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村陆挺谈当前房地产行业面临的下降螺旋

财富   2024-05-28 08:30   上海  

Q:2023年初,国际投资者为何对中国宏观经济持有如此乐观的态度?


A:回顾2023年初,国际投资者对中国经济展现出的乐观情绪,主要基于三个核心因素。首先,中国在经历长期的防疫“清零”政策后,疫情逐步得到控制,市场预期社会经济活动将快速恢复。其次,房地产市场的调控政策有所松动,尤其是“三道红线”、“两道红线”的限制放宽,预示着房地产行业可能迎来转机。最后,新一届领导层的即将上任,也给国际市场带来了政策稳定性和改革预期的正面信号。这种乐观情绪在纽约路演中表现得尤为明显,投资者热切询问关于通胀、利率、汇率及股市前景等问题。


Q:中国在疫情后并未经历预期中的高通胀,反而是面临轻微通缩,其背后的原因何在?

A:确实,与全球其他经济体在疫情后遭遇的高通胀不同,中国却呈现出截然相反的趋势。2023下半年,中国CPI降至约-0.5%,PPI更是跌至约-3%。这一现象的主要驱动因素有二。其一,中国在疫情期间因严格管控而维持了强大的制造业出口能力,当全球其他国家逐渐从疫情中恢复,需求从商品转向服务时,中国的出口优势减弱,导致出口增速从2021年的30%高点下滑至2023年的负5%。其二,全球宏观经济周期的错位作用显著,欧美等国在疫情结束后迅速进入加息周期,经济增速放缓,而中国此时正处复苏初期,叠加出口高基数效应,进一步抑制了通胀压力。


Q:人民币汇率与预期背离,股市表现疲软,中国人民银行的货币政策如何应对?

A:市场原先预计人民币会走强,但实际情况却是贬值,同时股市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大熊市,而非预期的牛市。中国人民银行在此期间实际上采取了四次降息措施,这与市场预期的加息相左。背后逻辑在于,为了应对经济下行压力和促进内需,央行采取了相对宽松的货币政策,旨在降低企业融资成本,刺激投资与消费,而非收紧银根以遏制通胀。


Q:为何房地产市场未能如预期般复苏,成为中国经济复苏的关键阻碍?

A:房地产市场作为过去中国经济复苏的关键驱动力,此次却未能发挥预期作用。尽管“三道红线”等限制措施有所放松,但房地产销售仍然大幅下滑,全年销售额按金额计算下降了30%,前100大开发商的数据更是显示降幅达50%。这主要由于长期疫情导致的疤痕效应,以及消费者信心与购买力的双重受损。此外,全球需求结构的转变,加上国内服务业复苏缓慢,特别是旅游业,进一步限制了房地产市场的回暖。中国政府随后推出的城中村改造、保障房建设等政策,意在另寻途径提振建筑业需求,但成效尚需时日观察。


Q:为何说房地产是中国经济疫后复苏的关键因素?

A:自2023年以来,中国经济在疫情后的复苏进程并不如预期,其中房地产市场的表现成为了关键制约因素。在房地产市场大幅下滑之前,即2022年之前,它对中国GDP的贡献率接近1/4,对广义财政收入的贡献达到38%,并且在中国居民财富中的占比高达约70%。此外,在历次经济复苏中,房地产在信贷增长中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例如在2016-2017年间,曾有两个季度新增信贷中有约60%与房地产相关。因此,房地产市场的疲软直接影响了2023年初以来中国经济复苏的动能。


Q:房地产市场为何难以在放松政策后迅速复苏?

A:尽管自2022年底开始实施一系列放松措施,特别是疫情后的刺激政策,房地产市场仍未见显著回暖,这背后有多重原因。首先,中国城市化进程已高度发展,人口增长放缓乃至减少,减少了对新房的自然需求。其次,过去几年对房地产行业的过度紧缩政策对其造成了较大伤害,尽管部分限制措施(如限购限售)近期有所松动,但市场信心的重建需要时间。此外,部分开发商因前期重创,短时间内难以全面恢复元气。


Q:2015年对中国房地产市场有何深远影响?

A:2015年是中国房地产市场转型的关键节点。这一年,中国经历了股市动荡和人民币汇率改革(811汇改),同时启动了货币化棚户区改造政策,这一政策对后续几年的房地产市场产生了重大影响。货币化棚改实质上是中国版本的量化宽松(QE),其中央行通过提供3.6万亿元人民币的PSL(抵押补充贷款)资金,直接支持国家开发银行对中小城市的棚户区改造。这一政策不仅改变了城市化布局,推动房地产开发向中小城市延伸,还显著增强了非市场化资金配置的作用。棚改项目迅速提升了住房需求,帮助经济从股市危机中快速复苏,但也引发了房价泡沫、债务增加等后续问题。


Q:货币化棚改如何具体运作并影响房地产市场?

A:货币化棚改的核心机制在于“拆迁+补偿”,即政府拆除棚户区房屋,并直接给予居民现金补偿用于购买新建商品房,有效去库存的同时刺激了房地产市场需求。与西方QE政策购买国债不同,中国的PSL资金直接注入国家开发银行,进而分配至中小城市实施棚改项目。这一模式短期内极大地提振了房地产市场,但也导致了市场对政策依赖度提高,市场化调节功能被削弱,以及长期的经济结构失衡问题。


Q:当前对房地产市场未来为何出现乐观情绪?

A:近期,随着更多地方取消限购限售政策,以及市场对政策支持的积极解读,投资者对房地产市场的前景表现出乐观情绪,港股也因此上涨。这种乐观基于对政府进一步放松调控、解决遗留问题的预期,以及对房地产作为中国经济重要支柱作用的认可。尽管面临诸多挑战,市场普遍认为,通过合理调整政策,增强市场信心,房地产市场有望逐步走出困境,重新成为经济增长的稳定器。


Q:当前中国宏观经济问题与过去政策之间的关联体现在哪些方面?

A:当前中国宏观经济面临的一些挑战,其根源可以追溯到过去实施的特定政策,这些政策在多个层面上导致了经济结构的扭曲。首先,城市化进程中,理论上人口应向资源更集中、机会更多的大城市流动,但过去的房地产政策却因资金导向问题,意外地将房地产泡沫推向了中小城市,这与经济自然发展规律相悖。其次,中小城市内部缺乏有效的市场竞争机制,资源配置依据非市场因素进行,进一步加剧了扭曲现象。此外,一个核心的制度性问题——预售制度,在执行中出现了漏洞,尤其是在中小城市,预售门槛极低,只需基本的设施建设即可预售房产,这种宽松的标准为后续问题埋下隐患。


Q:预售制度的松懈如何影响了中国房地产市场的发展?

A:预售制度的宽松执行,在短期内推动了房地产市场的高速增长,企业迅速扩张,债务规模也随之急剧膨胀,甚至催生了资产负债表规模达到上万亿的企业。这种“高周转”模式虽然促进了短期的经济繁荣,但也隐藏着巨大风险,最终导致如恒大、碧桂园等大型房企的资金链断裂,暴露出整个行业乃至经济体系中的脆弱性。预售制度未能有效监管,不仅体现了市场调节机制的失效,还反映了政府监管的不足,为后续的系统性风险积累了条件。


Q:为什么说资金外流加剧了房地产企业的债务危机?

A:特别是在2015年的“811”汇率改革后,大量资金流出中国,为了缓解国内融资压力,政府鼓励企业包括房地产企业赴海外融资。这使得这些企业在传统金融机构负债之外,又累积了巨额的海外债务。这些债务公开透明,一旦企业现金流出现问题,无法按时偿还,将直接构成违约风险。违约事件不仅会影响企业海外信誉,还会通过金融传导机制加速国内信贷市场的紧张局势,形成内外交困的财务危机。


Q:高周转模式对中国宏观经济的具体风险有哪些?

A:高周转模式在推动房地产市场快速膨胀的同时,也对中国经济构成了多方面的风险。首先,它加剧了经济对房地产业的依赖,一旦该行业遇冷,将直接影响经济增长。其次,高杠杆操作推高了金融系统的风险敞口,增加系统性金融风险。再者,过度投资于房地产挤压了其他实体产业的资金需求,影响经济结构的优化升级。最后,该模式下的房价飙升,加剧了社会财富分配不均,影响社会稳定和谐。


Q:如何评价政府监管在这一过程中的作用?

A:政府监管在这一过程中既有积极作用也有明显疏漏。积极方面,政府通过一系列政策试图引导经济发展,促进城市化进程。然而,监管不足也十分明显,特别是在预售制度执行、海外融资监管以及对房地产市场风险预警等方面,未能及时有效应对,导致市场失衡加剧,高风险累积。未来,加强监管,完善制度设计,平衡市场与政府的作用,将是防范类似风险、实现经济稳定健康发展的重要课题。


Q:当前房地产行业面临的三个下降螺旋具体指的是什么?

A:当前房地产行业正陷入三个相互作用的下降螺旋之中,每个螺旋都加剧了行业的困境。
1. 房价下跌与购房意愿下降:第一个下降螺旋源自房价的下滑,这直接导致购房者的购买意愿显著降低,特别是投机性和投资性需求。官方数据显示房价跌幅有限,但民间研究机构统计显示,全国平均房价自高点已下跌约27%。房价下跌减少了房产作为投资品的吸引力,进一步抑制了市场需求。
2. 保交楼难题与购房意愿的负反馈:第二个螺旋围绕“保交楼”问题展开。购房者担忧楼盘不能按时交付,降低了购房意愿,而这种减少的需求又使得开发商资金链更加紧张。据非官方估计,约有1000至2000万套房屋逾期交付,这并不全为烂尾项目。中国独特的预售制度(全额预付)使得大部分购房款被用于购地,而非项目建造,加剧了资金短缺问题。开发商资金链断裂,地方政府因依赖土地出让金而同样面临财务压力,形成恶性循环。
3. 房地产与财政收入的联动下降:第三个下降螺旋涉及房地产市场与政府财政收入的紧密关联。房地产相关收入占中国地方财政的38%,而卖地收入同比下降了50%或更多(若排除地方政府内部交易)。这迫使地方政府削减开支,包括工资薪酬,对地方经济和居民购买力造成连锁反应,尤其是在中小城市,中产阶级收入受挫,进一步削弱了购房能力。


Q:为何传统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难以解决这些下降螺旋问题?

A:传统货币政策,比如降息,旨在降低借贷成本,刺激投资和消费,但在当前房地产市场的特殊环境下,其效果受限。首先,房价下跌导致的购房意愿下降,主要源于对未来房价预期的不确定性以及对“保交楼”风险的担忧,这些因素并非简单的利率调整所能解决。其次,开发商面临的资金链问题根源在于预售资金被大量用于购地,而非项目开发,降息虽能降低融资成本,却无法立即改善开发商现金流短缺的现状。最后,地方政府财政紧缩导致的基础设施建设放缓,进一步削弱了经济活力,货币政策对此类结构性问题作用有限。


Q:为什么说中国房地产企业的自我修复能力几乎丧失?

A:房地产企业的自我修复能力受阻,原因在于多重困境的叠加。一方面,市场需求疲软和购房信心不足严重限制了销售回款,这是企业资金链的生命线。另一方面,高额债务和“保交楼”压力导致企业财务状况恶化,难以通过自有资源进行项目推进或债务重组。此外,随着地方政府财政收入缩水,政府对房地产项目的直接支持或间接援助也变得更为谨慎,减少了外部救助的可能性。因此,仅靠企业自身难以打破现有的恶性循环。


Q:这些下降螺旋如何影响了中国经济的整体表现?

A:这三个下降螺旋不仅限于房地产行业内部,它们还深刻影响了中国经济的多个领域。首先,房地产是经济的重要支柱之一,其萎靡直接影响了上下游众多产业,如建材、家居、金融等,引发连锁反应。其次,地方政府财政收入的减少导致基础设施建设和公共服务支出削减,减缓了经济增长动力。再者,中产阶级收入的下降和财富效应的逆转减少了消费意愿和能力,进一步抑制了内需。综上所述,这些因素共同作用,解释了过去一年中中国经济在多方面表现不佳的原因。


Q:今年中国经济开局表现如何?如何看待一季度GDP增速5.3%的数据?

A:今年中国经济的开局表现确实相对积极,一季度GDP增速达到了5.3%。然而,这个数字需要综合考虑几个因素后加以谨慎解读。首先,今年是一个闰年,这意味着比非闰年多出一天,这对统计上的经济活动总量有一定提升作用。其次,一季度的增长部分得益于价格平减指数(Deflator)的计算方式,实际经济增长的“实质感”可能不如数字直接显示的那样强劲。此外,三月份的部分经济数据相较于一二月份有所下滑,显示出增长势头并非持续加速。重要的是,与去年同期相比,去年一季度特别是1月份,中国经济仍深受疫情的直接影响,基数较低,这也是今年一季度数据看起来更为乐观的一个背景因素。因此,对于未来的经济展望,我们需要保持谨慎态度,不能单纯依赖一季度的高增速作为全年趋势的预判。


Q:除房地产外,消费为何成为经济下行压力的一个来源?

A:消费需求不振主要受到两个因素的影响。其一,去年的高基数效应,即去年消费在特定时期内因某些因素(如疫情后的报复性消费)异常高涨,导致今年在比较时显得增长乏力。其二,报复性消费现象通常只能维持较短时间,一般不超过一年,随着主要节假日的结束,这种消费冲动自然减退,预计今年报复性消费的推动力将显著减弱。另外,房地产价格持续下降一年多,考虑到房产在中国居民财富中占据极高比例,这种负向的财富效应会抑制消费者的消费意愿和能力。同时,收入预期的不确定性,尤其是在疫情后一些行业如金融领域及与地方政府财政紧密相关的群体中,若收入未见明显复苏,甚至预期未来几年收入难有显著提升,将进一步压制消费热情。


Q:如何理解“第一个再平衡”,即出口领域的积极动态?

A:“第一个再平衡”指的是在全球贸易环境中,中国出口产品价格相对优势的显现。根据美国海关数据,中国产品的进口价格年均下降约3%,而从其他国家进口的商品价格年均上涨3%-4%。这意味着,中国商品相对于其他国家的价格竞争力每年增强约6%,极大促进了出口。国内房地产市场调整和内需疲软导致的物价下行,意外地为中国出口创造了有利条件,形成自然的市场再平衡。此外,这种价格优势同样反映在服务贸易中,如旅游业,吸引更多国际游客来华消费,进一步推动了服务贸易的回暖。


Q:实施这些政策后,中国经济和房地产市场预期会有怎样的变化?


A:实施上述政策后,预计中国经济和房地产市场将迎来一系列积极变化。短期来看,随着保交房政策的落地执行,市场信心将逐步恢复,有助于稳定房价和交易量,减少金融风险。中期而言,通过中央政府的直接干预和资金支持,烂尾楼问题的解决将释放出更多有效供给,改善市场供需结构。长期来看,房地产市场的健康发展将促进上下游产业链的稳定,带动整体经济的回暖,同时也为地方政府腾出更多精力和资源投入到保障房建设和公共服务领域,实现经济结构的进一步优化和平衡。不过,这些积极影响的实现,还需依赖于未来几个月乃至几个季度里政策的精准实施和细节处理,确保每一项措施都能有效落地,从而为中国经济的全面复苏铺平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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