上文提到的法国存在主义精神。卡夫卡《城堡》《审判》《法的门前》对村上的影响可谓深远,因为无论是《海边的卡夫卡》《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刺杀骑士团长》还是《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无一不是在直接表白卡夫卡,但卡夫卡的底色是即将崩溃的奥匈帝国统治下的压抑社会所带来的,村上对卡夫卡的模仿,总是隔着一层靴子,每次要挠到一些什么了,“寒鸦”却又在故事中消失了。村上春树热衷讨论“饥饿感”,《再袭面包店》、《眠》与《烧仓房》(与福克纳小说同名,后被改编成李沧东的电影《燃烧》。)都是在讨论现代人在法治社会中被压制住的时不时萌动一下的兽性。在精神维度上,村上春树还喜爱鲁迅,仔细品《1Q84》里面的Q,就有《阿Q正传》中的荒谬与辫子之意。菲茨杰拉德和雷蒙德卡佛对村上春树的影响不难理解,因为90年代的日本处于经济泡沫破灭后的衰退期,恰好与《了不起的盖茨比》《你们为什么不跳个舞?》的美国梦破灭时期相接近,同样是“新钱”无法晋升,“老钱”依旧稳固,阶层固化加重,底层逆袭无力。迷茫和忧伤侵袭了如盖茨比一样雄心壮志的年轻人。这与中国人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大丈夫当如是!”的人生态度形成鲜明对比。海明威曾写过《没有女人的男人们》,村上写了同名小说集《没有女人的男人们》,里面的笔调与卡佛、钱德勒、菲茨杰拉德保持相似。村上春树喜欢写都市奇幻,有很多动物、植物、奇妙物语的元素,大概是他喜欢看阿拉伯文学《一千零一夜》,借鉴了很多。这点上与芥川龙之介《酒虫》和中岛敦《山月记》借鉴中国古典传奇寓言、莫言借鉴《聊斋志异》很像。村上的《电视人》《象的失踪》《图书馆奇谈》《品川猴》就是这样的风格。村上春树毕业于戏剧影视专业,少年看书无数,而且父亲又是语文老师,家学底蕴深厚,所以很懂故事的讲述方法。曾有评论家讽刺村上只会故弄玄虚写一些后现代主义风格的小说,村上就以《挪威的森林》这一部现实主义风格的小说进行回击:踏踏实实讲故事!我也行!《弃猫》中,村上春树谈及父亲曾经参与了侵华战争,回家后常常诵经赎罪忏悔,村上春树无法从罪人之子的愧疚身份中逃离,并对日本军国主义和国民性严重质疑,因此决定一辈子不生育。对“恶”是否本就在人性深处的探讨,是村上春树一直坚持的。这也与中国哲学家王阳明“我心光明,亦复何言”的人生态度形成截然相反的对照。村上春树说起自己为何开启写作,谈到自己在30岁时看了一场棒球赛,突然恍如神启,觉得自己应该能写出一本好看的小说,因而走上作家之路。这种具有新奇感和偶然感的自我传说,是讲故事好手的具体体现。最后总结一下,在《小城与不确定性的墙》中,“雪”也许象征着死亡,孤独,现代都市的疏离冷漠;“墙”抑或象征着日本国民性、军国主义与历史遗留问题,还有马克思阐述的资本主义对人的异化,及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对世界的看法;“影”或许象征着人性中的复杂面,青春创伤,历史记忆与身份认同,人的现实与幻觉。除了标志性的爵士乐、酒吧、猫、暴力、女郎、青春创伤、读梦、古典乐、文学爱好者、旅行、侦探、都市奇幻、动物与人的隐喻意象等文学元素外,村上春树的故事还核心围绕着日本军国主义非正义战争的愧疚、无法自洽的身份、现代社会对人的异化、爱而不得的疏离感、凝视死亡的孤独感。一个外表是美国盖茨比式的侦探、法国存在主义的法外之徒、卡夫卡式迷宫中的少年的村上春树,骨子里却是夏目漱石、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安部公房所代表的物哀、幽玄和侘寂。一个不惜用英文写作再翻译成日文只为去掉日本语调却去不掉日本语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