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图右史】竟陵派的寡陋与空疏

文摘   2024-12-07 00:01   黑龙江  


明人治学有空疏之嫌,尤以竟陵一派为甚,其不重版本与校勘。虽然优点在不戴镣铐,可见学者性情,但总不免寡陋无稽,错缪迭出。如钱谦益既称钟惺编选、评点之《诗归》“寡陋无稽,错缪迭出”、“底蕴毕露”,认为伯敬“见日益僻,胆日益粗”,谓之为“诗妖”,并将其“另立深幽孤峭之宗”的“深幽孤峭”,进行了“如木客之清吟,如幽独君之冥语,如梦而入鼠穴”等之类比。

近来披阅《诗归》和《隐秀轩集》,常能感觉钱谦益对钟惺的批评,眼光如炬。钱与钟是同年,在钱的《列朝诗集小传》中的评论,当与其《钟提学惺》合而为一直看。《钟提学惺》有云:

惺,字伯敬,竟陵人。……擢第之后,思别出手眼,另立深幽孤峭之宗,以驱驾古人之上。……所撰《古今诗归》盛行于世,承学之士,家置一编,奉之如仲尼之删定。而寡陋无稽,错缪迭出,稍知古学者咸能挟筴以攻其短。《诗归》出,而钟、谭之底蕴毕露,沟浍之盈于是乎涸然无馀地矣。……久之,见日益僻,胆日益粗,举古人之高文大篇铺陈排比者,以为繁芜熟烂,胥欲扫而刊之,而唯其僻见之是师,其所谓深幽孤峭者,如木客之清吟,如幽独君之冥语,如梦而入鼠穴……钟、谭之类,岂亦《五行志》所谓诗妖者乎!”

在钱的眼中,《诗归》既“寡陋无稽,错缪迭出”、又“底蕴毕露”,认为钟“见日益僻,胆日益粗”,并将其“另立深幽孤峭之宗”的“深幽孤峭”,进行了“如木客之清吟,如幽独君之冥语,如梦而入鼠穴”等之类比。至于竟陵派的另一大将谭元春,钱牧斋则毫不留情,在《钟提学惺》后附谭元春小传,即《谭解元元春》云:

元春,字友夏,竟陵人。举于乡,为第一人。再上公车,殁于旅店。与钟伯敬共定《诗归》,世所称钟谭者也。钟谭之疵病,如上所陈,亦已略见班。谭之才力薄于钟,其学殖尤浅,谫劣弥甚,以俚率为清真,以僻澁为幽峭,作似了不了之语,以为意表之言,不知求深而弥浅;写可解不解之景,以为物外之象,不知求新而转陈。无字不哑,无句不谜,无一篇章不破碎断落。一言之内,意义违反,如隔燕、吴;数行之中,词旨蒙晦,莫辨阡陌。原其初,岂无一知半解、游光掠影,居然谓文外独绝,妙处不传,不自知其识之墮于魔,而趣之沈于鬼也。已而名日盛,游日广,识下而心粗,膽张而笔放,遂欲秤量古今,牢笼宇宙。《诗归》之作,金根缪解,鲁鱼讹传,兔园老学究皆能指其疵陋,而举世传习奉为金科玉条,不亦悲乎。世之论者曰:“钟谭一出,海内始知性灵二字。”然则钟谭未出,海内之文人才士皆人木偶乎!曰极七子之才致,不过为宋之陆放翁,自南渡以迄隆、万,将五百年,亦皆石人木偶,而性灵独掊发于钟谭乎!彼自是其一隅之见,于古人之学,所谓浑涵汪茫,千彙万状者,未尝过而问焉。而承学之徒,莫不喜其尖新,乐其率易,相与糊心眯目,拍肩而从之。以一言蔽其病曰:不学而已。亦以一言蔽从之者之病曰:便于不说学而已。天丧斯文,余分闰位,竟陵之诗与西国之教、三峰之禅,旁午发作,并为孽于斯世,后有传洪范五行者,固将大书特书著其事应,岂过论哉!伯敬为余同年进士,又介友夏以交于余,皆相好也。吴中少俊,多訾謷钟谭,余深为护惜,虚心评隲,往复良久,不得已而昌言击排。吾友程孟阳之言曰:“诗之学,自何、李而亦,务于模拟声调,所谓以矜气作之者也;自钟谭而晦,競于僻小澁蒙昧,所谓以昏气出之者也。”孟阳老于诗学,其言最为平允,论近代之诗者,衷之于孟阳斯可矣。

友夏诗,贫也,非寒也;薄也,非瘦也;僻也,非幽也;凡也,非近也;昧也,非深也;断也,非掉也;乱也,非变也。鞠词累句,略举一二:如《拟读曲歌》云:“庬是侬家庬,日噉侬家粥。昔革不吠欢,侬私令噉肉。”《夏夜古意》云:“明月皎皎照罗帏,罗花一一影香肌。郎来谀妾肌生花,取衣覆肌花在衣。”何其淫哇卑贱也!《隋大业镬歌》云:”镬兮镬兮!不复镬兮!以之爇香,大损沉水。“何其俚也。”《听青羊磵》云:“太始有真意,钦哉非雨声。”用以义何其谬也。“岁添新事送,月放众生肥。”“三吴士女俗,万古雨晴天。”“眼花非乱射,散作万江山。”“万叶一色易终,我爱黄边绿边江。”何其鄙而倍也!吴、越、楚、闽,沿习成风,如生人戴假面,如白书作鬼语,而闽人有蔡复一字敬夫者,宦游楚中,召友夏致门下,尽弃所学而学焉。其诗云:“花心犹怯怯,莺语乍生生。”“未见胡然梦,其占曰得书。”“以日为昏旦,其云无古今。”“居之僧尚发,来者客能琴。”之乎其若,逐字安排,钦肃澹静,连章铺比,钟谭之体,家户传习。汳人以“饿山吞日憨”为清词,吴士以“花骑蝶过墙”为丽句,滔滔不返,不至于横流陆沉,不但已也。録诗及此,庸以别裁末流,垂戒后学,作易者其有忧患乎?世之君子,亦可以谅我矣!金陵张文寺曰:“伯敬入中郎之室,而思别出奇,斤斤字句之间,欲阐古人之秘,以其道易天下,多见其不知量也。友夏别立蹊径,特为雕刻。要其才情不奇,故失之纤;学问不厚,故失之陋;性灵不贵,故失之鬼;风雅不遒,故失之鄙;一言以蔽之,总之,不读书之病也。”吴门失隗曰:“伯敬诗‘桃花少人事’,诋之者曰:‘李花独当终日忙乎?’友夏诗‘秋声半夜真’,则早夜、乙夜,秋声尚假乎?”云子本推服钟谭,而其言如此。

钱谦益认为伯敬和友夏给当时的社会造成了很坏的影响:“余尝论近代之诗,抉摘洗削,以凄声寒魄为致,以鬼趣也。尖新割剥,以噍音促节为能,以兵象也。鬼气幽,兵气杀,著见于文章,而国运从之,以一二辁才寡学之士,衡操斯文之柄,而征兆国家之盛衰,可盛叹悼哉!……唐天宝之乐章,曲终繁声,名为入破;钟、谭之类,岂亦《五行志》所谓诗妖者乎!余岂忍以蚓窍之音,为关雎之乱哉!”在这里,钱谦益认为,钟、谭的这种评诗风格简直就是亡国之音。

不过,钱谦益的《列朝诗集小传》中为伯敬留了不少面子,在此书丁集中谓:“伯敬少负才藻,有声公车间,擢第之后,思别出手眼,另立幽深孤峭之宗,以驾驭古人之上,而同里有谭生元春为之就和,海内称诗者靡然从之,谓之钟谭体。”而《明史·文苑传》则将该派称之为“竟陵体”:“自宏道矫王、李诗之弊,倡以清真。惺复矫其弊,变为幽深孤峭,与同里谭友夏评选唐人之诗为《唐诗归》,又评选隋以前诗,为《古诗归》,钟、谭之名满天下,谓之竟陵体。”

诚然,钟惺是竟陵派的代表,喜好评点,他的评点在晚明也很有名。很多名著,如《诗经》《左传》《汉书》等,经他评点之后,光焰更烈。但因为空疏,不免闹出些“笑话”,并被人家揪出。读书之余,将这些“笑话”收集起来,一者解颐,一者警惕。“

颜之推《颜氏家训·勉学》就记载了这样一件事:当时江南有位权贵,读左思《蜀都贼》注本,见有“蹲鸱,羊也”的说法,不知“羊”是“芋(即芋艿)”之误。有人送他羊肉,他竟回信说“损惠蹲鸦”,致使“举朝惊吓”,传为笑柄。这位权贵可说是不学无术,但古书的讹缺实在也误人不浅。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竟陵派的大将钟伯敬身上。《水经注·河水四》“水流松果之山”。盖伯敬所见的本子,误为“水流松果之上”,于是乎大加赞赏,连连加圈,叹为妙景。简直是“郢书燕说”的重版。正由于古书的讹缺给阅读造成很大困难,因而从汉代开始,从事校勘的学者代有其人。“校雠学”也就逐渐形成一门专门学问。

《水经注》四十卷,明崇祯时刻本,有评阅者姓氏页,载钟惺伯敬、朱之臣无易、谭元春友夏等人。案此即傅增湘所言崇祯二年武林严忍公刊本。段玉裁曾援引戴震的话:“《水经注》‘水流松果之山’,钟伯敬本‘山’讹作‘上’,遂连圈之,以为妙景,其可笑如此。

按,‘松果之山’见《山海经》。”(《戴东原先生年谱》) 松果是山名,戴震指出见于《山海经》。这样的话,原文为“水出松果之山”,只是句很平常的话,不值得圈点。而段玉裁的转述,也不慎讹“出”为“流”。(摘自杜泽逊《文献学概要》) 戴震所说的“钟伯敬本”,为明崇祯二年刻《水经注》四十卷,经过朱之臣、钟惺、谭元春三人评点,是以明代朱谋㙔《水经注笺》为底本。根据王国维的校对,“上”字,《永乐大典》本、明抄本均作“山”。 钟惺看见“水出松果之上”,认为很有意境,就在每个字旁加上了圈。显然,钟惺在又一次表错了情。

本来,《水经注》以注代经,是一部内容丰富、价值很高的历史地理文献,但书中经窜乱,讹误亦复不少,其中关于荆楚地名位置的记载,有不少同汉魏六朝时的其他记载不合,尤其是澨水与竟陵,与唐宋以后的流行说法倒是相符,并经常被流行说法引为依据。钟惺在弄《水经注》时揆以已意,宫窜乱涂抹处不少。

对此,应只取其能与齐梁以前其他较可靠的古记载相印证(至少不相矛盾)的部分;而对其中与同时代及前此的其他可靠记载不一致处(也往往是今本《水经注》内存在自相矛盾之处),则宁可舍弃,决不轻用,因为这部分材料很可能是后人据后世的地理观念加以“订补”(实为窜改)后的产物,而非《水经注》原有的内容,从山川陵替看历史,是弄清竟陵城讹误谬传的关键。

当时坊刻又有《皇明通纪》,亦托名钟伯敬,内载左都御史曹思诚为魏忠贤建祠事。曹近刊冤揭云:“与惺素无仇怨,惺何不自惺?”等语。不知惺殁于天启乙丑,而坊贾伪托之也。曹氏遍诉京师,与钟为难,可发一笑。此康熙二十年事,去钟之殁已五十七年矣。又周婴方叔极称辨博,然有不必辨者,如诠钟辨文明太后青台雀歌,杜兰香赠张硕诗数条,不知《名媛诗归》,乃吴下人伪托钟、谭名字,非真出二公之手,何足深辨?又向来坊间有《明诗归》,更俚鄙可笑,亦托名竟陵,又足辨耶?

对伯敬的误人子弟,纪晓岚有切肤之痛,椎心之感,纪的《阅微草堂笔记》云:

“亡儿汝佶,以乾隆甲子生。幼颇聪慧,读书未多,即能作八比。乙酉举于乡,始稍稍治诗,古文尚未识门径也。会余从军西域,乃自从诗社才士游,遂误从公安、竟陵两派入。后依朱子颖于泰安,见《聊斋志异》抄本,(时是书尚未刻)又误堕其窠臼,竟沈沈不返,以迄于亡。”

从纪晓岚的个人评价来看,纪汝佶虽然有聪颖的天赋,伯敬虽不杀汝佶,而汝佶竟死于竟陵唉。不过,纪晓岚有四个儿子,竟然连一个进士都没中,而且还一个不如一个,他喜欢谈因果报应,不知这到底算不算现世报。纪晓岚一共有四个儿子,大儿子是在纪晓岚二十岁的时候出生的,取名为纪汝佶。在父亲看来,这个大儿子非常聪明,很小的时候就会作诗,在文学上颇有天赋。长大以后,纪汝佶参加了乡试,还中了举人,后来,其在诗文方面也取得了较大的进步,文风像公安派又像竟陵派。

不过,后来纪汝佶因为不慎落入沟壑中身亡了,年仅44岁。二儿子名为纪汝传,对于他的介绍,历史上的记录并不多。但同样的是,纪汝传聪明好学,科举考试之后顺利进入官场,先后做过馆议叙、通判等职位。不过,他也是英年早逝,31岁就去世了。三儿子纪汝似,对于他的记录更少。据说,做过广东县丞一职,其它记载则没有。至于四儿子,只知道名字叫纪汝亿,史料中再无更多信息。

野马跑远了,回到竟陵派的空疏与不学,笑话还不止一处,伯敬在读《文心雕龙•诠赋》篇又闹了个大笑话,如在读到遇见“赋也者,受命于诗人,招字于楚辞”时,对“招字”特别欣赏,他一时兴起,打了好几个圈,并加批语说:“招字句亦佳。”可是激赞之语,也并未能将“招字于楚辞”这句话解释通畅。直到唐写本(残卷,又称敦煌本,现藏大英博物馆,斯坦因藏卷第5478。从《原道》第一“赞”的第五句“体”字起,至《谐隐》第十五篇篇题为止,首尾完整无缺者仅从《征圣》第二至《杂文》第十四等十三篇。)出来,我们才知道:原来刘勰原文不是“招字”,而是“拓宇”!原来,钟惺的圈点与赞赏,完全表错了情。  

钱谦益是明末清初诗坛的盟主之一;与钟惺同年,都是明万历三十八年的进士,钱谦益是该年探花,而钟惺为第十七名,他对明人治学有空疏进行了系统的批评,并痛斥他的同年钟惺,对李梦阳、何景明、李攀龙、王世贞、胡应麟,以及竟陵派之钟惺、谭元春等人,总之,明代乐府诗史上的拟古诗人诗作,几乎都遭到了钱谦益程度不同的批评,对此,《列朝诗集小传》之诗人小传,即有助于窥其一斑。

《列朝诗集小传》一书本系钱谦益为《列朝诗集》所撰之作者简介,后因被单刻印行,而风行一时。在此书之中,钱谦益以借撰写诗人小传为由,对李梦阳、何景明、李攀龙、王世贞、胡应麟、钟惺、谭元春等人的复古主张与拟古乐府创作,均进行了极尽能事之嘲讽,以至于无情指斥与责骂。如于《李副使梦阳》为:

献吉(李梦阳)生休明之代,负雄鸷之才,僴然谓汉后无文,唐后无诗,以复古为己任。信阳何仲默(景明)起而应之。自时厥后,齐吴代兴,江楚特起,北地之坛坫不改,近世耳食者至谓唐有李、杜,明有李、何,自大历以迄成化,上下千载,无馀子焉。呜呼,何其悖也!何其陋也!……献吉以复古自命,曰古诗必汉魏,必三谢;今体必初盛唐,必杜;舍是无诗焉。牵率模拟剽贼于声句之间,如婴儿之学语,如桐子之洛诵,字则字、句则句、篇则篇,毫不能吐其心之所有,古之人固如是乎?……献吉之诗文,引据唐以前书,纰缪挂漏,不一而足,又何说也?

李梦阳是前七子的领袖人物,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以反对啴缓冗沓的台阁体,并得到了何景明等人的支持,在当时不无极积意义,但钱谦益于《李副使梦阳》中却对其大加指责,认为其“何其悖也!何其陋也”!不独如此,钱谦益还认为李梦阳的诗歌,乃属于“牵率模拟剽贼于声句之间,如婴儿之学语,如桐子之洛诵”一般,并以其诗文所“引据唐以前书,纰缪挂漏,不一而足”为据,进行了“又何说也”的反诘。总之,在钱谦益看来,李梦阳的“以复古自命”,其实就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钱谦益对竟陵的钟惺、谭元春的批评,以其谴词、用语而言,更为严厉与尖刻的。《列朝诗集小传》无谭元春小传,钱谦益对其之批评。钱谦益既称钟惺、谭元春所编选、评点之《诗归》“寡陋无稽,错缪迭出”、“底蕴毕露”,又认为二人“见日益僻,胆日益粗”,诬之为“诗妖”,并将其“另立深幽孤峭之宗”的“深幽孤峭”,进行了“如木客之清吟,如幽独君之冥语,如梦而入鼠穴”等之类比。凡此种种,均为钱谦益欲置钟、谭二人于死地而后快的一种具体反映。

当然,秦桧也有三个好朋友,马之骏就是与钟伯敬臭味相投的人,马之骏的《白云集序》:

余初与竟陵钟伯敬游,则伯敬好称“白元先生”。余徵之,为稍稍道其概曰:“向从南都林茂之所见先生五言今体一卷,盖竟先生,世无能名其诗者,死而知,实爱以闻于人,亦多茂之与其兄子丘力传所称,从㫄痛哭有以也。”比伯敬,再入都,则茂之业携先生诗,从湖湘间,授之与俱来矣。二三同好传玩,几敝相与论著而梓之。夫有明以来,诗之竆无,如先生者,饥寒丧乱,窘辱悲苦,种种皆备,昔人之所未有而性情足以副之。吾无以窥先生,独见其手钞原本,波书枯硬如燥,枝断蚓而缀,补编汇无一字,苟则先生之挫名愤世,所自托于不可知之人者,为计工且远也。伯敬曰:“吾平生崛强,独不能不北面畏先生。假使先生而在,粗为供具以给饘粥,俾不向卜肆屦傭中,分吟啸之日,其痛哭将何如哉?”刻成聊题,此以志沿起餘已详。伯敬所为,传中闻先生他体有十六本,亦在南都某氏家。天不忍没此异物,当必复合使天下知奇竆,如先生不能以不传之,日害其传,而且令草莽间知为诗者,必如先生始断断可传也。岁在癸丑暮春之初。

了解了白云先生,林古度、钟惺、谭元春、马之骏等人之事,也可从钱牧斋处得知,这便是东坡先生所谈的八面来风法。而钱谦益的学生冯班则更进一步,对竟陵派的痛诋不遗余力,从师承关系的角度言,钱谦益对于“七子派”等人的批评,必然会给作为弟子的冯班以深刻影响的,而事实也正是如此。如在《钝吟杂录》卷三《正俗》中,冯班之于李攀龙等人就曾如是批评道:“王司寇(世贞)欲以易林为诗,直是不解诗”,“李于麟之流便谓乐府当如此作……则李于麟之古当以何为断”?“钟(惺)、谭(元春)如屠沽家儿,时有慧黠,异乎雅流”

冯班不仅对李攀龙、钟惺、谭元春等人进行了指斥,而且将王世贞也一并“株连”,其此举较之乃师钱谦益来说,实在是一点也不逊色的。不独如此,冯班还对钱谦益在《列朝诗集》中选录竟陵派之诗大为不满,认为“取钱牧翁选国朝诗,余谓止合论李、何、王、李,如伯敬(钟惺)辈本非诗人,弃而不取可也”。甚至还说,钟惺“论诗俚而猥,不通文理,不识一字,此乃狭邪小人之俗者”(《钝吟杂录》卷四《读古浅说》)。并在《古今乐府论》、《论乐府与钱颐仲》二文中,对李东阳、李攀龙、宗臣等人的乐府诗,以及钟惺的乐府认识观大加指责。《古今乐府论》对李东阳等人乐府诗的批评,下文将进行具体讨论,所以这里只举《论乐府与钱颐仲》对李攀龙的批评略为例说。是文有云:

李于麟取晋、宋乐府古异难通者,句摘而字效之,学者始以艰涩遒劲者为乐府,而以平典者为诗。吠声哗然,殆不可止。但取《乐府诗集》中所载读之,了然可见。

冯班在指出李攀龙拟古乐府属于“句摘字效”之产物的同时,还对其所产生的“不良”社会影响也进行了披露:吠声哗然,殆不可止——即向李攀龙之拟乐府诗学习者,在当时已形成了一种创作时尚与风气。但从“吠声哗然”看来,可知冯班认为,这完全是一种有害于乐府诗创作与发展的不良风气。

冯班反映于《古今乐府论》等文中的上述乐府认识观,特别是对“七子派”等人拟古乐府的指责与批评,还曾全部为其门人钱良择《唐音审体》所接受。钱良择,字玉友,号木庵,今江苏常熟人,晚年皈依佛国,有《抚云集》10卷、《唐音审体》18卷等行世。钱良择的祖父钱嗣隆,与钱谦益、冯复京关系密切,冯复京即冯班之父,字嗣宗,其卒后钱谦益为之撰写了《钱嗣宗墓志》(《牧斋初学集》卷五十五)。正是因为如此之关系,钱良择即以冯班为师,而向其习学诗学之道。

钱良择的这一认识,与拟古乐府的变迁实况是基本相符的。而在论及明代的拟古乐府时,则认为:

自宋迄今,诗人所为乐府,俱以章句裁体仿佛古人,未敢信其可被管弦也。有明之世,李东阳以咏史诗为乐府,文极奇而体则谬。李于麟(攀龙)以割裁字句为拟乐府,几于有辞而无意。钟伯敬(惺)乐府某篇似诗,诗某句似乐府。判然分而为二,自误误人,使后学茫然莫知所向,良可慨也。

其中所论明代诗人之“古题乐府”(即拟古乐府),乃列举了李东阳、李攀龙、钟惺三人以为代表,而对二李的拟古乐府与竟陵派第一大著——钟惺的《古诗归》之笺评所进行的批评,实际上乃为一种全盘否定,这与冯班在《古今乐府论》等文中之批评亦完全相同。

在这段“古题乐府论”中,钱良择之所以只列举了李东阳、李攀龙、钟惺三人,是因为其所代表的分别为前七子、后七子与竟陵派三大诗派,也即钱良择在《古题乐府论》中对竟陵派之拟古乐府的否定,实质上就是对“七子派”与竟陵派拟古乐府的否定。由钱谦益而冯班,再由冯班而钱良择,师门三代,前后相承,共同对竟陵派所进行的全面之否定,实为有明一代绝无仅有!

对竟陵派的寡陋与空疏的批评,到了清末,论者更进一步,陈衍在《石遗室诗话》卷二十三中有这样一段话:

“钟敬伯、谭友夏共选《古诗归》《唐诗归》,风行一时,几于家弦户诵。盖承前后七子肥鱼大肉之后,近选唐诗,专取清瘦淡远一路,其人人所读,若李太白之《古风》、杜少陵之《秋兴》诸作,皆不入选,所谓厌刍豢思螺蛤也。唯钟、谭于诗学虽不甚浅,他学问实未有得,故说诗既不能触处洞然,自不能抛砖落地,往往有‘说不得’‘不可解’等评语,内实模糊影响,外则以艰深文固陋也。”

清诗大家朱彝尊就在《静志居诗话》卷十七中对竟陵派予以了严重的斥责:

“《礼》云:国家将亡,必有妖孽。非必日蚀,星变,龙獒杂祸也,唯诗有然。万历中,公安矫历下、娄东之弊,倡浅率之调,以为浮响;造不根之句,以为奇突;用助语之辞,以为流转;著一字务求之幽晦,构一题必期于不通。《诗归》出而一时纸贵,闽人蔡夏一等既降心以相从,吴人张泽、华淑等复闻声而遥应,无不奉一言为准的,入二竖于膏肓,取名一时,流毒天下,诗亡而国亦随之矣。”

朱彝尊的斥责之声基本上跟钱谦益同调。由此可见,钱谦益的这个定调对后世有着深远的影响。明人治学往往有空疏固陋之嫌,尤以竟陵一派为甚,动不动就拿‘说不得’‘不可解’来搪塞,其不重版本与校勘,其实就是寡陋与空疏和不读书。誉之者谓优点在不戴镣铐,可见学者性情,但总不免寡陋无稽,错缪迭出。如钱谦益既称钟伯敬编选、评点之《诗归》“寡陋无稽,错缪迭出”、“底蕴毕露”,认为伯敬“见日益僻,胆日益粗”,谓之为“诗妖”,并将其“另立深幽孤峭之宗”的“深幽孤峭”,进行了“如木客之清吟,如幽独君之冥语,如梦而入鼠穴”等之类比。

其实,就文章而论,竟陵派格局太小,是文章不该有的形态,就像晚唐的郊寒岛瘦一样,所以被钱谦益称为“亡国之音”。 到了民国,周作人把中国新文学的源流远推到竟陵一派,只是为他的“平民的文学”、“人的文学”找源流,这个源流是言情的一个传统,竟陵往后,在明末张岱身上集大成,这一点可以从周作人在《袁中郎集》和《陶庵梦忆》出版时的序言中看到。所以“独舒性灵、不拘隔套”仍然是言志派的传承,只不过家国情感虚化,个体意识增强而已。看来,文章学问,总要避免寡陋与空疏,才不致闹笑话。


竟陵浪人,生于雁叫街,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浪迹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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