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见来//故土情深（下篇）

文摘 2024-11-13 06:03 湖南

故土情深（下篇）

作者/秦见来

(接上篇）

满姬和她现任丈夫见到我们非常高兴，打过招呼后，便开始准备饭菜。我们在前厅刚坐下，房中走出一个十五岁的男孩。他是裤生的大孙子，肤色白皙、身材高挑。他轻声称呼我为叔爷爷，随后逐一问候在场的众人。我看到两个儿子被他称为叔叔时，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宛如我少时的模样，禁不住也笑了起来。裤生的大孙子与他母亲及继父一起生活，对人彬彬有礼，显然家教良好。满姬再婚后，家庭和睦幸福，与前夫的父母仍然亲如一家，真令人感动。

我正与裤生寒暄之际，住在公路斜对面的表弟雪徕闻讯赶来招呼。雪徕邀裤生至他家捉鸡待客，我听后赶紧说不必了，小菜便饭最好。雪徕却坚持道：“这怎么可以，你们远道而来，连只鸡都不吃，像个什么样子？”言罢，硬是拉着裤生要去他家。我饥肠辘辘，却又不好意思说出口，此时若要捉鸡、杀鸡、去毛再煮，何时才能闻到肉香？

原来，当我们抵达满姬家时，雪徕挑着稻谷从田间归来。他正忙于收割，听说我们到了，马上放下农活，赶到满姬家要裤生去他家捉鸡招待我们。此时正值农忙季节，因我们的到来耽搁了他的收割，我心中不免歉意。雪徕却宽慰道：“没事，没事。如今不比从前，不用交公粮，收获全归自己。田地也不多，又请人用收割机帮忙，人没以前那样辛苦，也自在了多了。”

满姬夫妇忙于厨房备饭，我等无事可做，妹妹便提议穿过公路去雪徕家看看，我欣然应允。

我年轻时曾在拖拉机制造厂做工，后来在大学专攻机械专业，自然清楚山区实现农业机械化的困难。山区梯田面积狭小，限制了农业机械的尺寸，故其动力需求、零部件强度与寿命等方面与严苛的工作环境有着许多难以克服的矛盾。记得当年喊建设四个现代化，山区农业机械化只是纸上谈兵，一厢情愿而已。我离开家乡已逾数十年，对农业机械行业的发展已然陌生。今闻雪徕提及梯田已用收割机，顿时心生好奇，恰好借此机会随雪徕前去一观。

雪徕领我到一台小型收割机旁，我询问了拖拉机手几个细节问题，见他们忙碌，不敢多打扰，便告辞返回雪徕家。

归途上，我边走边想，广大农民含辛茹苦，数十年衣食不足，今免除了农业税，每亩田且得政府之补贴，真是来之不易，胡、温平民出身，为农施惠，积德非浅。现在国家权力复归革命元勋之后，我深切期望他们能更体贴民生，使社稷之下农人丰衣足食，永免愚欺。

步入雪徕的二层小楼房，正墙供奉祖宗牌位，旁侧陈列已故父之遗像。我妹妹正与雪徕之妻促膝畅谈，见我入内，对我言道：“雪徕的新楼房，确实很不错。楼下设有厨房与两间卧房，楼上为新婚子媳之居，整洁清新，且备独立卫生间，条件真好。”

我站起身，准备看看房间，雪徕之子与媳自楼下至，向众人致意。其子年方二十八，中等身材，面色红润，略带腼腆；其媳杏脸桃腮，稚弱而美。待二人离去，我对妹妹和妹夫笑道：“你们看，真是璧人一对。还是家乡的水土好，年轻人肤色白皙柔润，如花似玉，较之城中涂脂抹粉者，更多几分天然韵味。”

善于洞幽察微的妹妹轻轻说道：“哥哥说得有理，家乡不但水好，连太阳也有情有意，只晒年长的。一路上我看见，像表兄这般年纪的人，忙碌不休，脸和手脚被晒得如同枯树皮，黝黑粗糙；而年轻人多为雪白粉嫩。这不是老天的造化，又是什么？”

“哦，我倒没有注意。”我转过身问表弟媳妇：“你儿子和媳妇平常也帮你们做点农活？”

表弟媳叹道：“哪能指望他们呢？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每次让他干活，不是这儿痛就是那儿有毛病。现在媳妇怀了身孕，每天待在楼上，饭还得端上去。儿子是懒了些，但也算好的，在县城有个工作，虽赚得不多，但起码没到外面惹是生非。我们只有几亩田地，他们不帮忙倒也无所谓，我们已经满足了。临村几个和他一块儿长大的孩子，不是偷鸡摸狗，就是沉迷于赌博，那才真叫父母操碎了心。唉……”

闻此言，大家低首不语。良久，妹对我说：“如今农村，年轻人多受社会风气影响，不愿务农。有本事的去城里打点工，可城里工作又累又辛苦；吃不了苦或没有出路的，便待在家里。几个老的，省吃俭用，任劳任怨，却穷人养娇儿，教子无方。莫讲要求后代孝顺父母，知恩图报，只要他们不搞歪门邪道就心满意足。唉，这样下去，真令人担忧。＂

我不愿意在表弟媳面前多谈此事，借机把话题转开，聊了几十分钟后，裤生的大孙子叫我们去吃饭。

面对一桌丰盛的饭菜，我先酬酢几句，孩子们忍着口水紧随其后向主人道谢，然后大家一阵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几分钟间，连汤带水，半桌佳肴便热热闹闹地移居到我们几人的肚中。

待腹中稍有饱意，我挺起腰板，喝口水，深吸口气，才悠然地品尝没有污染的农家菜的色、香、味。

桌上几大碗菜，鱼、肉、鸡样样齐全，颜色比几十年前重了不少，油炸豆腐也少了往日的细腻，红烧肉块略显油腻，辣椒炒鸡片虽香气扑鼻，然火候未足，手撕口咬，也无法下肚。惟一碗葱姜炒田螺，满口清芳，甘美非常，我连食几大勺，正在兴头时，睡眼朦胧的捡保走了进来，依次向大家问好。

十几年未见，捡保已由当年的小伙子变为中年人，略显发福，脸色白里透红。我心中不禁想道，又是一位“太阳不晒之人”。我知道他已再婚，前妻所生的儿子由裤生夫妇抚养。我妹见他便问道：“捡保，我跟你打电话，要你转告你爸我们去他那儿吃饭，你怎么给忘了？”

捡保倒也诚实，漫不经心地答道：“我睡着了。”

妹妹瞥了他一眼，便不再多说，低头继续吃饭。

裤生见我喜欢吃田螺，便说这些田螺是他从小溪小沟里捞来的，如今这东西也稀罕了，劝我多吃几口。

“他为这点田螺出去捞了大半天，我还担心他被水淹死了。”捡保插嘴道。

闻言，我抬头望着对面的表兄裤生，只见他满面皱纹，含笑看着我们大快朵颐，心中忽感怅然，遂缓缓放下筷。妹亦停箸，仰首问捡保：“那你没有马上出去找他，或者打电话问他在哪儿？”

“没有，姑姑。”捡保答道。

“哦，原来如此。……捡保，你离四十岁还差好几年，不管如何，总算有点良心，知道担心这个七十五岁的父亲可能被淹死。如今这世道，当儿子能做到这点，真是不容易啊！”妹妹说道。

小伙子听出我妹言中奚落之意，慢慢低下了头。

妹妹见他如此，又于心不忍，便语重心长地对捡保说道：“姑姑这番话是为你好。你父亲这一辈子，没吃过几顿饱饭，没过几天安稳日子。他自小父母早逝，成年后养育你们千辛万苦。这些年日子刚好过得宽裕一点，又要帮忙照看孙辈。你姐姐远嫁他乡，你在外打工，田地全靠他一个人操持，家中里里外外的琐事都由他一人打点。他是个情愿自己累死，也不知道抱怨一声的老实人。这次我们见到他，真的老了许多，做表弟表妹的看了都心疼。你这个做儿子的，却不如已改嫁的嫂子心疼你父母，睡到此时方醒，实在太不像话了。小伙子，父亲不会长生不老的，他在一天，就要多关心他一天，尽力让他安稳地多活几年，要不然将来后悔莫及的。”

（三）

傍晚时分，我领着两个儿子沿着乡间小道漫步。远处群山如黛，近处稻谷金黄，水塘四周杨柳轻拂，随风摇曳。我问他们：“你们觉得我们的老家美吗？”

“非常美丽！”两人不约而同地回答，声音中透出喜悦。

孩子们个头虽高，在我眼中，仍童稚未退。想到我做父亲的责任，任重道远。此时，肚子饥饿这个最大的人权问题已经解决，正是理直气壮，强化思想教谕的大好时机，便对孩子们说：“爸爸妈妈曾经跟你们提到，世间的美景源于两种力量。一是自然的力量，即神的恩赐；另一则是人的努力。你们看，远处的群山沐浴在落日余辉中，朦胧如画；而近处的稻田、杨柳、小溪与炊烟交融，远近相映，浓淡有致，形成了一幅美丽的画面。这便是神与人共同造就的美。世人敬仰神的力量，因为它高深莫测；然而，自古以来，对待人的努力，麻木不仁者不以为然，无良知者鄙夷不屑。”

“爸爸，什么是无良知者，鄙夷不屑？”二儿子迷惑地问道。

“哦，无良知者是指那些没有良心的人，‘鄙夷不屑’的意思就是瞧不起。因为‘人的努力’需要付出大量艰辛的劳动，伴随着流血和汗水，而从事这些劳动的人通常生活在社会的底层。他们从事着最艰辛的工作，却常缺衣少食。几千年来，没有良心的统治者和他们的帮凶，不仅不感激劳动者给他们带来的美好享受和幸福生活，反而剥削、压榨、凌辱和欺骗他们。这些被剥削和凌辱的人中，包括我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大山中的先人。”我望着两个儿子，见他们沉默不语，语速便渐渐放缓。

“爸爸，难道他们不知道反抗吗？”小儿子问。

“当然知道。你们学过一点历史，实际上，古代几千年的改朝换代历史，就是农民被别人欺骗，协力推翻旧统治者后，又继续遭受新统治者压迫的历史。这个问题太复杂，我们以后再慢慢讨论。今天我想强调的是：仁厚卓异之人会独立思考，懂得感恩，而不随波逐流。做到这一点其实并不难，无论何事，既要考虑自己，也要站在他人的立场上思考，就不容易被外界左右。如今，我们能品尝到可口的饭菜，享受眼前的美景，你们能够自由成长。想想裤生伯伯捡田螺的辛劳，满姬姐姐为大家所做的奉献，还有亲戚和乡亲们年复一年的辛勤耕作，以及爷爷奶奶和列祖列宗所经历的磨难，心中自会涌起感恩之情，既不为虎作伥，亦不助桀为虐，自能引领你们走上一条通达睿智之途。

（全文完）

作者说明：《故土情深（上篇）》末尾两段文字有误，现修正如下，敬请读者见谅。

我安慰她道：“这没关系，让孩子饿饿也好，对他们是个锻炼。”

“什么年代了，还时兴挨饿，他们一人配个手机是干嘛用的。” 我妹说完，不等我答话，走上前去，与裤生并肩同行。

作者简介：秦见来 湖南衡东人，岳阳一中 67 届初中毕业生，已退休。既无不良嗜好，也没有多少爱好，偶尔阅读点古典文学作品，以寄怀古之幽情。

编审：蒋正亚公众号管理：严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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