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给你破坏既有世界的秩序提供了一种可能性,而且,这种方式比较温和。”
站在上海油罐艺术中心的展厅现场,孙逊身后是高度近6米的展墙,色彩浓烈、尺寸不一的油画作品布满其上,因为被涂上了树脂而发出透亮的光泽(这是孙逊发明的一种让油画颜料速干的方法),就像一道划破黑暗的色彩瀑布,充满能量地横陈在观众眼前。
如果不做艺术家,他肯定也会是一个“既有秩序的破坏者”。站在他如山一般的作品面前,无论是艺术评论家,还是普通观众,都能一眼望到他那毫不掩饰的艺术野心和突出的才华——创造出如史诗一般的巨作,俨然已经成了孙逊的宿命。
展览的名称叫“消失的马戏团”,核心作品是在巨大投影上播放的全新动画短片《马戏团枭雄》以及影片的创作原稿和尺幅巨大的油画原作,同时也展出了孙逊至今最大尺幅的长12米的油画作品。
孙逊“消失的马戏团”展览现场
上海油罐艺术中心
2019年,39岁的孙逊开启了他的宏大项目——长篇动画电影《魔法星图》。那是一个关于男孩“小之”游历6个奇幻国度(螺刹、鲸邦、遁火、乌孙、㷋燚和聚窟洲)的故事,每个国度的故事用一种艺术风格呈现,包括木刻、油彩、汉代画像砖、细密画等。历经漫长的制作过程,孙逊已推进至电影第二篇章——用油彩呈现的“鲸邦”。而《马戏团枭雄》则是孙逊在构思这部个人史诗级电影时产生的价值思考,其中的内容也与“鲸邦”相互呼应。
动画短片《马戏团枭雄》片段
坐在台阶上观看这部巨大的动画电影:一封来自异时空的信件出现在眼前,它与马戏团中各类动物产生了荒诞的对话。片中的动物仿佛具有了人的行为与思考能力,而人的行为却变得异常怪诞,动物与人的地位发生了置换,走向平等,甚至消弭边界。既能看到白天又能看到黑夜的猫头鹰,雕梁画栋却空无一人的红色大剧场,如同具有灵魂的金色火苗,把纸牌玩得翻飞的魔术师,头戴羽毛高冠、手舞足蹈的萨满……华丽的影像闪回着,面对纵深的时空与广阔的现实,人类的故事似乎在缩小。
《庆典之后》,2022,布上油画、树脂,200×300cm(两联)
《彩虹河的龙卷风》,2023,木板上油画、树脂,210×360cm (七联)
最近几年全球病毒肆虐,让艺术家感觉世界仿佛变成了“马戏团”,马戏团在消失,而人们在遗忘——影片里唯一出现的真人影像,是5个孙逊各自拿着一份稿纸,认真地朗读“遗忘”一词的释义。孙逊说:“艺术家像是一个提问者,他生活在这个时代,对当下总是存在种种疑问与困惑”,最终,要用艺术的方式“喊”出来。
动画短片《马戏团枭雄》中,5个孙逊朗读“遗忘”一词的释义
孙逊于1980年出生于东北小城阜新。80年代的中国已经进入经济改革的全新阶段,但孙逊生活的东北老矿区的发展还略显缓慢。大喇叭里广播着缺乏活力的宣传语,工人们穿着统一的制服,市场经济发展滞后……这些情景与改革开放的前沿城市有着巨大的疏离。而在中学阶段就离开东北家乡来到杭州求学的孙逊,面对如此巨大的时代冲击,无法不吐露他的困惑与苦闷。这也决定了他作品中最迫切想要面对的问题:中国要记住哪段历史,又在哪段历史中生存?
孙逊家乡辽宁阜新
2001年,还在中国美院附中读书的孙逊便以希区柯克的小说《麻醉剂》为剧本,拍摄了第一部影像作品《拔牙》。2005年,从中国美院版画系毕业的孙逊留校执教,半年后便在杭州创立了π格动画工作室。曾经当过木匠的父亲亲手刻下工作室的铭牌,至今仍陪伴着这个“既有秩序的破坏者”努力前行。
2009年1月,孙逊辞掉美院教职,脱离体制,带着11人的团队离开杭州,来到当时文化更为活跃的北京,在黑桥租下了1000多平方米的工作室,要做“更激动人心的作品”。
差不多每十年,孙逊都会给自己设定一个目标。在北京的第一个十年,他投入近500万元,耗时4年,做了时长27分钟的《21克》,实现了他理想中的实验短片。
《21克》部分单频动画背景,2007,100×140cm,布上色粉
2019年,他启动了长篇电影《魔法星图》的制作,片长计划90—120分钟。这个项目资金消耗之大,创作周期之长,远远超乎常人的想象。如果说,这个时代还有想要移山的愚公,或者挑战风车的堂吉诃德,孙逊应该能算一个。他偏爱杨·史云梅耶(Jan Svankmajer)、亚历山大·彼德洛夫(Aleksandr Petrov)、威廉·肯特里奇(William Kentridge),“他们做的是会让人激动的伟大作品,而我看到的大部分影片都不是那样的”。
《“魔法星图”之螺刹场景设定—狮大太学》,2020—2022
木刻画,61×91.5cm
人们喜欢反复探究出现在孙逊作品中的魔术师、猫头鹰、乌鸦、蚊子、骷髅等形象背后的隐喻,而孙逊会说,不必“着相”,“形象”并不重要,无论诗歌还是绘画,重在“得其意而忘其言”。但他作品中的风格和技术又是纷繁芜杂的,兼具艺术史与文化史的视角。木刻、水墨、波斯细密画、画像砖、瓷器等技艺都汇聚到他的手中,形成其独有的动画语言,而宇宙的“有限与无限”“可知与不可知”是他最终要挑战的风车。
如果没有到孙逊的工作室参观,常人难以想象如此复杂的动画居然大部分都是人手绘制的。在他的动画里,1秒内一般包含12—20个动画帧,每一帧都是手绘的。动画影像的创作与电影的制作难度无异,在制作的前期涉及剧本打磨、人物角色和场景设计等复杂的工作。在大量动画帧创作的同时,孙逊会对影片主旨进行特定创作,此类作品往往以超大尺幅来呈现,其中包含丰富的故事情节以及核心动画角色。
《通古斯的流星》,2023,布上油画、树脂,200×300cm
工作室有一套清晰的流程,通常由孙逊完成剧本、场景、人物的设定,接着他自己将影片的主要部分手绘出来,其余的分帧则交由团队成员去执行。难以想象在“复制”已经过时、人工智能正在生猛登场的时代,一个动画工作者还在用手工创作。
到目前为止,孙逊创作了20多部动画,加起来总时长超过300分钟,填充其中的,是不计其数的绘画手稿、木刻版画等。他的工作室里曾挂着4个人的肖像——达·芬奇、尼古拉·特斯拉、拿破仑和希特勒,“他们打开了世界的边界,可能他们释放出的是魔鬼,但艺术家就需要这样去工作”。
Noblesse:为什么要用“消失的马戏团”作为展览主题?
孙逊:这是我的一种体验。实际上马戏团并没有物理消失,它只是消失在我的记忆中——马戏团空了。生活中的一些突发事件,会将某种感受放大。在稳定的生活状态中,你无法产生这种感觉,认为自己目前的生活是理所应当的,就好像当我们很健康的时候不会觉得健康重要。事实上,世界上没有理所应当的事情。
Noblesse:马戏团显然是一个隐喻,它指向什么?
孙逊:人间就是马戏团。在我们共同制定的规则中,我们按部就班地生活。你不想按照这个规则行为,是不被允许的。每天上班按时打卡就是一场“马戏”。马戏团里的老虎想钻火圈吗?它不想。它与人类一样,都是规训的产物。
Noblesse:猫头鹰在你的短片中是一个耀眼的主角,为什么对其如此偏爱?
孙逊:在我的认知中,猫头鹰可以同时看到光明和黑暗,这与它的眼睛结构有关。它的两个瞳孔是可以分别独立观看的,能同时看到亮处和暗处的物体。在漆黑的夜晚,猫头鹰的夜视能力更是人类的100倍以上。那么反观人类自己,我们常说,“灯一开,我什么都看见了”。这并不严谨。你只是看到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没有看到,比如这个屋子处于绝对黑暗的状态你能看到吗?
猫头鹰能同时看到光明和黑暗
孙逊电影中的木刻猫头鹰形象
从事分子生物物理研究的西湖大学校长、中科院院士施一公研究“暗物质”。事实上,人类已知的物质的质量在宇宙中只占4%,其余96%的物质的存在形式是人类根本不知道的,这些部分就被称为暗物质和暗能量。人类看不见暗物质,也看不见紫外线和红外线;如果不借助工具,也看不见微观世界。所以,眼见未必为实,平行时空也极有可能存在。
Noblesse:人类对声音的感知也面临同样的问题。人耳能听到的声音频率范围为20—20000赫兹,频率低于20赫兹或者高于20000赫兹的声音,正常人都是听不见的。
孙逊:是的。我们能听到的是“人籁”,“天籁”我们无法听到。但自然界的生物不一样,它们能听到、看到很多人类感官无法抵达的世界。比如我们吃的皮皮虾,它的眼睛能看到16种原色,但人只能看到3种。你说谁看到的世界更真实?
《论语》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孔子不语,并不代表怪力乱神不存在。施一公说的暗物质占据宇宙质量的大部分,这些眼睛“看”不到的部分,只有用“心”去“关照”才能“看到”,这是我的世界观。所以,我的作品想表达的并非“可见”,而是“不可见”的部分。如果说“一叶落而知天下秋”,“马戏团”就是“一叶落”,而我想说的是“天下秋”。
除了猫头鹰、魔术师等意象以外,这次还出现了一个重要的意象——萨满。
孙逊:是的,萨满是我很喜欢的一个形象。我出生在东北,萨满在中国北方尤其是黑龙江和内蒙古很常见,在俄罗斯、蒙古国也都存在,他是上古部落文明中的一个很重要的部分。在古通古斯语里,萨满就是巫师的意思。上古文明认为万物有灵,人只是自然界的一部分,而非主宰者,萨满就是人类与自然沟通的桥梁。这与现代人的世界观完全不同。我小时候听奶奶讲过很多关于萨满的故事,对此有所了解,画起来特别有感觉。
学术界认为艺术的起源来自原始巫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艺术家做的事情与巫师有几分类似——他在与世界沟通那些未知的部分。他通过“可见”的作品,表达“不可见”的世界。
《火焰中的鼓声》,2023,木板上油画、树脂,60×45cm
Noblesse:看起来你同时在用自然科学和原始文化解释世界。
孙逊:不得不承认人类的认知是非常有限的。我们国家在贵州锦屏山挖了一个全世界最深的洞,在地下2400米建了科学实验室,就是为了研究暗物质和暗能量。事实上,客观地说,科学发展到今天已经非常强大,但是我们依然遇到大量无法解释的现象,也无法解释我们自己。比如你如何解释量子力学里的“波粒二象性”?如何解释“双缝实验”?
Noblesse:在你看来,当下艺术面临的最大问题是什么?
孙逊:我认为艺术的重要问题一直存在,并不只是面对当下才被提出来。艺术一直面临着如何突破现实世界形式的问题,是否对认知和理解这个世界有所贡献,而全球病毒肆虐只是让这个问题更明显了。
Noblesse:那么面对“空的马戏团”,面对全球性的病毒灾难,艺术家能做什么?
孙逊:人远比病毒可怕得多,轮回就在人间,发生在历史当中。艺术对于病毒和现实而言,显得很苍白。现实太激烈,而艺术太过温和。
2020至2022年可能是我的低谷,我所有的计划没有一样可以顺利实施。但我最有成就的状态可能也是那个阶段,我知道如何调整心态,应对外部世界,而且当时我正在创作的作品一点都没有被耽误。可以说,我看待自己的状态就像观看电影一样,我是主角,演绎自己的人生,同时又是观众,没有比这样的电影更精彩的了。我认为这对于每个人而言都非常重要。
2022年春,到上海布展的孙逊被封控在隔离酒店
每日在酒店的玻璃、镜子、马桶上创作
在隔离酒店的洗手盆创作
Noblesse:你为什么要从事艺术创作?
孙逊:艺术家的工作更像是提问者,生活在当下,对当下存在许多判断和疑问。但是他最初的问题一定来自童年,他独一无二的生命底色是童年奠定的,这甚至决定了他的作品的风格,例如奇幻、叙事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我喜欢精练的形式,说明的部分较少,诗性的部分较多。我选择当艺术家,是因为艺术始终让我保持好心,它给人破坏既有世界的秩序提供了一种可能性,而且这种方式比较温和。
此外,艺术家还要同时具备指向当下和指向未来的两种能力。指向当下更偏重具体的能力,指向未来着重于想象力和创造力。但这种想象和创造不是想象出一个什么把它画出来,而是一种能够颠覆认知、改变世界的能力。
采访/撰文:何敏
新媒体视觉:Andy
人物摄影:鲍靖
图片提供:上海油罐艺术中心、香格纳画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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