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游戏与讲武德

文化   2024-09-10 19:59   甘肃  

也许我们应该从一部叫作《美丽人生》的电影说起。

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一对犹太父子被关进了集中营。儿子还相当年幼,只有五六岁。为了让孩子免受恐惧的折磨,父亲谎称他们正在玩一个积分游戏,最先拿到1000分的人就能得到一辆真正的坦克,害怕的人会被扣分。出现以下3种行为则会失去全部分数:1.哭鼻子;2.想要见妈妈;3.想吃零食。在无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之后,年幼的儿子终于熬过了集中营的苦难,当他从藏身之处跑出来,迎接他的,真是一辆盟军的坦克。

在灭绝人性的地狱里,游戏之光幽微却笃定地闪烁着。父亲以其机智与勇气,为儿子撑起了一片可贵的桃花源。这桃花源是如此之小,仅存在于一个幼儿的头脑之中,但它又是如此之大,大到足以抵御死亡的阴影。以游戏的戏谑性和幽默感对抗大屠杀的非人与残暴,此举何以可能?

因为归根结底,游戏比文化更古老,它原始而强大,深刻地植根于所有生命当中。比方说那些一边摇着尾巴一边轻轻彼此扑咬的幼犬,无须教导即已深谙游戏之道。荷兰学者赫伊津哈在其著作《游戏的人》的开篇就指出了这一点。

赫伊津哈将游戏的特征归结为以下4点:

首先,一切游戏都是一种自愿的活动。猫自愿蹿跳于屋顶和树干之间,鸟自愿翻飞于云层之中,游戏玩家自愿戴上VR(虚拟现实)眼镜。游戏不受物质需求或道德义务的影响,所以它的自愿性彰显着事实上的自由。

其次,游戏不是“日常的”或“真实的”生活。游戏是一小块悬停在真实生活上方的飞地,在这里每一个参与者需要遵守游戏的规则,而他们明白一切都是假的。但更重要的是,这种心知肚明的假并不妨碍大家认真而投入地进行游戏。

再次,游戏具有封闭性和限定性。从空间上讲,游戏往往发生在牌桌、舞台、球场或竞技场,这些是从日常生活中分割出来的特殊场所。现如今,最典型的游戏空间当数密室逃脱中的密室,或是coser(角色扮演者)云集的漫展。从时间上讲,游戏不会永远持续,它总会完结于某个时间点,当然,它也随时可以重新开始。

最后,游戏创造秩序,甚至可以说游戏就是秩序。它把“一种暂时的、有限的完善带给不完善的世界与混乱的生活”,从这个意义上讲,游戏是有其伦理性和审美性的。游戏也许不真实,但它追求善也追求美,而这也是我们愿意一再地进入游戏的原因。

赫伊津哈一再强调最初阶段的文化是被玩出来的,文化就是游戏,且从来没有离开过游戏。也正因为如此,赫伊津哈才得以旗帜鲜明地将人定义为游戏者,堪与作为制作者、理性者的人相提并论。

由于游戏仿佛源源不断的泉水一般向着生活的所有层面灌注,因此赫伊津哈将宗教、典仪、竞赛、语言、法律、知识、诗歌、哲学和艺术全部化约为游戏。以知识为例,它在游戏的领域中常常被体现为“猜谜语”。我们早已在无数神话传说和童话故事里看到过猜谜情节,其中,最惊心动魄的当数斯芬克司的那则谜语:“什么东西早上4条腿、中午两条腿而晚上3条腿?”

在这场以生命为赌注的猜谜游戏中,无法给出正确答案的路人都会被斯芬克司吃掉。而当俄狄浦斯揭示出答案为“人”的时候,斯芬克司遵从游戏规则的时刻也降临了,它怒吼着坠入了悬崖。

俄狄浦斯展示了他对“人”这一概念的充分了解,他所掌握的关于“人”的知识至少与出谜者同样多。因此,他凭借知识将斯芬克司逼入了绝境。

游戏所考验的不仅是体力和胆识,还有知识与智慧。在与世界秩序沟通共存的过程中,知识的神圣性堪比魔法。而赫伊津哈的游戏理论中最具冲击力的,是他甚至将战争分析为游戏。但只要深入下去就会发现,他所分析的仅仅是古典意义上的战争,即战争双方承认彼此的平等性。而且他进一步窄化了他所讨论的战争的范围,将闪电战、伏击战、袭击战、报复性的诛伐、大规模的杀戮行为统统排除在外。这样一来,战争就变成了一场严格遵循规则的高尚竞争,更接近于某种军事竞技。

赫伊津哈援引日本战国时代的一则小故事,试图说明这种理想化的战争形态:在上杉谦信与武田信玄交战期间,一个第三方领主私下通知谦信,说自己已经切断了信玄一方的食盐供给。谦信听后立即命令自己的手下送盐给信玄,并表达了他对经济封锁的蔑视:“我并不与盐作战,而是与剑作战。”赫伊津哈指出,正是这种大有骑士风度的“义战”,体现着人之作为游戏者的高贵。当然,他也承认,第一次世界大战驱逐了战争的文化功能,并消灭了游戏元素的最后残余。在写下这话的20世纪30年代,他显然没有料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将会更糟。

1942年,曾任莱顿大学校长的赫伊津哈遭到纳粹的逮捕和监禁。因病获释后,他一直处于被流放和被软禁的状态,最终于1945年病逝,享年73岁。

很显然,第二次世界大战早已跌落出“游戏”的范畴,因为战争中至少有一方,完完全全,不讲武德。但愈是如此,在人性之火即将熄灭的当口,游戏愈是重要。就好比《美丽人生》中的那位父亲,在被押送赴死之际,仍不忘对着儿子的藏身之处扮着鬼脸、迈出滑稽的步伐。因为他深深相信,只要儿子的游戏还在继续,人的尊严与自由就依然成立。在那些至暗时刻,正是游戏——这微不足道的事物——如狂风般驱散了屠杀的阴霾。 

作者:逍遥兽。选自《读者》杂志2024年第18期。那些闪光的日子,都有《读者》陪你见证。值班编辑:张佳羽。

戒目食

一说便俗

无俗心

读者读书会
《读者》杂志官方阅读交流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