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湾时,我常选择搭计程车,大多是从学校到桃园机场搭飞机回家。四十分钟的路程,足以和不同的司机讲闲话。来台湾的第二年,因为兼职帮上海的报社采访台北书展,我没有回家过年。暑假回家时打车,和司机随口抱怨起台北过年实在太冷清,竟然连个吃米饭的地方都找不到。司机淡淡地说:“我也不是台北人。我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回家过年了。离婚以后,爸妈也不在了。”我说:“上海每逢过年,也是一座空城,但不像台北这样——我在许多地方都会迷路,因为摊贩撤走以后,店家所占据的道路被还原成本来面目,我从没见过那种萧条。”他不出声,也没有安慰我,零零星星问起我的家人。我也不避讳,反正又不认识。爸妈早年离异后,其实每年过年时,我都要从妈妈家走到爸爸家。上海的冬天冷得刺骨,他们再疼我,唯有这一段路,是不会有人陪我走的。我不喜欢过年,大抵是这个缘故。而真正有了一个只属于我自己的年,竟然比在上海过得还要落魄。他听完,一言不发。直到我下车时,他忽然递给我一张名片,说:“今年过年,你要是还在台北,没地方吃饭,记得打电话给我,我带你去围炉。”
我忽然百感交集。我想,我怎么会和你一起过年?但当他帮我从后备厢搬下行李时,我还是一阵鼻酸,复杂的滋味哽在喉头。今年中秋前,我有急事去朋友家,临时打车。司机很健谈,但显然没有听出我是从上海来的,只说:“现在的学生真有钱,放学都打车。”我说:“我年纪很大啦,在念博士。”他说:“那还不是一样,人生父母养。”他有一个女儿,已经嫁人,还有一个儿子在德国留学,今年才要毕业。“都靠我这个爸爸,每天开计程车养活他。不过他也很争气啦,在读硕士。”我想他真是个好爸爸,令人艳羡。但他忽然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开计程车吗?”“我老婆死后,孩子们陆陆续续离开家。每天晚上都是我一个人,日子很难过。我不抽烟、不喝酒、不胡思乱想,很无聊。想到我老婆年轻时跟着我,我一个月只赚一百七十块钱,好不容易熬到退休,她一天福都没享过就走了。那一年,我妈妈也走了。我以前头发很好,就在那时候全白了。”“你知道吗,我以前是个军人。每次从部队回家,都有一个小男生送我。当时我还想,他怎么那么好。后来我才知道,他在和我女儿谈恋爱。真是把我气个半死,恨不得枪毙了他。我女儿大学毕业就和他结婚了,我真舍不得,可是有什么办法?你知道,还是女儿好,知道天气变凉,问候我这个老豆(老爸)。不像儿子,打电话来就是问我要钱。”“因为他跟他妈妈的关系比较好,和我都怪怪的。他妈妈走了,他也很难过吧,但他从来不说。”他补充道。“不找了。”他答,“开计程车很好啊,人生那么短,很快就过完了,我和我老婆又能见面了。”下车时我给了他整钱,不让找零。他很意外,说:“应该是我少收你的钱才对,你和我的小孩差不多大呀。” 作者:张怡微。选自《读者》杂志2024年第23期。那些闪光的日子,都有《读者》陪你见证。值班编辑:张佳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