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出生于中馆营里张家，在她仅仅八个月大的时候，就被抱到了狮山柳家抚养，正因如此，我便拥有了两个外婆家。
小时候，我总觉得无比自豪，张家有三个舅舅，柳家有五个舅舅，我的舅舅数量比其他人多得多。那时候，觉得这是一件特别了不起的事情。
营里张家的三个舅舅年龄排在前面。我的三舅是位教书先生，他的字写得极其出色。然而，命运却对他颇为不公，因家境的贫寒，加之当时医疗条件的恶劣，年少时他便落下了病根，导致身体一直虚弱不堪，哮喘、咳嗽不断，一吐就是满满的一滩浓痰。三舅因怕连累他人，一生未娶。三十一年前，三舅实在难以承受那无尽的病痛折磨，最终用一瓶农药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如今推算起来，三舅离世时不过四十岁。
每当忆起三舅，心中满是惋惜和感慨。三舅的一生，被病痛折磨，被命运捉弄，他所住的那间没有窗户、终日黑暗、既不通风又无阳光杀菌的房子，或许也是导致他病情加重的一个因素。
二舅住在三舅房间的楼板上，进出那黑暗的房间需要爬木梯，我也曾在那楼板铺的床上睡过。
二舅年轻时患有严重的皮肤病，皮肤常常被抓得鲜血淋漓。他也一直孤身一人，五十岁时去景德镇帮一些单位看门，工资虽然微薄，但二舅却感到很满足。神奇的是，困扰他多年的皮肤病也奇迹般地好了。二舅和我见面时，总会兴奋地说：“有空带你爹和娘到市里去玩。”其实我早有耳闻，二舅在景德镇常常吃别人丢弃的大米，穿在街上捡来的衣服。三十多年前，我就穿过二舅从市里带来的衣服和皮鞋，其中有件红裤子印象尤为深刻。那个年代，或许别人误以为我赶时髦，其实只有自己知道，因生活所迫穿上那红裤子，心里是格外的别扭。
二舅一直干到七十来岁，虽说身体还算康健，但已无人雇用他看门，二舅便失意返乡。他买了辆大板车，开始了二次创业，四处捡垃圾卖。
不知是否是十多年前，那次拉大板车用力过猛，二舅的右脚从脚板处开始瘀血，情况日益严重，不得不做了两次截肢手术。二舅很少拄拐，多数时候坐在轮椅上。电动轮椅是我大舅的孙子给他买的，二舅便常开着轮椅在村里附近转悠。
二舅性格急躁，而大舅则温和许多。大舅育有三个女儿两个儿子，年轻时吃了不少苦，可晚年却过得很是幸福。我的两个老表和表嫂都非常孝顺，大孙子还考取了武汉大学并且已经参加工作，大舅活得满足而快乐，常戴顶礼帽，戴副墨镜，手拄拐杖，在附近村庄悠闲地散步。看到大舅的晚年生活，心中不禁为他感到欣慰。
为了生活，老表和表嫂都离家工作，平时家里就只剩大舅二舅这两位八十多岁的老人。
这几年，每到春节忙完婚庆业务，大概正月十一二的日子，我就和家人亲自下厨做一桌丰盛的菜，开车去营里外婆家，把大舅二舅接来，还有八十岁的大娘，邀七十多岁的姑爹和姑姑，以及我七十多岁的父亲，大家一起聚餐。有时二舅喝得兴奋又有些伤感，几欲落泪，我便赶忙说：“今天是高兴的日子。”二舅立刻反应过来，一遍遍说：“今天要高兴，今天要高兴。”以此来控制自己的情绪。
几个月前，我突然想到大舅二舅在家，估计做不出什么好菜，就买了几斤肉，让父亲做了一锅香喷喷的红烧肉，刚出锅就给大舅二舅、大娘每人送了一大碗。
这一次，我才真正留意到大舅二舅平时的生活状况。二舅的菜碗给了我极大的震撼，所谓的菜碗，不过是几片菜叶的汤汤水水，且不知已放置了几天。我把红烧肉摆在二舅的桌上后，二舅津津有味地吃了好几块。二舅边吃边招呼我吃菜、喝酒、抽烟，还要给我钱。我心里一阵酸楚，二舅吃的菜，比人家要倒掉的剩菜还差得远，二舅根本不会做菜，老表和表嫂不在家时，只能靠邻里送的菜煮着吃。
此后，家里菜多或是在饭店吃饭，我都会把剩菜打包，送去给大舅二舅。
大舅每次见我，都说要教我算命，还搬出几本算命的书，每次我都说等有空就搬被子过来住几天，好好学会，然后在大舅念叨“金木水火土，甲乙丙丁戊、子丑寅卯”时悄悄溜走。
就在前几天，老表打来电话，说大舅两天前走路摔了一跤，当时自己还能爬起来，去中馆卫生院检查，大舅自己说没哪儿不舒服，可到晚上就不能说话了。前天下午我有课，晚上有晚班，没来得及去看望，前天老表打电话说大舅凌晨就去世了。
大舅已八十七岁高龄，父亲说走得这么快，真是有福之人。昨天我去坐夜，二舅开着电动轮椅来到停放大舅的祠堂。老表说二舅现在很多人都不认识了，我惊讶地问怎么发展这么快，前几次来他还能叫出我的名字。老表问二舅是否认得我，二舅抬头望了一眼，说：“长得这么胖怎么认得。”我推着二舅的电动轮椅，二舅使劲摇着扇子说热，我猜二舅刚喝过假酒（用酒精临时勾兑的酒），头脑糊涂，加上大舅去世的刺激，毕竟也是八十四岁的老人了。
望着一生坎坷多舛的二舅，我不禁在心里默默祈祷：要是二舅今后寿终时，能像大舅一样，走得干脆利落，少受些折磨，那该多好啊。
以前想到生命的终结，总是满心的悲伤，可大舅这样突然地离去，我更多的却是祝福，只愿他在另一个世界里不再受苦，能够安宁、幸福。
本文选自：随笔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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