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图右史】谭元春与王微——竟陵浪子与秦淮名妓的旷世之恋

文摘   2024-12-17 00:00   黑龙江  

假如退回到晚明,我们可以看到许多梦里的江山和岁月深处里的老熟人,正端坐在水榭山馆中,抚琴叩曲、操弦吟词。这里面,有弇山园(小祗园)里的王世贞、乐郊园里的王时敏、梅村山庄里的吴伟业,当然也有拂水山庄里的钱谦益与柳如是,和这些人共同的朋友——谭元春和王微,以及他们纠缠十年的旷世苦恋。
明末名媛北里多有能诗者,王微即其中较著者。王微是一个诗人,也是一个不拘形迹、穿山越水的旅行家,常常孤身一人上路,“扁舟载书,往来吴会间”,她往来南京、杭州、苏州的足迹,牵连着董其昌、陈继儒、钱谦益、谭元春等一干男性文化名流注视的目光。最远的一次,她跑到了千里之外的湖北省,登大别山,游历黄鹤楼、鹦鹉洲,又去了武当山,登上天柱峰,最后顺着长江回到南京,历时数月。在日后出版的旅行见闻录《名山记》(那时她已经定居在了杭州城里被竹树、梅花和苹果树环绕的住所里)的开篇,她回忆了年轻时代的这次远行,说在路上的感觉就如同鸿鹰翱翔于长空。
在当时,王微才情殊众,作为史所共称的“秦淮八艳”之一,与后起的柳如是等齐名,钱谦益说:“今天下诗文衰熸,奎璧间光气黮然。草衣道人与吾家河东君,清文丽句,秀出西泠六桥之间。”黄宗羲亦说:“当是时,虞山有柳如是,云间有王修微,皆以唱随风雅闻于天下。”钟伯敬和钱牧斋都是万历38年的埋,他们对王微的评价也都很高,钟伯敬将她与李清照、朱淑真并称,钱牧斋同在《列朝诗集小传》载王微的简介,即《草衣道人王微》云:
微,字修微,广陵人。七岁失父,流落北里。长而才情殊众,扁舟载书,往来吴会间。所与游,皆胜流名士。已而觖有警悟,皈心禅悦。布袍竹杖,游历江楚,登大别山,眺黄鹤楼、鹦鹉洲诸胜,谒玄岳,登天柱峰,溯大江上匡庐,访白香山草堂,参憨山大师于五乳。归而造生圹于武林,自号草衣道人,有终焉之志。偶过吴门,为俗子所嬲,乃归于华亭颍川君。颍川在誎垣,当政乱国危之日,多所建白,抗节罢免,修微有助焉。乱后,相依兵刃间,间关播迁,誓死相殉。居三载而卒。颍川君哭之恸。君子曰:“修微,青莲亭亭,自拔注淤泥,崐冈白璧,不罹刦火,斯可为全归,幸也!”修微《樾馆诗》数卷,自为叙曰:“生非丈夫,不能扫除天下,犹事一室,参诵之余,一言一咏,或散怀花雨,或笺志水山,喟然而兴,寄意而止,妄谓世间春之在草,秋之在叶,点缀生成,无非诗也。诗如是可言乎,不可言乎?”性好名山水,撰集名山记数百卷,自为叙以行世。
钱牧斋在《士女黄皆令集序》中评价王微,云:
今天下诗文衰熸,奎璧间光气ホ然。草衣道人与吾家河东君,清文丽句,秀出西泠六桥之间。马塍之西,鸳湖之畔,舒月波而绘烟雨,则有黄媛介皆令。吕和叔有言:“不服丈夫胜妇人。”岂其然哉?皆令本儒家女,从其兄象三受书,归于扬郎世功,歌诗画扇,流传人间。晨夕稍给,则相与帘阁梯几,拈仄韵,征僻事,用相娱乐而已。有集若干卷,姚叟叔祥叙而传之。皆令又属杨郎过虞山,传内言以请序于余。
余尝与河东评近日闺秀之诗,余曰:“草衣之诗近于侠。”河东曰:“皆令之诗近于僧。”夫侠与僧,非女子之本色也。此两言者,世所未喻也。皆令之诗曰:“或时卖歌诗,或时卖山水。犹自高其风,如昔鬻草履。”又曰:“灯明惟我影,林寒鸟稀鸣。窗中人息机,风雪初有声。”再三讽咏,凄然诎然,如霜林之落叶,如午夜之清梵,岂非白莲、南岳之遗响乎?河东之言僧者信矣。由是而观,草衣之诗可知已矣。叔祥之序,荟卒古今淑媛以媲皆令,累累数千言。譬之貌美人者,不论其神情风气,而必曰如王嫱,如西施,如飞燕、合德,此以修美人之图谱则可矣,欲以传神写,能无见笑于周乎?癸未九月,虞山牧斋老人为其序。

某个秋天的西子湖畔的诗歌宴集上,王微邂逅了她的“致命爱人”——诗人谭元春。谭元春性情落拓不羁,诗风诡谲,一如他的性情,时而狂放,时而晦涩。这个谜一样的男人,牵住了王微的眼睛。王微这一次是真的沦陷了,遂开始了她长达十年的“苦恋”。
1619年秋天,初到杭州的王微在西湖的一次宴集中邂逅了茅元仪的朋友、来自湖广的竟陵派诗人谭元春。钱谦益对竟陵派晦涩的诗学主张一向嗤之以鼻,钱与竟陵派的领袖钟惺是同年进士,因钟惺的引荐又与谭元春有了交往,但他一直不喜欢谭元春的诗,曾对之严厉批评,说他“无字不哑,无句不谜,无一篇章不破碎断落”,“友夏诗,贫也,非寒也;薄也,非瘦也;僻也,非幽也。”
王微和茅元仪住在南京时,谭元春经常过来和他们一起去乌龙潭荡舟游玩,此番重逢,谭元春大献殷勤,王微很快就被这个专写僻奥冷涩诗歌的诗人身上落拓不羁的气质所迷惑,由此开始一段长达近十年的苦恋。
这次重逢不久,谭元春离开了杭州,等到两人再次相逢,已是在几个月后的湖州了。这么快时间再度遇见这个女人,让谭元春不无惊讶,但在王微却是蓄谋已久,说不定她在暗暗跟踪这个让她心仪的男子呢。此时的谭元春虽还只是个考运不佳的穷书生,却已是情感猎场上的一个老手,从他写给王微的诗来看,浮华的词藻下更多的是一种逢场作戏。
两人的相遇相识相伴,是更为短暂的,入冬,两人即告分别,也许是因为谭元春的文名才气,这位不第秀才深深地吸引了王修微,这一见钟情,她整整耽入其中十余年。分别后的王修微,笔下全是如此满满的相思:
《西陵怀谭友夏》:
西陵桥下水泠泠,记得同君一叶听。千里君今千里我,春山春草为谁青。
我们从她的诗词中可以不断地看出那一往情深,和别而不能得的深深的惆怅:
如梦令 怀谭友夏月到
闲庭如昼,修竹长廊依旧。对影黯无言,欲道别来清瘦。春骤,春骤,风底落红僝僽。
捣练子
心缕缕,愁踽踽,红颜可逐春归去。梦中犹殢惜花心,醒来又听催花雨。
忆秦娥
多情月,偷云出照无情别。无情别,清辉无奈,暂圆常缺。
伤心好对西湖说,湖光如梦湖流咽。湖流咽,离愁灯畔,乍明还灭。
而谭元春的诗中,应该更多地是一种惺惺相惜的情感,他笔下的王修微才华横溢,风流倜傥,“香粉不御,云鬟尚存,以为女士也。日与吾辈去来于秋水黄叶之中,若无事者,以为闲人也。语多至理可听,以为冥悟人也。人皆言其诛茅结庵,有物外想,以为学道人也。尝出一诗草,属予删定,以为诗人也。诗有巷中语,阁中语,道中语,缥缈远近,绝似其人。”他的《过王修微山庄》、《答修微女史》、《在钱塘、吴兴间皆逢王修微女冠,每用诗词见赠,临别答以六章》等诗都是直接与王修微相关的,但是爱的成分明显不如王修微,比如《答修微女史》中的:“霄灯晓火共西湖,船隔书声听又无。归后忆君先忆此,春晴春雨长蘼芜。”细细玩之,总有一种别样的意味。
恋爱中的女人有着疯狂的恋爱脑,王微竟好似飞蛾扑灯一般,认准了这个男人就是自己想嫁的,就把自己低到了尘埃里去,一次次的大胆剖白简直到了露骨的地步。因谭元春的赠诗中有“天涯流落同”一句,她就觉得自己孤苦的一生有了依靠,生出“此生已沦落,犹幸得君同”之感。恋爱中的女人也最容易患得患失,王微《西陵怀谭友夏》:“西陵桥下水泠泠,记得同君一叶听。千里君今千里我,春山春草为谁青。”
她写得最好的一阙《忆秦娥》,据说也是献给谭元春的:“多情月,偷云出照无情别。无情别,清辉无奈,暂圆常缺。伤心好对西湖说,湖光如梦湖流咽。湖流咽,离愁灯畔,乍明还灭。”但这个男人就像温水里煮着的青蛙总是不冷不热的模样,也让她心生烦忧,男人的心太难捉摸了!他的用情到底是浅是深?
但她还是想念着他。这想念毫无道理可讲,明知他的心用在了别处,就是放不下。月光照着庭院,修竹晃动,恍恍乎是他的影子。春天来了又去,等到身子骨儿都瘦了,听到门外脚步声,还以为是他去去又来。
月到闲庭如画,
修竹长廊依旧,
对影黯无言, 
欲道别来清瘦, 
春骤,春骤, 
风底落红僝僽。
——《如梦令·怀谭友夏》
此一期间,王微已与汪然明结识,从汪然明1620年春天写下的一首诗(这首诗收入了汪然明的第一部诗集《绮咏》,题为《春日与胡仲修、贺宾仲、徐震岳、泰岳、王修微六桥看花,夜听冯云将、顾亭亭箫曲》)来看,王微已经成了他那个湖上艺术沙龙的常客,经常和他们一起游湖、听曲,分韵作诗,并和林雪、杨云友等人来往。但这些社交活动并不能消减爱情的折磨,思念像毒蛇一样钻进了她的心里,到了秋天,她病倒了,一个人躺在孤山的小客栈里,但即便被失眠这一黑色的潮水裹挟着,她还是希望这潮水能带她到谭郎的梦里。
被爱情的焦虑和绝望烧灼着,病愈后的王微于这年冬天只身离开杭州,远游江西、湖北。本以为空间的睽隔能割断相思之苦,却不曾想思念更苦,旅途中听着桥下水声泠泠,也是当年湖畔相互依偎的情景,草色已然返青,冰结的心也似乎在嘎啦啦地松动,只是“千里君今千里我,春山春草为谁青”。
1620年,王修微送别又是一个小聚之后的谭元春,便去了庐山五乳峰,参拜憨山大师,这一段时间中的她,人生中的滋味是别人所不能体会的。庐山归来,就在杭州建造自己的“生圹”,所谓生圹,也就是墓穴。从此自号“草衣道人”,这一年她二十岁。是年秋季,她于病中写过一首七绝《庚申秋夜,予卧病孤山,闲读虎关女郎秋梦诗,怅然神往,不能假寐。漫赋一绝并纪幽怀。予已作木石人,尚不能无情,后之览者,当如何也?》:“孤枕寒生好梦频,几番疑见忽疑真。情知好梦都无用,犹愿为君梦里人”。用情之深,令人唏嘘。
谭元春这首表示婉拒的诗,题为《王修微江州书至意欲相访,诗以尼之》:“无思无言但家居,僮婢悠然遂古初,水木桥边春尽事,琵琶亭上夜深书,随舟逆顺江常在,与梦悲欢枕自如,诗卷卷还君暗省,莫携惭负上匡庐。”
钱谦益在《历朝诗集小传》中记录了王微的这一旅行线路:“布袍竹杖,游历江楚,登大别山,眺黄鹤楼、鹦鹉洲诸胜,谒玄岳(武当山),登天柱峰,溯大江,上匡庐,访白香山草堂,参憨山大师于五乳。”1621年秋天,结束远游的王微回到杭州。旅行途中在庐山五乳峰对高僧憨山德清的一次参拜,使归来后的王微像是换了一个人。她为自己提前修筑了墓室(生圹)“未来室”,取了一个号“草衣道人”,说从今往后要斩断情根,买山湖上,专心侍奉年老的母亲,破了从前所有的绮语障。陈继儒说,王微这一次独自远行,飘忽数千里,回到杭州后她身上的女儿家习气好像全被山川云霞洗涤干净了,可知旅行足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性情,可是这么一个冰雪聪明、才貌两艳的姑娘,早早就看破了红尘,终究不是好事。

“尝浮江入楚礼佛,参山九华之间,登黄鹤情川,江山胜极,至今在目。已入匡庐观瀑布,雪花万丈,荥绕襟带,思结室其下。病归湖上,西泠片水,复自依依。草野之性,长同鸿鹰,诚不意有今日也。”(王微《名山记·小引》。)对王微的情史有所了解的汪然明对她的这一选择则竭力予以支持,为王微远行归来接风洗尘时,听她说起这一愿望,就对她的转向禅中求解脱表示了欣赏,他还出资在西湖断桥畔之东建造了别墅“净居”,让她搬到那个安静的处所去,可以潜心礼佛。
在《樾馆诗》自序中,王微表达了她那个时代女性的困境和诗歌对于她生命的意义:“生非丈夫,不能扫除天下,犹事一室。参诵之余,一言一咏,或散怀花雨,或笺志水山。喟然而兴,寄意而止,妄谓世间春之在草,秋之在叶,点缀生成,无非诗也。诗如是,可言乎?不可言乎?”所谓“净居”,按照佛经上的说法,无烦天、无热天、善现天、善见天、色究竟天,此五天名净居天,惟圣人居,无异生杂,故名净居。按照汪然明本人的描述,这片别墅座落在湖心的一个小岛上,要划着船儿进去,院内古树夹道,竹林掩映,把世俗尘嚣全都挡在了外面,屋内还有多种藏书和佛经典籍,供修持者一一翻阅。
谭元春听到王微皈依的消息,曾写来一信,信中除了酸溜溜地问候“传汝梅边亦有家”,不再有一句多余的话,王微以为,这一回自己该彻底死心了,这个男人不是自己能等到的。
湖山之间,“不系园”成了流动的宴席,且这宴席是流水席,这拨去了,那拨又来。自此船落成试水之日起,接待过的当世文化名流包括钱谦益、陈继儒、董其昌、黄汝亨、李渔、张岱、陈洪绶等不下数十人,这些人吹着微风,看着风景,喝着美酒,享受着主人的好客,然后醉眼惺松着留下一些墨迹以作答谢。他们诗酒之余,经常谈起的是彼此共同的朋友——谭元春和王微以及他们的行踪。
本以为屡被伤害的这颗心已不会再起波澜,但当1627年秋天谭元春考取湖广乡试第一名(即俗称的“解元”)的消息传来,王微的旧梦又被唤醒了,她决定离开杭州去找谭元春,把自己嫁给他。这一年她已经三十岁了,再不赶紧的话这辈子就要永远孤单下去了。但不久后传来谭母去世的消息,她只得打消了动身的念头。但她读着佛经的那双眼睛一直被远方的男人牵引着,
几年后,她得悉谭元春进京考试数度失利,身体也不好,又动了前去寻访的念头。这一回,她都已经到了江西九江,离心上人已经很近了,见面之前怕谭元春感到太过突然,她先去了一信,但谭元春的回信好似兜头一盆冷水,让她热蓬蓬鼓起的一颗心彻底凉了。
雍正年间,诗人厉鹗辑录《湖船录》时提到了汪然明的“不系园”:“是时,湖上诸姬,如王修微、杨云友能诗,林天素能画山水兼能琵琶,王玉烟能走马,吴楚芬能歌。然明招诸名士集湖肪,诸姬必与坐。红袖乌丝,传为胜事。”
“不系园”建成以后,黄汝亨、韩敬、张遂辰、陈继儒、吴孔嘉等名流雅士纷纷前来游赏酬唱。“不系园”三字由当代名流陈继儒题写,据船主人说,此名得之于《庄子》里的一篇《列御寇》,“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之所以要造这么一艘船,也是仰仗圣明,致有今日四海升平,想与当今第一等优秀人物一道荡舟湖上,远追先辈之风流,近寓太平之清赏。
关于王微和名士们的交游,民国时张朝塘撰写的杨云友墓志铭作结,郁达夫曾抄录的碑文如下:
“明天启间,女士杨慧林云友,以诗书画三绝,名噪于西泠。父亡,孝事其母,性端谨,交际皆孀母出应,不轻见人,士林敬之。同郡汪然明先生,起坛坫于浙西,刳木为丹,陈眉公题曰“不系园”,一时胜流韵士,高僧名妓,觞咏无虚日,女士时一与焉,尤多风雅韵事。当是时,名流如董思白、高贞甫、胡仲修、黄汝亨、徐震岳诸贤,时一诣杭,诣杭必以云友执牛耳。云友至,检裙抑袂,不轻与人言笑,而入亦不以相嬲,悲其遇也。每当酒后茶余,兴趣洒然,遽拈毫伸绢素,作平远山水,寥寥数笔,雅近云林,书法二王,拟思翁,能乱其真,拾者尊如拱壁,或鼓琴,声韵高绝,常不终曲而罢,窥其旨,亦若幽忧丛虑,似有茫茫身世,俯仰于无穷者,殆古之伤心人也。逝后汪然明辈为营葬于葛岭下智果寺之旁,覆亭其上榜曰‘云龛’。明亡,久付荒烟蔓草中。清道光朝,陈文述云伯修其墓,著其事于西泠闺咏。至笠翁传奇,诬不足信。光绪中叶,钱塘陆韬君略慕其才,围石竖碑。又余十捻,为中华民国七年,夏四月,陆子与吴兴顾子同恩联承来游湖上,重展其墓。顾子之母周夫人慨然重建云龛之亭,因共丐其友夔门张朝塘北墙,铭诸不朽。铭曰:兰鹿之生,不择其地,气类相激,形神斯契。云友盈盈,溷彼香尘,昙华一现,玉折芝焚。四百余年,建亭如旧,百本梅花,萦拂左右。近依葛岭,远对孤山,湖桥春社,敬迓骖鸾。蜀东张朝塘撰并书。”
汪然明自己亦曾有《作不系园》诗云:“年来寄迹在湖山,野衲名流日往还。弦管有时频共载,春风何处不开颜。情痴半向花前醉,懒癖应知悟后闲。种种尘缘都谢却,老航一舸水云间。”形象地表现了“不系园”上怡然自得的生活乐趣。崇祯元年(1628),汪然明又建造了一艘画舫“随喜庵”。“随喜庵”建成后,董其昌与陈继儒率先前来游赏酬唱,此后朱治悯、朱之俊、张遂辰、吴孔嘉、崔世召、王道煜、邹之麟等名流雅士、韵客公卿均来此集会唱和。

汪然明在西湖上发起了很多场聚会,这些充满着音乐、月光、欢笑的宴集,偶尔出没着王微的身影。日后,柳如是帮助钱谦益编选《列朝诗集》时就选了王微关于“不系园”的一首,那是她对汪然明作的一首同题诗的答诗:
湖上选名园,何如湖上船?
新华摇灼灼,初月载娟娟。
牖启光能直,帘钩影乍圆。
春随千嶂晓,低栏隐幙连。
何时共啸咏,暂系净居前。
谭元春在回诗中说,自己很是享受中年后的家居生活,年纪大了,欲望渐退,已把儿女情事看淡,所有的爱与欢喜都已是枕上梦幻,你也就不必带着愧疚来陪伴我的余生了。如果他光是这么说也就罢了,但王微无论如何接受不了他回诗中诗题里的那个“尼”字,在她看来,自己一生痴念,全在这个男人,而被如此调侃、戏弄,实在是情何以堪,但事已至此,她只能接受这样一个事实,两人的情份确已走到了尽头。
她又回到了杭州。外人看来,她是皈心禅悦不作他想了,但好动的天性使她频频穿梭在杭州、嘉定、苏州之间。1632年冬天,她陪同汪然明前往松江出席了陈继儒七十五周岁的生日寿宴,就在这次“东畲祝寿会”上,她与时年十五岁的风月场上新星柳如是(她当时的名字叫杨影怜)首次相遇。这个身量小巧、性情慧黠的姑娘刚从吴江一个大户人家被卖到青楼,还没有像后来那么耀眼夺目,她借这次寿宴向陈眉公学书,正是为了结交名流自抬身价。王微非常欣赏这个聪慧的女孩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男儿气,从她天真明澈的笑容中好像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她已经预见到,时代的光华将要落到这个比自己年轻将近二十岁的女孩身上,而留给自己的时间实在是不多了。
一次,王微经过苏州,被当地几个浮薄男子纠缠不已,虽然不能确定她是否遭到了强暴,但这一不愉快的经历让她又一次领略了单身女人漂在世上的尴尬与无奈,这个韶华已逝的女人再度萌生出找一个可依靠的男人偕老的想法。这一回,迟到的缘分终于要来了。她遇见的是上海松江人许誉卿,一个东林党的热心追随者,万历四十四年的进士,时任吏科给事中。他爱她,不只倾慕她的诗才,也爱她饱经沧桑的心。他许她以嫡妻之礼,这让她冰冻多年的心终于感受到了尘世间一抹暖色。
说起来这已经是她的第三个男人了,前两个男人,对茅元仪她更多的是感恩,一发现茅更钟情于杨宛,她就主动退出了,谭元春是她想嫁的男人,苦恋十余年,却总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现在芳华已逝,却遇到许誉卿这个爱她的男人,她觉得上天已经够厚待自己了。但对谭元春的思念就像肉中刺,时时会隐然作痛。1637年在杭州,是她最后一次与谭元春相逢,那时她的诗集《期山草》快要刊印了,谭元春读后主动为之作序,谭的文字风格向来冷涩古奥,但这篇序文却写尽了王微的清丽脱俗,活脱一幅王微的肖像画:
己未秋兰,逢王微于西湖,以为湖上人也。久之复欲还苕,以为苕上人也。香粉不御,云鬟尚存,以为女士也。日与吾辈去来于秋山黄叶之中,若无事者,以为闲人也。语多至理可听,以为冥悟人也。人皆言其诛茅结庵,有物外想,以为学道人也。尝出一诗草,属予删定,以为诗人也。诗有巷中语、阁中语、道中语,缥缈远近,绝似其人。

谭元春最后说,很久以来有一种观点,认为女人的才智往往是可以忽略的,而超群的容貌才是主要的,三国时魏国的荀奉倩就这样说过,“妇人才智不足论,当以色为主”,对这种肤浅的认识他断不能苟同,像王微这样出色的人和诗,难道能仅仅把她当作寻常女人,从美貌的角度去谈论吗?
这个负心的男子,最后对王微还是有着一份超越了性别的敬重。就在写毕这篇序文后不久,谭元春猝死于赴京应试的旅店中。
时间很快行进到了1640年代,战争的云团正从北方席地而来,而南方的爱情还兀自葳蕤着,因着即将到来的离乱,这爱情之花开得愈加绚烂夺目。此前,柳如是已嫁六十出头的当今文坛盟主钱谦益。从王微与许誉卿用轻松揶揄的语气谈论钱、柳之合来看,他们的婚后生活是融洽的。
有一次,许誉卿去常熟拜访钱谦益回来,与夫人聊起来,突然拍案说可惜啊可惜,杨柳小蛮腰居然落到沙叱利手中。杨柳是白居易家伎,白诗有“杨柳小蛮腰”句,沙叱利是唐时番将,许誉卿说这话的意思是黝黑、苍老的钱谦益娶一个水灵灵的姑娘实在是太不般配了。听罢丈夫这番醋劲十足的话,王微哂笑道,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大约蛮府参军也跟他差不多吧,意思是说,你比钱也好不到哪里去啊,你这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婚后她一直半开玩笑地叫夫君为“许蛮”的。
许誉卿对王微的心折,不只因为她能写诗,更因为她遇大事能拿主意,许誉卿任言官时,因为批评朝政触犯了首辅温体仁,被免去了职务,过了些日子,温体仁又想延揽他复出,要他认个错就能官复原职。许誉卿好几日都拿不定主意,王微知道了其间经过,说:痰盂与便壶不能混用,因为两者并非同类,你又怎么能轻易与道不同、志不合的人一起共事呢?朋友们都笑话许誉卿婚后好似换了一个人,怕老婆没有怕到这种地步的,心甘情愿“为帐中人弹压”,听了这样的话,许誉卿一点也不恼,他反而很受用,说,我许某人就是把夫人当作“畏友”来对待的呢。
到三十二岁那年,王修微给她十余年来一直心心念念的谭元春寄去一封信,委婉地表示了自己想访而嫁之的心愿,这一年,谭元春已将近五十。令王修微始料未及的是,谭元春回的诗,题目是《王修微江州书至意欲相访,诗以尼之》。尼:阻止也。这一首回诗,粉碎了王修微十年的痴情。
于是,在又一次去往苏州的途中,她认识了许誉卿。
对于王微的最后归宿,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有载:“偶过吴门,为俗子所嬲,乃归于华亭颍川君。”许誉卿,字公实,华亭人,东林党久经考验的忠诚党员,一个非常正直的官员,《明史》有他的本传。王修微是正式嫁给许誉卿的,婚后,凭借她的才华,协助许誉卿将他当年的上疏奏文合编为《三垣奏疏》三卷。在明帝国国势颓危,即将亡国之时,王修微曾表示愿与许誉卿誓死以身殉国。清代作家姜兆翀《松江诗钞》中如此记载:“(王修微)及相依于兵燹间,誓死相从,居三载,临殁以剃刀裓衣属光禄(许誉卿),俾其于急难之中得为自全之计云”,临终之前王微这样做的意思,当是要让许誉卿剃度出家——体现出她对忠义的追求,对明朝的“从一而终”心愿。明亡,三年后,王修微因病逝世,许誉卿将王修微安葬在西湖边上,自己也出家为僧,圆了爱妻的心愿。

除这些人之外,传说上海嘉定还有一位才子,叫李宜之的,在王修微过世后曾写过《哭修微》绝句一百首,据说,李才子也和王修微有过一段绮情,明末清初李延昰的《南都旧话录》曾记载说,李宜之“与修微离合因缘,见之古律词曲,皆有题署”,同时代人的笔录,想来当亦不虚。
关于王微离开茅元仪的具体原因,不得而知。朱彝尊在《静志居诗话》里说,茅与杨宛情投意合:“止生得宛叔,深赏其诗,序必称内子。”同时代福建作家姚旅《露书》披露:“后以止生视姬人杨宛厚于己,遂逸去,逸时匿其亲金七家三日。”故推测是三人同居时的情感问题促使了王微的出走。另,王微有《近秋怀宛叔》一诗赠杨宛,“江流咽处似伤心,霜露未深芦花深;不是青衫工写怨,时见只有白头吟”。从“青衫写怨”与“白头吟”等典故可知王微的出走与“视姬人杨宛厚于己”一事有关,王微把它用在给杨宛的赠诗中,可以推测杨宛对茅有“白头吟”之期,而王微亦感慨自身境遇,所以作出了离开茅元仪的决定。
李延昰《南吴旧话录·闺彦》卷二十四记载了许誉卿与王微的这番对话:“许太仆往虞山候钱牧斋,归与王修微盛谈柳蘼芜近事,蘼芜故姓杨,字蘼芜,云间妓也,能诗,嫁虞山钱牧斋。忽拍案曰:‘杨柳小蛮腰,一旦落沙叱利手中。’修微哂之曰:‘此易解,渠恐蛮府参军追及耳。”
这个世界留给他们的好日子已经不多了。很快,帝国覆亡、福王继位于南京的消息传来,许誉卿还想赶到南京去赴任光禄寺卿的官职,王微坚决不同意他去,她说以她一个女流的眼光能看出福王难成大事,此去很可能死无葬身之地。时势的发展果然不出王微所料,闹哄哄的南朝小朝廷只一年时间就倾覆了。此后数年的乱世烽烟中,王微一直陪着许誉卿,相依于兵燹间,饱受流离、迁徙之苦,奔波途中的饥饿、风寒损害了她的健康,她于1647年去世,伤心欲绝的许誉卿依照她临终前的嘱托,把她葬在了西湖。做完了这一切,许誉卿也出家为僧了。
当年共同嫁给茅元仪的两个名伎王微和杨宛,王微再嫁作士人之妻,虽然时代的罡风摧折了她的生命,也算修成正果,钱谦益说她“青莲亭亭,自依污泥,昆冈白璧,不罹劫灰”,亦可见出同时代人对她的欣赏与敬重,“斯可为全归,幸也!”而杨宛,虽然都承认她的诗作得好,书法也漂亮,但对她的品行一直都有微词,说她作为一个女人也太不甘寂寞了些,钱谦益就特意拿她们两人作过比较:“道人(王微)皎洁如青莲花,亭亭出尘,而(杨)宛终堕落淤泥,为人所姗笑,不亦伤乎!”
茅元仪是个好谈兵事的儒生,“侠骨凌云,肝肠似雪”(王端淑语),总想着在军功上有番作为,后来在辽东前线协助孙承宗军务,出任副总兵一职,很少在家,杨宛独居在家,闷极无聊,唯以写作春闺诗歌排遣愁绪,从那时起她就不安于室,想要另栖枝头。等到茅元仪因受权臣排挤丢官,愁郁愤懑纵酒身亡,她攀上了崇祯皇帝宠妃田妃的父亲田弘遇的高枝,想要前往北京发展了。这件事让钱谦益心里也起了微波,从他对柳如是说的“天下风流佳丽,独王修微、杨宛叔与君鼎足而三,何可使许霞城、茅止生专国士名姝之目”大约可以窥出一丝怅惘来。
关于王微去世的年代,史料中并无明确记载。只有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中隐约提及:“乱后,相依兵刃间,间关播迁,誓死相殉。居三载而卒,颖川君哭之恸。”文中之“乱”,是指崇祯甲申年明朝灭亡,据此推断“居三年而卒”,王微去世时间为1647年。
王微有一首《次友夏韵》:“临水闻君别,月寒如此心;泪尽碧溪涨,那知浅与深。”我很喜欢,可能和自己向来的羁旅之痛,身世之感有关吧。大疫前我曾回天门一趟,专门去了岳口寒河故地凭吊友夏,斯人已矣,恐怕所化为泥的那一抔泥,也早已经化了。
忽然想起谭评王修微的诗应该是“沦落”而不是“流落”,在这样一位先人面前,总觉得再说“沦落”实在于心不忍。友夏是选家,也是诗评家,练字是看家本领,当不虚也,更何况钱谦益的“七岁丧父,流落北里”毕竟是王修微的最著名的实记,谭元春的诗或正来自此。而实际上,古人使用“流落”要远远多于“沦落”,今人无非知道了一个白居易而已,所以把“沦落”当做了一个熟语。比如唐诗,“流落”用了百余个,而“沦落”,除了白居易之外,仅得十个而已。

竟陵浪人,生于雁叫街,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浪迹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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